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之后鄧安和蓋瑞又打了一局網球,就散了。蓋瑞載了莫琮一起走,鄧安一邊去拿車子,一邊看了身后的顏子真一眼,見顏子真笑嘻嘻地朝莫琮揮手做鬼臉,莫琮也大大方方地笑,回她個鬼臉。不知為什么,鄧安的嘴角也微微彎起來。 等到他把車子開出來卻沒有看到顏子真,再往前開一點,居然發現她正招手叫停了一輛出租車,一下子不禁呆住。 這完全不是顏子真的風格,她一向大方明朗,什么時候開始要避開他了? 是的,避開他。井水分明。 剛才說要教她網球時鄧安就有這種感覺,上手開始教之后這種感覺越來越明顯,因為顏子真沒怎么接他的話,只是微笑,然后照做??蜌舛桦x。整個過程中兩人就沒什么對話。和以前完全不一樣。 這是鄧安從來沒有見過的顏子真。他忽然想起顏子真對鄧躍的態度。 他們相愛的時候鄧安見慣了顏子真的樣子,大方明朗爽利得來帶一點小嬌嗔,那種良好家庭出身未經世事的天真和成熟結合得很好,她會對鄧躍耍小脾氣,但從不會太過份,生氣了也是哄一哄過夜就消,十分豁達,從不拿捏擺架子。 后來顏子真和鄧躍分手,他親眼看著顏子真變成完全漠視鄧躍的樣子,她是真的再也不把他放在眼里。當然他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可是態度的堅決和果斷,非常明顯。 而這些年,無論他怎么對她壞對她好,顏子真總是大大方方地對他。 可是現在,她很溫和地斷然地在避開他。甚至有點小家子氣的舉動。 鄧安忽然明白了,顏子真的性格,那是一旦決定一件事,就堅定果決。 他的手放在方向盤上,這一刻,是他平生從來沒有過的猶豫。他應該就這樣坐在這里看著她離去,這是他一直的希望。他不能接受她,不能愛她,那么這樣是最好的。 可是,這真的是他的希望嗎?為什么心里隱隱有焦灼,有不舍不甘?有那么一股沖動在心里蠢蠢欲動? 就好像,有一樣很珍貴的東西,眼睜睜地看著它從桌子上掉下來,將要摔碎,而他其實伸一伸手,也許就能接住。 他看著她和出租車司機說話,看著她拉開車門,看著她將要坐進去。 他一腳踩下油門,車子流水般前行,停在出租車后面。 鄧安打開車窗,看著聞聲回頭的顏子真,松了松發緊的喉嚨,說:“子真,請上車,我有話和你說?!?/br> ☆、110|5.22 顏子真聽到鄧安這個“請”字,不禁怔了一怔,再看他的神情十分平靜,又怔了一怔。 出租車司機在催她,想了一想,終于還是抱歉地對司機說:“對不起?!?/br> 她上了鄧安的車,副駕駛座,老位子。然后她聽到鄧安說:“我請你吃晚飯吧?!?/br> 天色其實尚早,顏子真卻說:“好?!?/br> 倒是鄧安笑了:“從這里沿山路往里開,有一個山坳,冬暖夏涼,因為這里開了大型運動館,有人聰明,就在山坳里開了一家飯莊,地方很舒服,東西也很不錯?!?/br> 顏子真眼睛一亮,這個飯莊她聽說過,是新開的,還沒來得及去。 鄧安慢慢地說:“我沒有訂座,所以早點去,興許還可以挑到好點的位置?!?/br> 顏子真轉頭看著他,原不想多說什么,可是習慣真是可怕,她那句“真稀奇”就溜出了口,說出的話收不回來,她干脆就直接說下去:“什么時候你請吃飯訂過座???” 真的,從來沒有,之前他沒有正式請過鄧躍和她吃過飯,之后也就是碰上了一伙人順路隨便找個地兒吃一頓。訂座? 鄧安被她這么一噎,反而輕松了一點,到底曾經在花叢中周旋,這點從容是有的,他笑了笑:“好地方還是需要訂座的?!?/br> 一路開車進去,轉進山坳之后,繼續開了五分鐘,便看到一路上漸漸濃蔭匝地,竟有不少大樹錯落層疊,讓人十分意外,車子停在一棵樹旁,人要往里再走幾分鐘才能到,但一路上都有樹蔭,樹腳下還有一蓬蓬的矮牽牛、天竺葵、波斯菊,十分美麗。腳底下踩的是鋪成一條條的水泥條石路,有點從前石板路的意思,迤邐往前,豁然開朗,眼前是一片不小的池塘,波光粼粼,池塘邊建起回廊,隔幾步便掛了陶質風鈴,放一盆小小茉莉花,風過處,便是風鈴輕響,茉莉清香。 飯莊不算很大,但頗精致,看得出主人十分用心思。 他們來得早,恰好又不是周末,便要了最里面的包廂。包廂里最大的特別是窗邊有一架藤榻,和幾張藤椅,藤腳邊上的高幾上放一盆碗蓮,正逢季節,裊裊開放。 北面窗是樹林,間疏過,有泉水從石壁流下來,還種了幾叢蘭花;南面窗即是池塘,窗戶打開時,根本不必空調,花香涼風穿窗而過,心曠神怡。 顏子真坐在藤榻上完全不想動,太驚喜了。 她對鄧安說:“以前外婆跟我講過,她小時候在鄉下老家有一個別莊,聽她的描述和這里很像?!?/br> 鄧安說:“你外婆?” 顏子真想起青鄉的事情,周玉音曾對她外婆的描述,她說:“我外婆……其實是個很堅強的人?!?/br> 鄧安點點頭:“我看過《二月初一》?!?/br> 顏子真呆?。骸鞍??” 鄧安笑了笑,不說話。 莫琮在以前有次閑聊中說,《二月初一》算得上是顏子真的家族史。他原沒有放在心上,只是有次逛書店,也不知怎么逛的,神差鬼使地走到小說區,《二月初一》擺在挺顯眼的地方,他便買了一本。 他當時想,顏子真這樣的性格,一定和她的遺傳有關吧。 他看著顏子真不可置信的樣子,忽然補充了一句:“你家的人,都非常堅強。顏子真,你也是?!?/br> 顏子真卻馬上搖頭:“我并不堅強,我并沒有遇到什么大不了的事,那些真正遇到生死悲痛而拗腰挺立的人,才了不起?!?/br> 鄧安看著她:“你的快樂肯定不會是世界上最大的快樂,難道你就因此認為那不是快樂?你的痛苦同樣也并不會是世上最大的痛苦,可是也并不代表它不值一提?!?/br> 總是放大快樂笑容而不肯讓別人知道悲傷痛苦的人,他們總是更讓人歡喜和心疼。 鄧安的心,早年是活潑的薄情的,他游戲世間,比之他的父親多了淺薄少了珍惜;后來是冷淡的旁觀的,眼前雖因工作見多生死離別,可是自己手上失去的生命,到底是深為震駭,他就如一個輕薄卻不失善良的春衫少年,忽然一下子受到當頭重擊,明白了沉重,害怕了自己,也害怕了別人。只是他的害怕,是索性站在了人群之外。 再加上,他去過的地方多,從事的職業嚴酷,因此見識得多,又自覺心如灰,看待別人便冷漠而挑剔,他將這些藏在心底,表面仍是那個揮灑自如英俊風流的鄧安。 沒有人看穿他,顏子真也沒有,他也不曾將顏子真放在眼里,只是這么奇怪,他的心慢慢地、一再地開始從灰燼里掙扎,露出鮮活的一角。 而且,和以前不一樣了。 他喜歡顏子真,這種感覺直抵心底,在心底抽搐,然后直達腦神經和視神經,指揮眼睛手腳做出違背意志的舉動。 堅強的意志削成薄弱。 不由自主。 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似乎有過這樣的事情,鄧安模糊地想,十幾年前了吧,當初剛回美國,初中校園里短裙褐發的美麗小少女,側著頭教他做手工,她挨著他那樣近,窗外的陽光曬進來,她的睫毛長得出奇,如罩了一層金光,大大的眼里淺褐色的瞳仁時時探詢地轉向他,笑容清純甜蜜。他的心撲通撲通跳得那樣急。 是那樣的感覺。 這真是太奇怪的事情了,喜歡顏子真!多么不可思議。 他想。 顏子真心中感動,正想說什么,抬頭看見他微微恍惚的神情,閉上嘴,安靜地低下頭喝水。 此際飯莊里十分靜謐,只聽得見外面清脆的鳥啼聲,樹蔭遮住外面的陽光,室內光線十分自然柔和。鄧安的目光無意識地轉到顏子真的臉龐上,看到她垂下的眼睫鋪在臉頰,長長的陰影,秀朗的眉毛黑且濃,臉龐皎白。他忽然就有了一種確定感。 就算全世界反對又怎樣,鄧躍和自己是有兄弟情誼,但又不是自己親弟弟,父親對鄧躍母親甚至連夫妻感情都沒有,只是幫助和救贖。何況是鄧躍先放棄的顏子真。 自己和顏子真之間,不過只是世間普通男女之間。所以要解決的也只不過是普通男女之間的問題。顏子真需要知道自己的過去。 普通的過去,不要緊,可是自己的過去,并不單純。 那是讓他窒息到想放棄一切的過去,是讓他無法回憶的過去。 可是也動搖不了根本的意愿。當他終于下定決心的時候。 鄧安見顏子真抬起頭來,便問她:“時間還早,這里有上好的金峻眉,要不要喝?” 顏子真點頭。 侍者是端著一架小藤桌過來的,上面精美的茶盤上擺著一套白色茶具,她正準備坐下泡茶,鄧安示意自己來。 顏子真驚訝地看著鄧安。 鄧安笑了笑,凈手,將開水倒在茶甌里,然后,洗杯暖杯、落茶進蓋碗、懸高沖茶入蓋碗、須叟刮去泡沫、靜置二十秒后蓋碗中茶水倒入公道杯、分茶。 鄧安這日穿了白色襯衫,挽起袖子,端坐泡茶,動作一氣呵成利落漂亮,特別是他那雙外科醫生的手,穩定精準,十分好看。 顏子真看著面前那杯茶,心中忽然若有所悟,她喝一口茶,抬起眼睛看著鄧安。 鄧安正在看她。 他看著她,慢慢地說:“顏子真,有兩件事我想對你說。第一件事,那天你說的是對的,真實的我,早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開始暗戀你。第二件事,鄧躍說的也是對的,我不能確定我是不是能夠自始至終都對得起你?!?/br> 顏子真呆住。 她拿著那個茶杯忘了放下,就這么呆呆地看著鄧安,鄧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伸手從顏子真手里把那個很燙的茶杯拿下來。 他說:“這是你一直想要追問的。對不起,子真,我不該讓你難堪?!?/br> 我一直都嘲弄諷刺捉弄你,可是,我不該讓你難堪。 ☆、111|5.22 時間仿佛過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間,顏子真才張得開口,她說:“只要是拒絕,總是難堪的?!?/br> 鄧安一時無語。 顏子真卻微微笑:“但是我不是小姑娘,我為我的行為感到不解,因為那些話那些事我其實并不想。但我不會為我的心感到難堪,因為我心里喜歡一個人,這種事情沒有理由要覺得難堪?!?/br> 喜歡一個人,永遠都不必感到難堪。 也只有顏子真,自信堅強,才能理直氣壯地說出這句話。 鄧安看著她清亮的眼睛,慢慢地說:“所以,我后悔了。顏子真,你是我平生遇到,最美好的女孩子。你讓我覺得,也許,我還能回到正常人的生活?!?/br> 他說得慢,一個字一個字,也說得艱難。這話有些rou麻,然而卻真真正正是他這么多年說得最正經的最認真的話。 顏子真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仍然有掙扎,他的問題,仍然在。顏子真忽然想,這懲罰真是慘烈,那個女孩子一定要讓他一輩子都忘不了,就算不是忘不了人,也要叫他忘不了整件事。 為什么?因為實在是太愛太愛? 鄧安似乎看出了她在想什么,微微苦笑。 顏子真卻忽然笑了:“為什么會忽然后悔,忽然改變主意?” 她的笑容輕松隨意,低了頭挑瓜子吃,輕輕脆脆的“咯”一聲,咬開瓜子殼,吃瓜子。 鄧安忽然也就坦白了:“當一個人做出和平時不同的行為時,很有可能是她下定了決心。我對這個事實感覺到的是恐慌和必須做出的選擇?!?/br> 顏子真笑起來:“你是說,我忽然之間和你很客氣,忽然之間不肯搭你的車?” 鄧安很光棍:“對,你從來不是這么小家子氣的人?!?/br> 顏子真把手中的瓜子殼朝他扔過去:“我當然小家子氣。我不難堪是一回事,可是沒面子不想理你是另一回事。憑什么我事事都要大方得體讓人舒服沒壓力?我是女孩子,我有權隨時發脾氣不理人?!?/br> 鄧安看著她,就笑了:“可是,如果我再不做出選擇,你的‘不想理我’就會變成相忘于江湖。我就會真真正正成為你的普通朋友,看著你越走越遠,再也不會回頭?!?/br> 他的聲音很鎮定,很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