第45節
她毫不猶豫地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腳。 那個周末,他給她買了一臺索尼的數碼攝像機,說:“iphone太小,罩不下你,以后就對著它備課吧!” 她甜滋滋地往他懷里一鉆:“謝謝馬叔叔?!?/br> 剛開始不論大小事兒(她概念中的),只要她問他的看法,他多半會說:“挺好啊?!?/br> “沒了?”她心有不甘。 他就加仨字兒:“我覺著挺好啊?!?/br> 她試圖換個問法:“哪兒好???” “都挺不錯的?!彼呐乃哪X袋,要么低頭繼續看他手里的書或報紙,要么就走開干別的事兒去了。她多少有點兒喪氣,以前她愛他這份深沉,現在也愛,但愛的同時總有種遺憾,因為很多時候她不知道他對很多事情的真實想法。 然而共同生活了一些日子以后,她慢慢發現了一些也許他自己都沒留心過的生活細節:比如早飯桌上要是有“秣陵茶社”的生煎包子,他必定多喝一碗粥。比如每天睡前,他必定把第二天要穿的皮鞋打上油,好好刷刷。 一天晚上,他從書房出來,要刷皮鞋。誰知一拉開鞋柜,里面他的幾雙皮鞋早讓擦得賊亮賊亮的。他馬上轉身去了主臥,曉芙正哼著小調兒在衛生間里“嘩啦嘩啦”放水使勁兒搓洗手上的黑鞋油。他不知怎么就想起那個在姥姥家廚房挓挲著倆手到處找塑膠手套,叨咕什么“手是女人的第二張臉”的咋咋呼呼的傻丫頭……這會兒他二話沒說,上前一把攬過她,在她臉上狠狠親了一下。 她為這猝不及防幸福得差點暈過去,任手上的水撩了一地。 又有一天,她逗他:“馬院長,你這回升官,組織上有沒有給你改善改善伙食,開個小灶什么的?” “嗨,食堂有什么吃什么?!彼蟠筮诌值卣f。 “食堂都有什么呀?” “大鍋飯唄。你給你外婆陪床的時候不也吃過么?!?/br> 曉芙瞪大了眼:“搞半天兒,醫生和病人都吃一樣的?” 他摸摸她的腦袋。 她若有所思。 第二天他正拎著公文包要出門上班,她追出來,把一個黑色“絲芙蘭”外包裝袋塞給他:“喏,馬院長,你的營養午餐?!?/br> 他接過來,看了一眼里頭的粉色飯盒,挺意外地笑了:“其實食堂的飯菜沒那么壞?!?/br> 她很不以為然:“我外婆說過,五九年她們供銷社的大鍋飯都比你們食堂的飯菜香;我外婆還說——” 他對著她那一開一闔的兩瓣兒紅嘴唇就咬了上去。 她馬上就跟乖貓一樣住了口,接下來的那一整天她都云里霧里的。 不論早晚周末,只要時間允許,他都要看看電視新聞,從cctv到,從礦難毒奶到神七上天,從“飛魚”吸毒到奧巴馬正式上臺,從光緒讓□□毒死到卡扎菲把帳篷扎進克里姆林宮……政、體、軍、經、文一個不落。 不論古今中外、天上地下、人間鬼蜮、縱橫捭闔,他看什么,她也都一臉興致勃勃地跟著看,偶爾還嘰哩哇啦地發表點兒什么,比如有一回看臺島立法委揪頭發扯領帶脫鞋打群架,她挺不屑地“切”了一聲道:“這有什么?上回有個日本女議員碴架把胸罩都碴出來了!” 一開始他以為她是為迎合他而裝腔作勢,于是換臺的時候也在什么這個勿擾那個大本營停留一會兒,曉芙理解他的煞費苦心,也不戳穿他,就那么百無聊賴看著。直到有一回他調到一個正重播《還珠格格》的地方臺,順口問了句:“那什么,小燕子還跟汪道涵的兒子攪和在一塊兒呢?” 曉芙捂著肚子,差點笑背過去:“馬叔叔,你太能整了!這都哪年的老黃歷了?!”然后她自認為挺誠懇地正視著他,“說實在的,我對這些惡俗的綜藝節目,還有娛樂圈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真沒什么興趣,它們有多折磨你,就有多折磨我,所以以后咱們還是看點兒更有意義的東西吧?!?/br> 他多少有些下不來臺,就用他那鐵疙瘩似的胳膊按住她,一臉嚴肅地警告:“以后不許再喊我‘叔’!這不是luanlun么!” 曉芙笑得更厲害了。 每天睡前,她都喜歡抱著手提電腦坐在床上,追一兩集美劇,他偶爾也湊過來看看,曉芙就給他解釋一下前面的情節是什么什么。有一回她在看《實習醫生格蕾》,他剛挨著她坐下,她就給他比劃:“這紅頭發的女的是這卷毛男的老婆,他倆本來都住紐約,后來這女的跟卷毛男的好朋友上床被卷毛男發現了,一傷心他就一個人搬到西雅圖來了?!?/br> 他的臉色“唰”地一下變了,她看得清清楚楚,心里“咯噔”一下,然后她立刻就想到從前聽到的那個他前妻帶著兒子跟個德國老頭子跑了的傳言,看他這副樣子八成是真的。 她自覺失言,想補救一下,就強作歡顏,拉住他問:“美國醫生的生活是不是都跟這劇里似的?” 他淡淡回一句:“電視劇都是瞎掰!” “你都沒怎么看,怎么知道是瞎掰?” “知道我沒看你還問我!”他說著就去抽屜里拿了一套換洗衣服往衛生間走。 “你不剛洗過澡么?”她挺奇怪。 他像失神的人被扎了一針猛醒過來似的,然后將錯就錯地沖她擠出一個笑:“再洗一次,又出汗了?!?/br> 她坐在床上,聽著衛生間里“嘩嘩”的水聲,心里懨懨的。結婚以來,哪怕是為她工作的事兒吵架那回,她也沒這么難受過,好像是為他,也好像是為自己。 他這個澡比往常時間更長,等他出來的時候,她已經躺下睡覺了。 誰知他剛睡下關了床頭燈,就聽見她在黑暗中輕嘆了一聲。兩人在一起生活了幾個月了,他知道她這樣就是心里有事兒,他大概猜出來是為什么事兒,便轉過身去擁住她,糙熱的手在她已經五個月的凸肚皮上摩挲:“你說他倆會長什么樣?” 她沒作聲。 “男孩無所謂,要是女孩,可千萬別像我,不然我得加緊掙錢,給她倆長大整容?!彼帽亲又贝虛纤暮蟛鳖i,那兒總彌漫著一種令他著迷的洗發水和乳液混雜的清甜氣息。 她笑了一聲,然后轉過身來和他臉對臉,很突兀又很小心地問了一句:“你大兒子長得更像你,還是像他mama?”打她搬進來的那天,她在這家里就沒見著一張他兒子的照片。 一陣短暫的沉默后,他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說了倆字兒:“都像?!比缓蟊隳靡粋€深吻封住了她的嘴。 我有話說: 下周四更新的就是這個了,提前改好放上來,大家周末愉快! 失陷的瓦窯堡 接下來的幾個月,曉芙的身子真應了桃花眼那烏鴉嘴的預測,跟充氣球似的膨脹了起來,這一切都拜她的好胃口所賜,用致遠的話說,只要睜著眼睛,她就往嘴里塞東西。 致遠現在輕易不敢帶她上姥姥家吃飯,因為老太太總變著法兒地給她做好吃的。 有一回曉芙一口氣消滅了兩個肘子,老太太又笑瞇瞇地給她夾了第三個,致遠馬上過來把她面前 的碗筷給收走了。 一老一少兩個女人齊聲質問:“嘛呀你?” 他把駱駝眼一瞪:“不能再吃了,再吃孩子你都生不動!” 曉芙就氣:“馬致遠,你是不是嫌我胖?”她心說:怪不得現在都不怎么碰我。 冬至那晚,不知道是不是羊rou鍋子吃多了,洗完澡之后她看他的眼神很有內容。他裝作沒看見,上床關燈,黑暗中她越來越rou感的身子就香噴噴地靠了過來,他還沒來得及制止她,她的舌頭就已經繞上了他的耳朵,手也沒閑著,手指頭跟騎馬似的,從他的嘴唇一路“得兒得兒”地馳騁向南方。 他的大腦短路了幾秒,然后趕緊把受攻擊的那只耳朵往邊一讓,同時攥住她的那只不老實的手: “別這樣,再這樣瓦窯堡就要失陷了,你都六個月了?!?/br> “對呀,也就才六個月?!彼谡磉厺駶駸釤岬貕男?,“你還是趕緊泄泄火吧,憋久了容易長痘痘?!?/br> 他最終沒守住底線。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覺得肚子疼,他趕緊請假帶她上趙主任那兒做檢查,還好胎心正常。趙主任說得很含蓄:“沒什么大礙,但以后生活各方面都要注意些,畢竟她月份越來越大了,家里如果能有個人陪著她,各方面都能穩妥點兒?!?/br> 兩人領了保胎藥就回家了,他一路情緒都不是特別高,憂心忡忡地提議:“我說,咱還是請個鐘點工吧,你說你這要萬一有個閃失什么的,我又不在家可怎么辦?” 剛結婚那會兒,他就提過一回,那會兒身子還算靈活的曉芙一口回絕:“不要!我就要看你天天吃我炒的菜,喝我煲的湯?!?/br> 經歷過這場有驚無險,曉芙沒那么堅持了,但她不喜歡家里多個陌生人,就說:“實在不行讓我媽住過來吧?!痹拕偝隹谒鸵庾R到這是個很缺心眼兒的提議,恨不能跟吸面條似的把它吸回嘴里。 致遠更是不敢接下文,就進入下一話題:“我不反對你上班,但你能不能跟你老板打個招呼,從現在起就休產假,等生完孩子養好身子再回去上班?!辈坏人卮?,他又說,“我幫你算了一下,你這產假98天,晚婚30天,雙胞胎15天,我再想法子給你弄個剖腹產的證明什么的,又15天,雜七雜八加一塊兒一共158天?!?/br> 致遠以為這么一大串扔過去,平時一碰數字就發懵的曉芙肯定給他繞暈了,只有“嗯啊”點頭的份。曉芙聽完,果然眼神渙散了一片,半晌又忽然凝聚了起來,炯炯地沖他放出智慧之光:“照你這個算法,我這離預產期還有一百來天,產后就只能休息個幾十天,到時候我媽肯定不讓我出月子去上班,那我老板還不把我給炒了?再說這會兒工作還沒交接,我突然就回家了,這多不負責任???趙主任剛不都說了,沒什么大礙?!彼e起左手,豎起仨指頭,“我對天發誓,保證再也不碰你了,行嗎?從今晚開始,咱們就睡倆被窩?!?/br> 以前,他也許就笑了。今天他沒有,挺不耐煩地皺著眉:“都這會兒了,你好好說話行嗎?” 她的腌豇豆脾氣馬上上來了:“我一直都這么說話,你不樂意聽,把耳朵捂起來得了。一個早上 都不開個笑臉,又不是你肚子疼,你皺什么眉頭???你是不是覺著孩子要怎么樣了,你娶我就娶虧了?” “你這滿嘴都胡沁什么呢?你這人,你怎么就不能像——”他及時剎住。 曉芙一下敏感起來:“像誰呀?” 他不作聲,咬肌那兒一緊一緊的。 “像誰呀?馬致遠,你倒是說呀!”她不依不饒。 他的咬肌緊了一會兒終于松開了,抬手捋了捋她額前的碎發,有些無奈地笑了一下:“不像誰,我就想讓你像個真正的母親那樣,心疼自個兒的孩子。以后早上來得及,我就送你上班,來不及你就自己打的,好不好?” 她勉強點點頭,心里卻像存了食似的難受,難受得她實在受不了的時候,她就有了個讓她事后想想就極度鄙視自己的行為:趁他上班的時候,徹查他的書房。她做得很是謹慎,每拿起一本書或一摞資料前,都拿三只圓珠筆比照好,以期物歸原位,結果一無所獲。 她就從姥姥下手,和老太太東拉西扯的時候,故意一臉沒心沒肺地嘻嘻笑道:“姥姥,致遠跟他前妻為啥離婚吶?” 老太太輕描淡寫一句:“兩口子離婚還能為啥,感情不和?!?/br> “您有她照片不?” “沒有?!?/br> “她肯定特好看吧?” “沒你好看?!崩咸掍h一轉,“那啥,閨女啊,我弄了兩壇子辣白菜,啥時候讓你媽來裝點兒回去,我一個人吃不完?!?/br> 沒有任何突破口,這事兒也只能就這么不了了之。 致遠沒再提讓她提前休產假的事兒,只要早上不趕著查房什么的,他就親自送她上班,只是他的話明顯比前段時間少了,問他什么他就哼哼哈哈地應著,心里別著股什么勁兒似的,連曉芙媽都看出來了。 大年初二一塊兒吃飯的時候,致遠跟曉芙爸在書房下圍棋,曉芙媽就把女兒拖到一邊問:“你倆吵架了?” “沒啊?!睍攒讲幌牒退龐屨f太多。 曉芙媽撬不開縫兒,就嘆了口氣道:“你這心跟糙面條兒似的,肯定說了什么話他不樂意聽,又不想跟你吵?!闭f罷又壓低聲道,“他中年再得子,也不容易,怎么擔心都不為過,你沒事兒的時候說兩句軟話寬慰寬慰他。兩口子在一塊兒,是比誰能先退一步海闊天空,不是比誰能占上風!我養你這么大,這點兒東西你還學不來么?!” 曉芙瞅著她媽那副賢妻良母的樣子,一臉的瞠目結舌。 靜下心來想想,她媽說得又不無道理,干嘛跟他較這個勁兒呢。換個角度看,她這挺了幾個月的肚子,把自個兒吃得跟楊玉環似的(單就身材而言),孩子要真有個什么閃失,可太不劃算了。于是那晚回去后,她把北極熊一樣的身子死乞白賴地滾進他懷里:“我打算初八一回去上班,就跟老板說提前休產假的事兒,實在不行,后面坐月子的時候我就辦停薪留職?!?/br> 他不敢相信似的看了一眼懷中的她。 “你是不是一直生我氣呢?”她把他腮幫子上的rou往兩邊輕輕那么一推,“別氣了,笑一個?!?/br> 他在她發腫的鼻子上啄了一下,臉上慢慢現出一個久違的會心的笑。 初八那天一下班,等辦公室里的同事都走得差不多了,曉芙就走進了桃花眼的辦公室,在門上敲了三下:“周總,我有點事兒想找您談談?!?/br> 桃花眼已經關了電腦正要起身離開,這會兒只好說:“那趕緊坐下說吧?!彼闷鹱郎系奶O果手機瞅一眼時間,腕上那塊“積家”古董表儼然是飾品。 “好?!彼龢O其輕緩地落了座,結果椅子還是不爭氣地“吱呀”了兩聲。 桃花眼的眉毛馬上挑了一下,她有些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呃……我考慮了好幾個星期,就是——”她一下頓住,因為她忽覺一股熱流自雙腿間流出,預產期還有一個來月,她一下慌了神。 “就是什么呀?”桃花眼催問。 曉芙臉色慘白地低頭看看泅濕的褲子,又抬頭看看他。 桃花眼有些不耐煩了:“沒事兒是吧?沒事兒你就回去吧,我晚上還有事兒呢!”說著又瞅一眼手機上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