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太后未下轎,便平身,似乎不合禮節,所以,謝老夫人謝了恩后,依舊跪著。 但視線忍不住瞧著那掀了簾子的馬車,只見一個粉裝玉琢般的小人兒先跨了出來,謝老夫人一怔,不知覺抬起了首。 小家伙約四歲,著一席寶藍色的錦鍛袍子,腰間背著一個小水壺,眉眼彎彎,笑得一臉燦爛。 小家伙不要宮人抱他落地,小屁股往馬車板連緣上一坐,晃了晃兩只小短腿,就跳了下來。 琉璃眸骨魯魯一轉,就跟一只小肥貓般竄了過來,撲到謝良媛的面前,一只白白胖胖的手摸上謝良媛的臉,嫩嫩地打招呼,“jiejie,寶寶來你家做客呀?!?/br> 那雙琉璃眼眨呀眨的,小臉激動得發粉,讓謝良媛瞬間想起,上次她離宮前,曾許諾寶寶,如果寶寶來她家做客,她請寶寶吃一天的rou饃。 這小家伙是來討債了。 謝良媛仰起臉,看著小寶寶拼命討好的小表情,心頭醉了一片,也顧不得講究禮節,捉了寶寶的胖小手就親了下去,壓低聲線道,“一會jiejie就請你吃rou饃,吃到寶寶滿意為止?!?/br> 寶寶興奮得小鼻子一掀一掀地,拉了謝良媛就要往府里沖,謝良媛瞄到蘭縝平挽著沈千染下了馬車,忙隨著眾人再次嗑首,嘴里念道:“太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br> 蘭縝平“卟嗤”一聲笑開,“母后,兒臣到現在還不習慣人家喊您太后,您看上去,象兒臣的jiejie?!甭曇籼鹈?,卻聽不出一絲的嬌柔造作。 眾人巡聲仔細一瞧,少女的雙眸仿佛染了天上的艷陽般,艷得讓人睜不開雙眼,顧盼之間,神彩飛揚若,心底齊齊婉嘆:這才是真正金枝玉葉。 而那少女身邊的紫衣婦人,此刻,正專注地捋著少女耳旁的幾縷碎發,背對著眾人。 下一刻,紫衣女子轉過了首,輕瞇的雙眸,依舊如皓月,桃紅的滟唇魅惑的勾起一抹淡笑,一身淡青色長裙,輕紗掩繞,站起身緩行中,裙裾飛揚,飄飄如仙,緩緩移步到謝老夫人的身邊,牽起她的手,微微帶了力道,將老人從地上慢慢扶起,皓齒一露,“老夫人,不必講究如此繁重禮節,這秋寒地冷,您哪能挨得起長跪,這膝蓋,該是疼了吧?!?/br> 謝老夫人感概,這世上權貴,她見得也不算少,可如此謙遜、無絲毫上位者傲慢之姿的皇太后,恐怕縱觀千年史書,也未必能找到記載。 謝老夫人知道,對待這樣的一年紀與自己媳婦差不多的年輕太后,實不必擺出戰戰兢兢的尊卑之態,便含笑道:“是呀,早年做生意,落得不少毛病,原本,六丫頭還說弄個團蒲跪著,說太后娘娘心善,見不得旁人受苦,可老身,哎……??磥?,還是老身顧慮太多?!?/br> 沈千染自幼受沈老夫人欺凌,半生向往能有一個真正疼她愛她的長輩,在宮中,她多次聽到謝良媛談起自己的祖母對她的維護,對這個老人早已喜歡在心里。 遂,毫不猶豫地開口,“老夫人您是南方人,那濕氣重,易得風濕。本宮既然今日來了,一會,就給您做一做燒艾,讓你身邊侍候的丫鬟學點,以后,隔三五天做一次,一定見效?!?/br> 謝老夫人也不再客氣,“太后,我這老太婆真是沾了良媛的福氣?!?/br> 身后,蘭縝平也挽上謝良媛的手臂,悄悄道:“你不知道,早上皇兄上朝時,讓禮部出面,結果,金殿都差點被淚水淹沒?!?/br> “???”謝良媛怔了,“為什么?” 心道:難道眾大臣心里無法接受她這個草根女子?或是,看到皇帝終于動了心要納妃,大臣高興了? 蘭縝平湊到她耳邊,笑得興災樂禍,“不知道誰聽了消息,說你身子骨不好,怕你將來不能給皇兄留嗣,所以,跪在金殿下,哭著求皇兄要慎重,接著,跟傳染似的,跪了一大片。然后——”蘭縝平故意停住,專注地跨過謝家的門檻后,一下就被眼前的湖光山色給吸引,“呀……?!钡赝駠@一聲后,拉著謝良媛就朝著甘泉湖跑去,嘴里嚷著,“母后,我去捉魚?!?/br> 小蘭君“哇”地一聲,連連跺腳,扭著小肥腰,踉踉蹌蹌地追著,“jiejie,寶寶也要捉魚?!?/br> “好,小心點,看好弟弟?!鄙蚯疽膊粩r,她最近花了很多心思去陪伴女兒,慢慢感受到蘭亭這些年的不易,這女兒的性情完全不似于她,她好動,一刻也閑不下來,每天一醒來,削尖了腦袋在想什么東西好玩,去哪玩,基本天天混出宮,四處嬉鬧,破壞力也不在小蘭君之下。 還好蘭縝平的身邊一直有幾個異能的女衛潛伏保護,安全方面,不需要她太多擔心。 眾人詫異,這連內堂都未進,一口水都未喝,怎么在別人府上,如此恣意,這要是在大戶人家里的女兒,必定受罰。 沈千染回首見眾人一臉難以置信的神情,啞然失笑道:“我女兒,她今年跟良媛一樣年紀,從小是她父皇一手教大,不曾給她定過什么規距,只要不做傷天害理之事,都隨著她去?!?/br> 蘭亭曾對她說,下輩子讓她做他的女兒。 當年的她聽聽也就忘了,如今回想,蘭亭對女兒的疼愛當真是入了骨,仿似要將沈千染童年所有缺失的幸福全給了蘭縝平一般。 謝老夫人感嘆,“是太上皇和娘娘教得好,老身來西凌皇城多年,只曾聽過公主殿下喜歡騎射,卻從不曾聽過公主在街頭巷尾隨意沖撞,也不曾聽過半句皇子在皇城里恣意鬧事的情況?!钡故蔷┏抢锍3鞒瞿膫€四品京官的兒子在打架斗毆,強搶良家民女,甚至逼良為娼。 半年前,就有一個三品大員的女兒在街頭騎快馬,結果撞死一個老人。 到了內堂,看座后,謝老夫人命令上茶,水玉接過,隨手拿出銀針試毒,片刻后,方端到沈千染的手中。 隨后,謝老夫人恭恭敬敬地呈上謝良媛的庚貼。 沈千染打開,看了幾眼,便將庚貼收妥,笑道:“老夫人,趁著還有時間,本宮給您燒艾除濕,您看看讓哪個婢子來學學手法,很容易,教一次就會?!?/br> 謝老夫人心頭有些觸動,沒想到她這輩子風風雨雨,到老了,還能享受一國太后為她看診。 綠鶯手腳利索,馬上備好燒艾所需的生姜片,又將艾絨捏成蓮子大小備用,沈千染便在內堂偏廳的長榻上為沈老夫人按摩膝蓋的xue位,那xue位處微微發熱后,將艾柱放在生姜片上,再放置到xue位上,點燃。 沈千染邊做邊道:“老夫人,艾柱燃燒中途,感覺姜片很燙的話,可以提起姜片,用手摸一摸皮膚降溫,然后繼續灸?!?/br> 謝老夫人感到膝蓋上暖暖的,舒服地點點頭,“這法子確實簡單,每回一到雨天,老身疼得厲害時,真恨不得拿根錘子敲開骨頭,把里頭水汽擦干凈?!?/br> 沈千染莞爾一笑,對綠鶯道:“艾柱差不多燃燒結束,感到溫熱時,用牙簽把艾柱灰燼撥到水碗中熄滅,明白么?” 綠鶯忙道:“明白了,太后娘娘?!?/br> 近午時,沈千染起駕離開。 今日與蘭亭本約好,去暗衛營探望小兒子蘭縝祉,蘭天賜突然決定此事,她的行程得重新安排,但小兒子不是成日在暗衛營,有時出行任務,一趟就是多天,所以,兩人決定延后定好的行程,把蘭天賜的事辦完后,下午一起動身去暗衛營。 水月前往甘泉湖去喊蘭縝平和寶寶回宮,蘭縝平自然盼著早點見到弟弟,所以,扔了手中的魚網就走。 寶寶扁著小嘴不樂意了,這魚沒網上來,rou饃還沒吃到嘴,怎么就這樣走了呢? 結果,在寶寶抱住謝良媛大腿堅決不放的態度下,沈千染答應,晚點再派人接寶寶回宮。 沈千染離開謝府,剛至路口,蘭亭的坐駕已至章庭街,他一身普通的墨色錦袍,騎在馬上,毫不在意周圍的視線,看到沈千染的鸞駕后,便緩緩停下,等沈千染從馬車里出來,蘭亭傾身,展臂一抱,將妻子抱上馬。 沈千染臉色微微暗沉,“蘭亭,先去珈蘭寺,這謝良媛的生辰八字有問題?!碧m天賜年幼時,她費盡心思為蘭天賜物色異能暗衛,這些孩子的生辰八字,全部經過慧能精心挑選,那些年,她也極用心地跟慧能學四柱五行八字命理,尤其是針對與蘭天賜犯沖的天干地支。 所以,謝良媛的八字,她一眼就瞧出問題。 但她自認是半道出家,學藝不精,也不敢斷定什么,所以,決定前往珈蘭寺找慧能的衣缽弟子元清大師,讓他好好過目。 ------題外話------ 月票掉到第八名了,咳,妞們有票就贈(不必刻意去訂,正常票,一張兩張心滿意足)。 ☆、82 雙龍贖鳳 蘭亭聽出妻子語氣里的不尋常,也不多言,馬上調轉馬頭,朝著珈蘭寺方向奔去。 馬車簾子再一次揭開,蘭縝平張口結舌地看著父皇母后就這樣撇下她,絕塵而后。 氣得眉毛一掀,一屁股坐在地上,唇瓣高高嘟起,對一旁的水玉抱怨,“玉姨,母后明明說好了,帶我去見小祉兒,又不要我了,我要離家出走,這回,我一定要離家出走?!?/br> 水玉攬住蘭縝平,“玉姨帶公主去,三皇子肯定最想的是公主殿下?!?/br> 蘭縝平垂頭喪氣地點點頭。 蘭亭的坐騎“赤野”,陪伴了蘭亭近十五年,體力開始下降,后來與北蒙汗血寶馬交配,誕下的一只新的小公馬赤風,如今才五歲,雖然沒有赤野擁有行軍作戰的經驗,但速度不在其父“赤野”之下,一旦放開速度,可用風馳電掣來形容。 在鬧市中,蘭亭馬速不敢過快,一出了城,這個時辰,官道上三三兩兩也就幾輛馬車,蘭亭用披風將沈千染整個人裹進懷中,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柔聲道:“風大,別探出頭,閉上眼休息,到了我叫你?!?/br> 沈千染雙手緊緊環抱著蘭亭窄瘦的腰身,將臉埋在他的胸口,闔上雙眼。 疾速中,沈千染腦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起謝良媛那月上七煞,傷官遇官的命格。盡管她一開始就知道,謝良媛事實上是夏凌惜的宿體,而今晨,蘭天賜臨朝前告訴她,準備提前向謝家下聘,還特意將夏凌惜的生辰八字報給了她,她當時看了八字,只是微覺得奇怪,這樣天德天乙雙臨的貴格命,怎么會以如此慘烈的方式死去。 如今看到謝良媛的八字時,霎時有一股無力的挫敗感侵上心頭。 那是任你怎么焦躁,憂心如焚,也無法找到出路的感覺。 蘭亭感受到妻子的煩燥,他依舊沒有開口問,夫妻多年,他早已了解沈千染焦燥之時,愈需要獨自思考的空間,擁有前世記憶中被囚五年的孤獨歲月,沈千染象個習慣獨自舔傷的小獸,每一次流血,就會將自已封閉起來,等待愈合。 就如七年前蘭天賜失蹤,沈千染將自已深鎖在寢宮里,地上、案桌,甚至連床榻上,全部散滿暗衛的情報,她象個瘋狂的孩子,跪在地上逐個分析,一次一次排除后,根據有用的情報,最后得出,蘭天賜的失蹤與南皓國鳳南天有關。 這其間,無論誰勸,她也聽不得半句,只要與蘭天賜有關的事,她執拗得有時令他生恨。 不一會,沈千染感到整個人裹在披風中沉悶難忍,便探出頭來,疾速帶來的冷風倏地灌進肺腹里,暢快中帶著絲絲割裂的疼痛,沈千染忍不住咳嗽出聲。 蘭亭忙放緩了速度,指了指右邊的山,“染兒,看,那里是不是很美?!?/br> 珈蘭寺的秋天,滿山楓紅,又正值黃昏,遠遠看過去,象云霞不慎從九天闕上落入人間,鋪了滿山遍野。 沈千染淡淡一笑,“是呀,霜紅滿天接云霞,珈蘭寺的秋天總是讓人懷念?!?/br> 兩人剛進寺,珈蘭寺的信持便迎了出來,雙手合十,見禮后,迎入禪院后方,“元清大師今日有法座,請施主稍坐片刻,老納這就去稟報一聲元清大師?!?/br> 禪房外,小沙彌端著茶水進來,上好茶,又將禪房外的小爐子搬了進來,上面擱著燒開的水,雙掌合十,“施主,小僧就在外候著,施主有事請吩咐?!闭f完,便退了出去,并關上門。 蘭亭一口茶飲盡,“染兒,過來坐著喝杯茶,寺里的茶都是自已摘的,新鮮得緊?!?/br> “我不渴,你喝吧?!鄙蚯菊驹跁芮?,專注地看著手上的書。 這個禪房是慧能大師生前所居,慧能大師圓寂后,除了身上所著的木棉袈紗外,所有的東西都保存在了這一間禪房里。 沈千染每次來珈蘭寺,都會在這間禪房休息。 沈千染站在慧能的畫像前,久久不語,直到身上一暖,蘭亭已將身上的披風裹在她的身上,她微微不解,“我不冷?!?/br> 珈蘭寺四季如春,何況這是在禪房里。 蘭亭眉宇間盡是憐惜,“你在發抖,染兒,你在怕什么?”佛門凈地,縱然是夫妻,此時也不宜將她抱進懷里。 剎那間,沈千染雙眸允血,澀漲得疼痛,心宛如被強按著油窩一樣,滋滋地冒著油煙。 她張了張口,緩緩走到一邊的團圃上,雙肘撐在低矮的案幾上,痛苦地搖了搖首,“蘭亭,你不懂,你不懂……”太陽xue處的神經連連地彈跳著,慧能圓寂前的話一字一句抽打著她的腦神經,讓她無法自抑地害怕。 “那你告訴我,別一個人藏好不好,染兒,聽話,說出來,你知道什么?!?/br> 沈千染點點頭,神情脆弱,“蘭亭,當年慧能大師圓寂前,曾與我私下見過一次,大師告訴我,賜兒是南皓大祭師轉世,擁有前世的記憶和術法,但他屢次三番逆天施術,助我重生,犯了南皓大祭師戒令,這一世,必要承受一大劫。我一直以為,這個劫在七年前已經應驗,可今天看了謝良媛的八字后,我有一種感覺,一切僅僅是開始?!?/br> 沈千染雙手撫住胸口,隨著呼吸,感到那里一點一點被疼痛蛀空,眸光穿透眼前的男人,漸漸穿越時空,她仿佛回到了人生最荒涼之地—— 那時,她被囚在后院中,賜兒天生不足,不能言語,體內積毒,她每日燒水幫著賜兒按摩后背…… 每一次,她賜兒疼得象一只瀕臨死亡的小獸般盤蜷在她的懷中。 每一次,她忍著心疼,一邊按摩一邊流著淚,待賜兒睡后,她卻象脫了水的魚沖到門外,蜷在墻角哀聲哭泣…… 猛地,她象被毒蛇咬了一口般,驚跳起來,那雙大眼睛里溢滿恐懼和不安。她狠狠捉住蘭亭的手臂,神情巔狂,拼命搖首,“蘭亭,我欠賜兒太多,這一次,誰敢傷他半分,就從我尸體上踩過去?!?/br> 蘭亭心如刀割,他盡量用平穩的聲音,安慰,“染兒,如今賜兒有帝王紫薇護體,你不用太擔心,我保證,賜兒不會有事,有我在。來,你記不記得慧能大師教你的清心咒,你念一念,再等一會,元清大師來了,我們聽他怎么說?!?/br> 蘭亭動手,將一旁的爐火燒旺,而后,開始在里面放些茶葉,等水開了后,冒出的蒸氣里帶了茶葉的清香,蘭亭悄悄地將一粒藥丸投進水中,滲也藥的茶香味,變得更濃郁。 這個藥丸是寧神丸,可以讓沈千染的情緒慢慢穩定下來。蘭亭身上備著這種藥丸是賜兒失蹤的那一陣,專門給沈千染所配置,可散在熱水中,也可扔在香爐里,也可直接服用。 雖然事隔了多年,沈千染早已不再焦慮,但他已成習慣,每次更衣袍,身上總會放上兩三顆。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許是……。我太緊張?!鄙蚯厩榫w慢慢穩定下來,她盤膝而坐,雙手合十,默念清心咒。 半個時辰后,元清進了禪房,雙手合十見禮后,恭恭敬敬地將一個木盒呈上,“娘娘,十年前先師圓寂前,曾留下話,泓祥二年楓紅之日,如果帝后同時蒞臨寶寺,則將此木盒移交到帝后之手。如不曾來,則,收存于寺中,永不需要見天日?!?/br> 元清,是慧能座下的大弟子,年近五十。在慧能生命最后的三個月里,元清隨慧能入密室,得慧能開啟天眼,傳授先人留下的禪宗。 慧能圓寂后,沈千染每隔一段時間,便會來珈蘭寺聽元清的解說佛法。 沈千染全身冒出冷汗,接過木盒時,身體發軟得幾乎半伏在地上,她逼著自已冷靜,緩緩打開木盒,副著自已將里面的一張信箋拿出來,打開時,閉了閉眼,抬首看著元清大師,眉間一抹控不住的輕顫,“雙龍贖鳳?請大師解一解,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