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鬧鬼你還天天往這兒跑!”他的洪鐘嗓門兒在空曠的城門洞里更加入耳。 她硬著頭皮跟上他。 好不容易出了城門洞,他又往小樹林的方向跑去。 沒一會兒,她就喘得像只哈巴狗:“咱們……咱們……歇歇吧!跑老半天了!” 他跟沒事兒人似的:“這才一千米不到,不歇!你不是天天晨跑嗎?幾百米你就扛不住了?”他說著,冷不防加速了步子。 曉芙是騎虎難下。然而,她拼勁全身的力氣去追,也還是差他一大截。 朝陽已經冉冉升起,像一顆從中間切開的高郵紅心鴨蛋似的掛在天邊。曉芙卻兩眼發黑,還冒著星星光,嘴里冒出一股甘甜的味道,她覺著她快見到上帝了。 馬致遠終于停了下來,邊走邊調整呼吸,胸前有倆大塊硬疙瘩也隨著這呼吸一起一伏。 曉芙跟著他往前走,腳下跟踩棉花似的。她早已汗如雨下,腦后的魚尾辮像只死龍蝦似的掛在那兒,還滴著水。 “才一千五,你就熊成這樣了?”他一點兒都不憐香惜玉。 一臉狼狽相的曉芙大口喘著粗氣,拿食指點著他,卻連回敬他一句的力氣都沒有。等她終于喘勻了,剛張口說了句:“我這是——” 便腳底一空,栽進了面前一個齊小腿深的土坑里。 “沒事兒吧?”坑外的致遠忙蹲下,伸過一只手去,“怎么走路不看路呢?” “那你看到了怎么也不知道提醒我一聲兒呢?”她抓著他的手從坑里爬上去的時候,邊拍著身上的土,邊埋怨。 “你不是天天上這兒晨跑嗎?這兒有個坑你都不知道?”致遠忍不住笑了。 少女懷春的那點兒小心思,他早一眼看出來了。自少年時代,他就見過形形□□的女孩,遇上他跟著了瘋魔一樣。膽兒小些的,見著他就臉紅得話都說不齊全;膽兒大些的,就想盡一切辦法吸引他的注意力,寫情書,給他送電影票,甚至當面表白……那不管不顧的勁頭,有時候比狼牙山五壯士還英勇壯烈。 他的對策永遠是以不變應萬變,不回應,不理睬,當她們是空氣,等她們慢慢死了心,過了那一陣兒就好了。 他從心底承認,曉芙是個挺有意思的姑娘,他挺欣賞她身上那份兒“真”。但在他這個年紀,他要考慮的,比“挺有意思”“真”要更多更長遠,他倆之間的問題也不僅僅是年齡上的差異,更何況,她的個人生活也似乎是一團亂麻,他可不想被絞進去。 他想,給她吃點兒無傷大礙的苦頭,她也就知難而退了。 然而,他實在太低估曉芙那點兒鍥而不舍的精神了。 第二天,他又去遺址公園跑步的時候,身后忽然想起一陣清脆的自行車鈴。他轉臉一看,曉芙正笑嘻嘻地坐在車上朝他招著手呢,腳下也加了一大把勁兒追上他來。 她這是跟他死磕上了!他有點兒哭笑不得。 那天,她騎在自行車上陪著他跑完了三千米,也跟只鸚鵡似的聒噪了三千米。 那天過后,他就不再去遺址公園附近跑步了。 那天過后,曉芙在遺址公園蹲點了半個禮拜,才明白,他,是不會再來了。 她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他這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的冷漠究竟是為什么?好像自從那回她給他抹了唇膏,他就不搭理她了。這么一想,她悔得腸子都青了,干嘛鬼使神差地替他抹唇膏?可她不就抹了個唇膏嗎?不就借機摸了一下他那兩片比腌rou還干的嘴唇嗎?又沒摸他的胸大??!那兩塊看著比盾牌還結實的胸大肌??! 外婆一出院就張羅著要請她的四條腿吃飯,然而由于四條腿總推說太忙,直到她出院三個禮拜以后,這頓晚飯才最終落實下來。 是曉芙爸出面請的他,在一家川菜館的大包間內。曉芙的爸媽外加幾個舅舅舅媽姨父姨媽大表姐表姐夫,當然還有小姨全都列席,致遠把姥姥也帶了過來。聲勢頗為浩大。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這就是為四條腿和曉芙的小姨安排的一場相親宴。 如果不是岳母大人欽點,曉芙爸是死活不肯出這個頭的,他背著人和女兒直發牢sao:“亂點鴛鴦譜!這是亂點鴛鴦譜!你馬叔這輩子什么風華絕代的才女、美女沒見過,怎么看得上你小姨?!” 女兒立刻就問了一句:“有多風華絕代?” 當爹的成心玩文字游戲似的:“都風華絕代了,你說有多風華絕代?!” 女兒輕輕嘆了一口氣。 父女倆的關系現在緩和了不少,曉芙自打發現她爸天天喝稀飯的慘狀之后,天天中午回家一趟,給她爸張羅飯食。她不會做飯,多數時候是去樓下食堂替她爸打飯打菜,偶爾也在外面買些熟食帶回家,陪著她爸吃完午飯,把剩菜剩飯用保鮮膜封好,放進冰箱,把碗刷了,然后才回樓蘭路八號。 曉芙爸是學文的,也是個心思細膩之人,這會兒聽到女兒嘆氣,不由看了她一眼。 曉芙的臉立刻紅了,有種心底的秘密讓人戳穿的尷尬,于是將錯就錯地說:“爸,您白頭發全出來了!” 這下輪到曉芙爸嘆了口氣。 自四十二歲上,曉芙媽就定期在家給他染頭發,把他的頭發弄得比在職的中央領導人還烏黑閃亮。自打日記本和喀秋莎事發之后,曉芙媽根本就不管他這些,沒給他剃陰陽頭就不錯了。 這會兒他那一頭星星點點的掛霜,頗有點像雪后初霽的綠樹林。 “吃完飯,我給您染染吧!”曉芙想想說。 “你會嗎?”她爸笑了。 “沒吃過豬rou,還沒見過豬跑???這么多年,早看會了?!?/br> 古代史和現代史 于是一吃完午飯,曉芙就替她爸圍了一脖子廢報紙,找來小刷子,染發膏,就忙活開了。 曉芙爸感慨地問了一句:“姑娘,你就一點兒都不記恨我?” 曉芙在他頭上刷了半天染發膏,才說:“您就是養一個連的喀秋莎,您也還是我爸!” 曉芙爸一和女兒提到這,就難為情,忙說:“嘿!哪壺不開你提哪壺!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你從小到大,我對你這么高標準高要求,你就一點兒都不怨恨?” “怨過但不恨?!?/br> “唉,你明白就好!可憐天下父母心,我也是恨鐵不成鋼,恨兒不成器啊。正所謂,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我也不要你有多高,跟小螞蟻似的考進哈佛,光宗耀祖,反正你是女孩,也不能進我們老張家祠堂。但你也不能太慫啊,你爸我當年,數理化雖然也不咋地,至少我能混個中不溜啊??赡隳?,你那數理化,就跟三塊豆腐似的,拎都拎不起來——” 曉芙一聽這就滿心煩躁:“爸,您要再說,我不染了??!” 她手上的動作真的停下了。 “你看看你,一說這個,就有抵觸情緒!”曉芙爸這么找補了一句,還是乖乖地住了口。他可不想頂著個黑白頭去赴當晚的相親宴,跟陰陽卦似的。 曉芙倒沒把她爸的頭發給染成陰陽卦,相反,她染得挺勻,就是太黑,怎么看怎么像假發套子。 一向注重個人形象的曉芙爸在鏡子里“欣賞”完女兒的杰作后,一個勁地質問:“你說你是不是成心的?是不是?” 曉芙早已滿心愧疚:“您這是我的處女作,我太注重于質,沒考慮到量?!彼矝]想到她會好心辦壞事。 “你說你這把我弄得跟頂了一頭黑馬鬃似的,我可怎么出門吶?” “要不我給您找個帽子戴上?其實也沒什么,今天去的都是家里人。而且諸位的眼神,肯定都在我小姨和馬主任身上,不會在您的頭發上!” “嘿喲,這都叫什么事兒??!” …… 那晚,誰看到曉芙爸的頭發都先是一愣,然后都裝作沒看見似的該干嘛干嘛。心里都憋得難受的時候,曉芙三歲的大侄子一句話引爆了笑點,他說:“姨爹,你的假發明天借我戴一戴吧!” 這小子邊說還邊拿小胖手在自己的禿瓢上胡擼了一把,看來他已經覬覦了那一頭黑發良久。 一桌人嘩然笑開,連曉芙媽都沒繃住。曉芙爸也只好紅著臉陪著大家笑。 曉芙媽一早就到了飯店,幫著張羅座位什么的。讓她張羅也就是按照外婆的意思,把曉芙的小姨硬生生地安插在了致遠的左首邊。外婆和姥姥并排坐在上首,好把人家祖宗八代摸清楚,小姨已經入了一次火坑,不能再入第二次。 曉芙作為晚輩,只能委委屈屈地坐在下首,眼睜睜地看著對面行動拘謹的小姨和表情淡漠的馬致遠。小姨的眉眼都點了彩,看上去比平時精神,不說話的時候也算是個文文氣氣的女人,就是臉上總掛著一抹少女初戀時的羞澀微笑。曉芙忽然明白了為什么人們總說小姨花癡:讓外婆雪藏多年的小姨的情商永遠停留在了十六七歲的那個花季。 正看得愣神的時候,她聽見一旁剛接完電話的媽扭臉和服務員說:“麻煩你再添把椅子,就擱這兒,我們還有一個人來!” 曉芙正要張口問誰來,鴻漸就推門進來了。他和一桌七大姑八大姨都打了招呼后,在曉芙身邊多出來的那張椅子上落座。 曉芙立刻就嗆嗆地小聲問:“你不在部隊好好呆著,上這兒來湊什么熱鬧?” 鴻漸還未作答,一旁的曉芙媽就小聲嗔怪道:“外婆讓他來的,怎么說話跟吃了槍子兒似的?” 曉芙不言聲了,她私心里肯定是不希望讓馬致遠見到鴻漸的。這兩人對她而言,一個是現代史, 一個是古代史?,F代史和古代史是不該出現在同一場合的。她偷看了一眼對面的馬致遠,人家的表情一如既往淡淡的。她的心糾結成了一團亂麻。 因為曉芙漏的口風,致遠早就明白眾人的意圖,他實在是不想來,可人家打著兩家人聚餐的旗號,他不好拂恩師的面子。 鴻漸凳子還沒坐熱,曉芙媽就讓他帶著曉芙輪番給一桌人敬酒,因為那晚論資排輩,除了曉芙的大侄子,他倆年齡最小。曉芙不善飲酒,無奈母命難為。所以,雖然她每敬一個,都只抿一小口意思意思,可等一桌敬下來,她也已經有點醉了。沒喝酒之前,因為父母家人都在場,她尚能把持住自己;兩小盅一下肚,她就兩眼跟燒紅的烙鐵似的,燙在對面的馬致遠身上了。 他卻一整晚都對她視而不見。她和鴻漸給他敬酒的時候,他也只是禮貌地和他們干了杯中的酒,然后表情淡定地加入桌上男士們針砭時弊的高談闊論中。 曉芙心里火燒火燎一般難受,不自覺又多喝了兩盅。 他起身出包廂去接電話的時候,她實在坐不住了,假模假式地裝作上廁所,也跟了出去。一桌人除了在醫院就看出端倪的外婆,誰也沒留心到這些。 曉芙出去繞了一圈,沒找著他,不免有些失落,在大廳里找了個不起眼的位子坐了下來,把臉埋在手掌心上,只覺得喝下的那些酒一陣陣往上翻騰。 不一會兒,耳邊忽然傳來那個壓低了好幾個分貝的洪鐘似的嗓門兒:“怎么跟這兒坐著了?” 她埋在掌心里的臉偷偷地笑成了一朵花。 等她把臉抬起來的時候,卻又很虛偽地換了一副微醉的模樣:“我有點兒暈乎!” “誰讓你傻喝呀?那可是52度的茅臺!”他在她身邊坐下來,口氣沖沖的。 “我也就抿了幾小口,”她說著,矯情地撫了一下額,“不知道為什么,覺得這兒特別燙!” 他把手擱在她的腦門上試了試,她像個從主人手中討寵的乖貓一樣坐那兒紋絲不動,兩眼瞅著他,都不舍得眨一下,生怕一眨眼他就沒了似的。 他回避了她的眼神,把手從她腦門上拿下來,說:“沒什么大事兒,就是明早起來的時候,你可能會有些宿醉的反應。想不想喝點兒茶水果汁什么的?” 她覺得一股暖流由心流到胃:“我想喝杯茶?!?/br> 他點點頭:“跟這兒等著?!闭f著就走開去。 她一臉□□地坐那兒等了五分鐘,沒把他等來,反倒把鴻漸給等來了。她有點氣急敗壞地問: “干嘛呢你?” “出來看看你,怎么老半天不進去?”他說。他一方面是擔心她,另一方面也是單獨和岳父岳母一大家子人一桌吃飯有些不自在,岳母和岳母的娘老夸他,夸得他都想要挖地三尺跳下去了。 曉芙不耐煩地一揮手:“我就有點兒暈,你先進去,我跟這兒坐會兒就來?!?/br> “想不想喝點兒茶水果汁什么的?” “哎呀不想不想,你讓我一人坐會兒。正暈著呢!”她一手按著太陽xue,皺著眉說。 “那你快點兒進來啊?!兵櫇u極不情愿地一個人重回包間。 她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忽如醍醐灌頂,對啊,四條腿一定是對她已婚的事實有所顧忌,才對她這么冷。她想,待會兒等他來了,她就告訴他,這場婚姻是個錯誤,她快離婚了。他怎么一杯茶端到現在還不來呢? 正想著,一個服務員用托盤端著一杯茶走過來,說:“小姐,有人讓我給你的?!?/br> 曉芙一下怔住了,他連給她親自端杯茶水的意思都沒有?她滿心的失落呼啦一下升騰了上來,那點酒也差不多醒了。 她又不太確定心底剛剛冒出的那個新的可能性了。 劉老太錯點鴛鴦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