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他的一生都被仇恨占據,迷了口鼻,迷了耳目,迷了心竅。他再不聽再不信,只愈發偏執入了魔道。曾經他當局者迷,而現在跳出事外,終于全部都能看清。 當初,姜家六小姐確實對他有善意的,那時他被欺凌,是她站出將人喝退;若是不敵,也干脆拉著他一道躲開;他受了傷,她也翻出藥來強塞給……只是她從不承認,而他在事后回想起被仇恨所迷,也只當她是驕縱蠻橫,與其他人一樣,皆非善類。他記得她羞他辱他,卻渾然忘了她幫他護他。 而他對宮家,又何嘗不是這樣。他只愿聽自己所聽,只愿見自己所見,大伯父找他,他也只是不信。其實是真是假如何難知道呢,只要仔細一問便好,可是他卻不敢。仇恨支撐了他一身,如果連最后的信仰都崩塌,他又以何再立足。他怕一切屬實自己無法面對,所以干脆杜絕了所有的可能。 當年,他躲在柜子里,也就是聽說了那兩個叔伯的話,便也以為大伯父也是參與其中。父母雙亡的仇恨,寄人籬下的屈辱,讓他一瞬忘了當他連日發燒時,是大伯父一直守在床邊照顧他,出游在外驚了馬,也是大伯父將他護住,寧愿自己折了胳膊,也不愿他有任何差池……點點滴滴,都是發生過的,可是他卻將一切抹除。 他已瘋魔,自以為是,并且再不愿回頭。 事到如今他只能想著,如果一開始不那么快的淪入黑暗,那么現在又會是怎樣? 他幡然悔悟,可是已然無用。 蒼茫大地之上,只剩下他孑然一身。 在那個時候,他已不知生的意義,可是他卻不能死,因為還有一個故人,讓他活著。那句話成了他全部的支撐,所以哪怕他茍延殘喘可憐卑賤,他也始終選擇繼續支撐下去。 可是他又支撐了兩個月后,再也支撐不下去了,曾經最忠誠的手下找到他,然后拉開弓弩,將箭射向了他。 他墜下了懸崖,粉身碎骨。 在死的那一刻,他并不害怕,他只是看著無邊無際的風雪,然后如釋重負的松了一口氣。 他這一生,終于結束。 只是沒想到,當他以為一切都結束的時候,他卻再次睜開了眼,然后,一下回到了十九年前。 …… “那是在我八歲那一年,我們剛剛從京城回到江南,也就是我剛剛從永定侯府回了家。醒來時我正發著高燒,然后,就看到我的大伯父靠著床柱一直守在跟前。 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回到那一年那一刻,而當我發現這一切不是夢,真的是我死而復生時,我同樣驚悸萬分。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接受了這個事實,然后選擇了將一切重來。 都說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上一輩子我度過了錯誤的一生,這一輩子我小心經營,是否就能柳暗花明,不再將自己逼入絕境?我想著,我一定要換一個方式,重頭再來。 我花了三年的時間,將那場大火的事徹底解決。我依然將那兩個叔父弄到家破人亡,雖是殘忍,可事關我滿門生死,我無怨無悔。而大伯父雖然未曾參與,但事后到底偏私,我終究不能原諒,所以到最后,我將一切攤牌,然后在他的悔恨之中,拿走我該得的,一走了之。 我告訴他,從今以后,兩不相欠。 后來宮家依然分崩離析,可是這一次卻是與我無關。 大伯父這一生都愧疚于我,他替我兜攬了一切,在他死前,更是將其中的那份寶藏托人交給我,他說,這是他欠我的。 他也希望能看我最后一面,可是我并沒有回去,見與不見已然不重要,我能做的,只是如他上輩子最后懇求中的那樣,在三年前皇上對宮家下手時,懇求皇上對宮家手下留情,沒有趕盡殺絕。 我不知道他是否將宮家對我的虧欠告知了他的后人,我只知道,宮家至今都對我感恩戴德,只是他們在我們成親時遠來示好,我卻只是覺得沒趣。 仇已報,大伯父亦死,我與宮家除了一個姓氏,仿佛就再也沒了瓜葛。 上一輩子我處心積慮將整個宮家摧毀,到頭來我卻是走火入魔,這一輩子我饒過了宮家很多人,可是最終只是一聲嘆息。進與退,得與失,當真只在一念間。 而在解決了宮家的事后,我這一輩子就只剩下了一樁心事——我得去找到太子,然后陪在他的身邊。 太子裴基,其實并沒有什么雄韜偉略,與大皇子相比,他甚至還要遜上一籌。他甚至都有些玩世不恭不成體統,可是他卻擁有其他帝王難有的一腔熱忱。他喜歡你,便只會全心全意的對你好,他將我從泥潭拉至萬丈高處,如同父兄,如同師友,而我多能做的,也就是全心全意報答他。 我死而復生后,雖然有了預知的本事,卻終究不敢做的太過,可是為了他,我卻愿意逆天改命,哪怕遭至天譴。所以我從宮家離開后,就去了南疆,因為我知道我會在那等到他。他上輩子是因為在南疆被刺殺才在最后舊傷復發而死,那么,我便要讓他避開這個劫數。 同時,我也是有私心的。重來的這一輩子,我可以選擇一千一萬種平淡的過法,可是我既然選擇留在太子身邊,我便要做好萬全的準備。上輩子我從侍衛出身,根基不穩,所以才在最后那么容易的倒塌,這輩子我必然還是要走向高處的,為了不重蹈覆轍,我便一定要打下根基,那么,投身軍營便是最好的選擇。 我在南疆七年,馬革裹尸,九死一生,從一個無名小卒變成人敬人畏的鎮南將軍,最終,替太子壯大的勢力,也為自己建下了功業。如今我的兵權雖然上交,可是我的勢力不是那么容易散了的。一旦我想凝聚,那依然能夠震撼人心。 上輩子帶來的陰霾太大,我再不愿顛沛流離不得善終,我只想進可攻,退可守,哪怕身處高位江山易主,我都能風雨不倒。所以這一世,我亦爭亦搶,卻總是留有余地,雖然看似冷面鐵手不近人情,可是終究點到即止。強硬只是我的手腕,我所要做的,只是在這明道暗縫中,尋一個現世安穩。 而當我從南疆回來的時候,我根基已穩,再不用擔心舊事發生。 南疆尚且只是陌生之地,可是京城卻是我上輩子經營了十數年的地方,我重入朝堂,便是如魚得水。 當我再回京城的時候,我已與原來截然不同,我換了一種方式,然后獲得了新生。 我有了名,有了利,有了權,有了勢,我沒有血海深仇,我也不再孑然一身,當我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時,我甚至都想,我或許可以再找一個女人,與她生兒育女,共度一生。 上輩子,我不相信任何一個人,也不屑任何兒女私情,我的眼中只有權勢滔天,其他任何一切都不過浮塵,所以到最終,我都只是一個人??墒窃谶@一世,我卻突然迫切的想要感受一場尋常人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我想要驗證自己,也是可以有血有rou的活著。 然后,我就在路過一間院子的時候,聽到了你的名字。 馬湘啟說,他有意娶姜家六小姐為妻,我一想,那個姜家六小姐,不就是你?” 宮翎說到這里,終于停下。天光已大亮,他將兩世說盡,平仄回環,最終停頓在眼含柔光之處。 仿佛過去所有的苦難傷悲已經過去,現在只剩下了現在的太平安穩兒女情長。 姜珠卻始終安靜的聽著,就算心中有萬千思緒,卻也始終不敢出聲,可是現在他戛然而止,并且停在這樣的地方,她雖是心弦撥動,卻終究怔然無響。 宮翎看著她,卻又說道:“上一輩子分別之后,我不知你后來境遇如何,可是這輩子我再聽到你的名字,卻只是想著,那便就是你了。此時的你依然還是姜家的六小姐,而我辛苦十數載終至安寧,此番機緣,再好不過。然后,我便攔下了馬湘啟,然后故意走進了你們家的茶樓。我等著姜存孝出現,等著他將我迎至家門,等著,與你再度重逢?!?/br> 他一開始,便是特意奔她而來的,只是雖然他閱歷萬千,卻終究不曾觸及私情,所以就算故意接近,卻也難免生硬,然后只好裝作了疏離。而在短暫的接觸到后,他卻發現她依然留有驕傲,并且對自己心存敵意。他覺得有趣,卻也覺得為難。 他是要娶她為妻的,可是他這樣子,倒讓他不知如何是好了,于是一念之差,便干脆不作明言。 可是后來發生的事卻將一切打破,永定侯府嫁女,他受邀出席,結果他被設計,情急之下便將她推入河中。事后,她怒火沖天,最終卻又設局將他推倒帳中。 他不知如何應付,所以想著法子接近,卻總是端著一本正經,卻沒想到在猝不及防之時,竟然是她將他推倒陷害??墒强粗陨迫酥畷r,他并沒有生下邪念,他只是驟然心動,發現這年輕時的姜六,還真是可愛的緊。 在那一刻,他突然就放開了,他再不拘謹,也無所留,然后學著她放浪不羈的樣子反守以攻,然后,徹底上癮。 他還真沒想過會在女人面前變成這個樣子,言行舉止盡是輕浮,實足不堪,看著自己寫下的那一封封書信,他真真是汗顏,可偏偏又樂在其中。他幻想著姜六看到時氣得牙癢癢的樣子,覺得自己實在頑劣,可偏偏沒法收手。 在那時,他終于感覺到了一份別樣的歡愉。他從沒想過自己此生,還能擁有這樣的美好。他愿意將它保留,珍藏,用一世愛護。 一開始,他只是覺得應該是她,可是到最后,他卻覺得,這一輩子,只能是她了。 “姜珠,我不會負你,我會竭盡所能讓自己長命百歲,與你一起白頭?!背抗饴淙?,最后,宮翎這么說道。 姜珠目光閃動,良久無言,好半晌后,心中才冒出一句: ——原來如此。 宮翎兩世為人,歷經滄桑,她一路聽來,盡是唏噓。她從不曾想過他會有此境遇,也從未想過自己曾經有過如此人生。宮翎不過說了兩個時辰,可是她仿佛已經跟著走過千山萬水,跟著走出了百轉千回。 而到最后,宮翎放下,她也放下??墒钦l曾想,到最后他竟然又說出了那樣的瓜葛。 于是所有的前塵往事全部落盡,最終只剩下了一個原來如此。 她一度揣測她跟宮翎是有前緣的,而如今宮翎娶她也正是因為此,可是到現在才知道,他們的確有前緣,可是這一世宮翎娶她,不過是恰好聽到。 宮翎未曾提及,可是她不難想象。宮翎這一輩子或曾想起過她,可也從未放在心上,若非偶然聽到了她的名字,也許這輩子她依然不知流落何方。 可是他有錯嗎?沒有。上輩子他們在他窮途末路時相遇,可是說到底,他們這一生也只有過兩次交匯,當不得半點情深意重,所以他死而復生后忘了她,也是情有可原。 他之后聽到她的名字便想娶她,實際上,她還得感謝他。他這一世已然是順風順水,無論是誰嫁了他只怕都是盛世榮華,他顧念著曾經的一點情誼,已然是做到了極處。 他一開始并非出自喜歡,可是后來轉為以后,這便已是足夠。 可是盡管道理都明白,為什么偏偏還堵得慌呢。 怪只怪是自己人心不足癡心妄想。 姜珠看著宮翎那張盡在掌握的面容,卻終究不想妥協,所以她只是翻身而起,挑眉說道:“你都說我上輩子是輕信男人的話才落個凄慘下場,那現在我又怎么能輕易相信你的話?你說不會負我,那么就不會負我了?我可記得宮大人剛剛還說了一句口說無憑呢!所以宮大人想要我留下陪你白頭到老,就請您拿出足夠的誠意來!” 說著她披上衣服走出門外。 門外,朝霞漫天,天晴氣朗。 ☆、44| 姜珠心中存了氣,雖然知道沒什么道理,可還是故意留下與宮翎為難。宮翎卻絲毫不惱,然而像是為了應證“誠意”這話,每日里都陪著小心。他白日公務繁忙,可是一旦歸來都是自主前來正院,然后再不離開,仿若已扎根于此,別處哪也去不得。 府中上下見著聽著,都各自驚心,這一前一后反差之大實在是令人摸不著頭腦,不過無一懷疑的是,夫人在府中的地位,只怕是再難動搖了。 寶瓶等一眾丫鬟高興不已,姜珠卻只是頭疼。原先她在這偌大的屋子中確實覺得冷清,可是現在宮翎過來,她卻處處覺得礙眼。她走哪,他跟哪,端茶倒水,殷勤無比。她冷嘲熱諷,他也不以為意,只嘴角含笑好似甘之如飴,她忙于它事置之不理,他也毫不在乎,只靜靜坐著,一邊看書一邊看你……真是讓人郁卒。 她早就知道宮翎這廝表里不一看似矜貴實則無恥的很,可那也是在人后,哪像現在這樣,旁人都在他都已經不管不顧了。他看著像是清風明月合規合矩,可是放在他身上,不就是骨子里寫出的一個死纏爛打么? 真真是不要臉之極。 姜珠心中郁悶,卻也不去管他,他想以此哄小孩子的把戲哄了她,那也未免太天真。 宮翎見她無動于衷,卻是毫不在意。 他上輩子陰險毒辣不可一世,雖是不得善終,但是身居高位多年還是養成了一身貴氣,如今即便是大徹大悟換得個心胸開闊,但是閱歷使然,根底的端然內斂、謹慎不露還是保留了下來。原先接近姜珠本該是綺麗繾綣之事,可是他硬是步步為營做足了架勢。及至后來姜珠反攻為守,他倒是豁然開朗,但是之后戲謔嘲弄亦是只在不為人知的書信之上,人前他還是那個高高在上不可接近的宮大人。 他時時維持著自己的風范,并非刻意,而是自然而然的,可是現在他仿佛已全然丟下。 ——姜珠置之不理,他只“愈挫愈勇”。 上下兩輩子,宮翎還從未干過這等不要臉之事,可是他非但沒覺得羞恥,反而覺得樂在其中。 他原來一直覺得自己加起來活了快半百已然是滄桑老去,可是現在卻突然覺得自己還年輕,他也有控制不住的喜怒哀樂,也有勾人心弦的兒女情長,一切都讓他覺得新奇有趣,都讓他覺得自己還真真切切的活著。 更何況,姜珠真的是無動于衷嗎? 并不盡然。 夜又深,宮翎再次跟著進了臥房,昨夜姜六給他扔了條毯子,今晚會不會再扔個枕頭呢?他很是期待著…… 姜珠見到他嘴角上揚的進來,卻是更加抑郁。 他這幾日倒是一直在這過夜,卻不是跟她同榻而眠,而是依然被她趕到了椅子里睡,她倒是讓他回書房去睡,可是他不應,只是毫不介意的在椅子里睡下。她有心想看他能撐到幾時,便存心不管他,誰知道他卻像是習慣了一般,這一睡就睡了好幾天,渾然沒有不適的樣子。結果,反倒讓她心里過不去了。 他現在好歹也是金枝玉葉,而且還整日繁忙,如今讓他就這么睡在椅子里,萬一生出病來怎么辦?再者,她雖然心中不忿,可也是沒道理的,而她既然讓他留下也是默認了一些事,那再讓他睡在椅子里,是不是有些太過了? 她思來想去,心思動搖,所以等到昨日夜里時,她便忍不住的扔了條毯子給他。一陣秋雨一陣涼,白日里的一場雨,讓氣溫驟降。 結果倒好,他看她扔來毯子,頓時笑得跟什么似的,好像早料到她會舍不得一般。 姜珠覺得自己真是多余,他在戰場上廝殺,風餐露宿的,接連幾日睡冷板凳又能如何。她悔不當初,然后決定以后不管怎樣,都再不管他死活。椅子是他自己要睡的,凍死凍活,與她何干? 可是……今晚好像更寒涼了。 姜珠轉過身想要自己睡去,可是感覺著四周的冷意,忍不住又猶疑起來。 傍晚時候一場雨,更是將天氣冷下了一大截,如今外面風聲不停,就算門窗緊閉,可還是讓人覺得滿室寒涼。自己蓋著錦被都猶覺不夠,而他今晚卻是連個毯子都沒有。 姜珠忍不住回頭望去,卻見宮翎坐在椅子里,身著錦衣,姿態端然,可是在燈火搖曳里,硬是生出了一副孤苦伶仃的樣子。而他原本是看著書的,可她剛一看過來,卻立馬抬起頭與她的視線迎上,然后目光里滿是可憐。 ——本來以為還能有個枕頭的,結果卻連毯子都收走了。 姜珠已經習慣了他裝模作樣的可憐相,卻還是覺得可笑,不過半晌后她還是坐起身問道:“你冷不冷?” 宮翎眸色一動,連連點頭,“嗯?!?/br> 姜珠便道:“那你可以去睡書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