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我找了個房子,明天就搬過去?!彼f得很平靜。 他舉著杯子愣愣地看著她,一口剛灌進嘴里的酒都忘了咽。迎接他的又是那個陌生而客套的笑臉,這會兒那笑臉讓他心里堵得慌。 她掛著這副笑臉和他說:“你幫幫我,成嗎?就一些衣服鞋子什么的,我都收拾好了?!?/br> 她看見他咽下那口酒,慢慢擱下了杯子,把臉埋在手掌心里擦了好幾把,臉都讓他擦紅了,他才點點頭,說“成”。 那晚的飯菜他倆都沒怎么動。臨睡前,他和她說:“明早你叫醒我?!?/br> 曉芙“嗯”了一聲。 但是第二天早上,她并沒有叫醒他。 他十點多起來的時候,她已經坐在客廳里等他了,身邊擱著兩只行李箱。 他笑著問了句:“怎么也不叫醒我?” 她也笑著說:“讓你多睡會兒。大周末的,也不急這一時半會兒的?!?/br> 兩人都沒再說話。 他默默地上前拎起兩只箱子,在門口換鞋的時候也沒擱下。曉芙在后面看著,想提醒他一句,箱子是帶滾軸的,但不知道為什么,她什么都沒說,就那么靜靜地看著他把箱子拎進電梯,拎進停車場,拎上車的后備箱。 開車去她新家的路上,她主動打破沉默,告訴他,那是她在網上找的一所房,一室一廚一衛,地方不大,也很樸素,但好在“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她這么說著,心里其實也很沒底。 等按著房東在電話里給的地址找到門口,兩人都傻了眼,那是一幢老式的筒子樓,曉芙做好了樸素的準備,可沒做好這么樸素的準備。鴻漸一個勁兒地問:“是這兒嗎?真是這兒?你是不是把地址抄錯了?真是釣魚巷二十三號?” “是釣魚巷,又不是釣魚臺國賓館?!睍攒讲荒蜔┑?。 她有點兒后悔這么倉促,事先都沒來看房。 鴻漸只好幫著她把兩只箱子拎進了樓里,上了二樓,房東已經在門口等他們了,是個六十開外的老太太,挺熱絡地替他倆開了門。 剛從樓蘭路八號出來不久的兩人,看著眼前三十平米的屋子,瞬間石化,好像從虎籠子一下進了鳥籠子。這還不算,墻上的漆已經斑駁了幾塊,地上貼的是塑膠地板,全部的家具就是一個單門冰箱,一個空調機,一張老式的布藝沙發,一張木書桌,一個連鏡子都沒有的衣櫥,一張不大的雙人床,上面光禿禿地擺著一張已經看不出白色的白床墊。 老太太看出他們表情的變化,笑臉格外明媚了些。兩人機械地跟著她進了屋,耳中聽她介紹著什么“坐北朝南”“采光很好”“鬧中取靜”“這一帶治安不錯”……眼里看到的卻是,馬桶只有圈沒有蓋,有煤氣灶沒有抽油煙機,電視機微波爐一概沒有…… 交接了鑰匙,收了倆月的房租,老太太就走了,剩下鴻漸和曉芙在鳥籠子里大眼瞪小眼地互望著。 想到要在這兒住下去,曉芙就抿抿嘴,再抿抿嘴,想哭。自記事起,她們一家就住在六十平米左右,兩室一廳一廚一衛的營職樓,以后隨著曉芙爸級別的上升,房子也是越搬越大。這會兒,站在這個三十平米的鳥籠子里頭,她覺得呼吸都不暢快了。 鴻漸忽然拎起已經擱在角落里的兩只箱子就要往外走,她愣了一下,忙過去拉住他:“你干嘛呀?往哪兒拎呢?” “你跟我回去,我不能讓你住這兒?!彼活櫵睦?,堅決要往外走。 “我就不!你給我擱下!”她啪地摔上門,不讓他出去。 他擱下箱子,痛苦地看著她:“你為什么要這么苦你自己???我錯了,我對不起你,你別這么折磨我成嗎?你要不樂意看見我,我以后就呆在部隊不回去還不行嗎?都讓你一人??!” 她鼻子一酸:“我最怕你這樣,整天搞得跟救濟我似的,我有多難受你知道嗎?我不在乎你給我起外號,但你不能傷害我的驕傲?!?/br> “我什么時候給你起外號了?”鴻漸嘴上這么說著,心里卻在想著她指的是哪個外號。 “給我起一個就算了,”她委屈地沖他亮出食指和中指,“還倆!你以為你耍我猴我都不知道呢?”說著,眼淚就下來了。 “嗨,那不都是開玩笑呢嗎?”他扶住她的肩膀,“你跟我回去住,我以后再也不給你起外號了,成嗎?” 不給小蜜當小蜜 她退后一步,兩肩一擺,甩開他的手:“我不!那不是我的家,我不愿意回去。我在那兒呆著心里憋屈?!?/br> “那咱們找個好點兒的房子,再搬。行嗎?聽話!這兒真不能住人,連個抽油煙機都沒有。你要炒個菜,還不得嗆死!” “你什么時候看我炒過菜呀?再搬,那就是我自己的事了,你別摻和了!” 他嘆了口氣:“我就想看你過得好點兒?!?/br> “你真想看我過得好點兒,以后就別跟欠著我似的,該干嘛干嘛去?!?/br> “那你把我工資卡拿著吧?!?/br> “我說了,你們家的東西我一樣都不要?!?/br> 兩人都不說話了。半晌,他說:“我回家給你拿床被子?!?/br> 說著,便開門出去了。 那天,他幫著她把東西都置放整齊,把衛生都打掃好了,把抽水馬桶、水龍頭、電燈、熱水器、 門鎖挨個檢查了個遍才離開。 幾個禮拜以后,把離婚手續都辦齊的那天,兩人一道去吃了頓散伙飯。 飯桌上,鴻漸遞過去一張存折,上面有二十萬。 曉芙立刻就要推還給他,他卻按住她的手:“傻瓜,這不是我的錢,是我把你媽給咱們買的‘君威’給賣了。你好好收著,別亂花,沒準兒將來什么時候就能派上用場?!?/br> 曉芙驚訝地看著他,喉嚨梗起來。 “怕你大大咧咧的記不住,密碼我給設的是你的生日?!彼麤_她憨憨一笑,“你現在可是萬元戶了,今天這頓你買單!” 曉芙哭了。 要到很久之后,有了不少社會閱歷的她才知道,這個型號的二手“君威”根本賣不到二十萬。 …… 曉芙的新工作還算如魚得水。 頭一二天,她基本就是在辦公室里整理整理文件。雖然以前沒干過這行,但在律師事務所歷練過的她上手倒是很快。 有一天,來了個電話,馬經理上廁所去了,曉芙毫不猶豫地接了,一點兒都不怵,還和未謀面的對方開了個無傷大雅的玩笑。等她掛了電話,發現馬經理正一臉驚訝地站在她身后。 他聽她有條不紊地轉達了對方的姓名和來電事由后,不動聲色地問了句:“知道剛剛跟你說話是誰嗎?” “誰?” “省委第一秘!” 看她一臉茫然的表情,馬經理便說得更通俗易懂一些:“□□的秘書?!?/br> “喲,搞半天是個男小蜜呢!”曉芙咯咯笑起來,臉上并沒有出現馬經理以為會看到的誠惶誠恐。 “你別看他就是個處級,說話可比正廳級還頂事!政途無量??!沒準兒過個幾年他就成副省長了!” “是嗎?處級幾品?正廳級又是幾品吶?”曉芙一臉的沒輕沒重。 馬經理嘆口氣:“初生牛犢不怕虎!你們現在的年輕人吶,知識面太窄,對官場和政治一竅不通!” “那您給開開竅吧?!睍攒竭€是沒正經。 “哎呀,有空再說!工作吧,工作吧?!瘪R經理朝她揮揮手。心說:和這么無知的人說什么都白 搭。 他哪里知道,部隊大院長大的孩子對高官不太感冒,因為一生下來周圍就全是干部,大院里隨便看到哪個抱著孫子散步的糟老頭兒,沒準兒就是個軍級。這點別說馬經理,連曉芙自己也沒意識到。當然,這時候,馬經理也不知道曉芙是部隊子弟。 馬經理倒是看準了她這股子對誰都沒個懼怕的勁頭,開始讓她接客戶電話。 曉芙也得以和“男小蜜”通過幾回話,馬經理一開始還提著心,怕她沒輕沒重地開玩笑得罪未來的副省長。后來看她收放自如,“男小蜜”電話也忽然頻繁起來,假如電話是馬經理本人接的,“男小蜜”總會醉翁之意不在酒地笑問一句:“你們辦公室新來的那個小丫頭呢?說話挺逗趣兒!”兩下一問,馬經理就明白了。 沒過兩三個禮拜,“男小蜜”忽然打來電話要馬經理赴個飯局,飯局就設在酒店一樓的八大豪華包間之一的“烏衣巷”,“男小蜜”點名要那個“說話挺逗趣兒”的“小丫頭”也到場。 馬經理幾乎是腆著臉去請曉芙陪他赴宴,曉芙卻一口回絕得干干脆脆:“不去!當初說好了朝九晚六,您也沒提外出應酬??!” “嘿喲!我當初能預料到你在電話里頭跟人亂開玩笑,惹禍上身嗎?你惹禍不要緊,你這把我也拖下水了,你不能就甩手走人吧?這一條大魚你給我釣上來,你知道咱們能吃多少回扣嗎?你以后要有個什么事兒,沒準兒人還能幫你!” “我不要他幫!再說你帶我去也沒用,我也不會喝酒!” “酒我都替你擋了,你坐那兒光吃菜還不行嗎?” “前臺那么多美女,你隨便拉一個去不就完了嗎?反正他又沒見過我!” “嘿喲!姑娘,你以為這是貍貓換太子呢?人這市委第一秘可不是個腦滿腸肥的白丁,人也是見過世面的,是騾子是馬,人一眼就看出來了!再說了,”他警覺地看看辦公室門口,壓低聲道, “前臺那撥兒花瓶哪有你一半兒秀外慧中啊,我要帶她們去,三兩下一準兒穿幫!” 曉芙最大的毛病之一就是不經夸,這會兒她已經為那句“秀外慧中”面有得色了。 馬經理看出她有所動搖,便動之以情:“小張,當初人才市場那么多找工作的一本二本,我看都沒看一眼,就把你這三本拉回來了!我對你算是有知遇之恩吧?共事這么些日子,我對你還算平易近人吧?你說你上哪兒找我這么好的老板去?” 曉芙老居地嘆口氣:“好吧,那只此一回??!馬經理,丑話說前頭,我可是良家婦女,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我可是掉臉就走人!我絕對不給小蜜當小蜜!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你這都瞎說八道什么呢?你瞧你這點兒人生境界,順帶著把我的人生境界也給弄低俗了!行了行了,我這兒心里有數呢!你下午早點兒回家,好好打扮打扮,你此番出馬代表的是我們整個酒店的形象!” 黑臉膛和蘇菲瑪索 曉芙腦子一嗡。 她后來怎么也想不起來,她那天是怎么入的席,又是怎么讓馬經理引薦給在座的諸位,包括牛秘書——“男小蜜”的官方稱謂。 自進門瞅見那張熟悉又陌生的黑臉膛起,她的腦子里就跟讓人倒了桶石灰進去似的,一片刷白。這人有日子沒見了,本以為他已成了她心頭的一片死海,沒想到這會兒死海面上居然下起了一場淅淅瀝瀝的春雨。 黑臉膛也是一臉的錯愕,他顯然也沒預料到會在這兒遇上她,更沒法把眼前這個裙擺剛蓋住屁股,兩眼抹得像浣熊一樣的妖艷女人和那個愛耍貧嘴的臭丫頭看作同一個人。 一曲箜篌淡淡地縈繞在眾人的耳畔,卻讓曉芙更加心煩意亂起來。 牛秘書把坐他右手邊的黑臉膛介紹給馬經理:“這是我高中同學,你倆同名。哦,不,你那是‘志向遠大’,我們這位是寫‘古道西風瘦馬’的?!庇峙呐暮谀樚诺男卮蠹⌒Φ?,“當然,咱這匹馬可不瘦!” 除了曉芙,在座的各位都笑了。 牛秘書是個滿面紅光的胖子,許是因為胖,說話的時候總愛喘,聲帶里老像塞著一團脂肪。這會兒他正努力撥拉開那團脂肪,喘道:“這廝的外祖父當年官拜少將,上高中那會兒,他可沒少搭家里的小吉普來上課,我那時候也跟著沾了不少光。我們倆那時候——鐵磁!”他邊拍著黑臉膛的背,邊沖眾人豎一大拇哥。 黑臉膛有點兒不耐煩地笑笑:“行了行了,喝你的酒吧!整那些陳芝麻爛谷子干什么呀?老頭都去世多少年了,還報他的山頭!” 牛秘書立刻說:“好好好,咱做人要低調!低調!孔明先生教導我們,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 眾人又笑,當然,除了曉芙。 這個被命名為“烏衣巷”的包間,頗像一幅水墨畫,大到那仿明的屏風、茶幾,小到桌上的杯碗、碟壺,一應只有黑白兩色兒,連倆女服務員都穿著黑稠面兒的旗袍,來來回回好像兩只游動的蝌蚪。 紅裙裹身的曉芙像落在水墨畫上的一只火烈鳥那樣醒目,大半桌的男人都不時拿余光往她這兒瞟。只要一想到黑臉膛也在座,她就跟渾身長了刺兒似的不自在。雖然黑臉膛并沒有看她。 馬經理早看出曉芙這一番扭捏,心里很是納悶兒:這丫頭什么時候怕過生吶?平時那股插科打諢的勁兒都哪兒去了? 自進門起,她就一直悶著不吭氣,直到牛秘書端起杯子給她敬酒,她才干笑了一下:“我酒量不好?!?/br> 馬經理趕緊端起酒杯陪笑:“牛秘書,我替她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