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音希mama忙說:“唉唉你這孩子,真是有心。謝謝你啊,快進來?!?/br> 音希一進門馬上跑去奶奶的房間,輕輕開了門看一眼又退回客廳,低聲說:“奶奶睡著了,媽,奶奶生什么病了?”她微微蹙著眉心,擔憂地問。 音希mama嘆了口氣:“其實你奶奶病了很長時間了,時好時壞,醫生說是心悸癥,又說是年紀大了身體機能衰退,還有說血壓太低。每次說的都不太一樣,最近……”她猶豫一下,“最近身體倒是好了些,才出了院,不過有時有點糊涂,本來是她一直不肯讓我們告訴你她生病,前兩天卻很不高興沒見到你回來。想著你期末考還有一個月,就叫你先回來一次?!?/br> 音希的眼淚浮了滿眶,咬著唇說:“可是我每次打電話回來你們都沒說奶奶身體不好?!?/br> 音希mama說:“你開學之后她就開始不舒服了。你也不用太擔心,年前呂醫生不是給你奶奶診過脈?都說老人家身體非常好,器官都健康?!?/br> 她對顏子真說:“我再去拿一床被子,你們起得早,先去休息一會?!?/br> 顏子真連忙說:“阿姨你別忙了,我已經訂了邊上的酒店。我來探望奶奶的,不是來添亂的阿姨?!?/br> 音希mama不答應,正攘擾間,音希爸爸衛江峰拿了一袋藥回來,聽了顏子真的意思,卻點了點頭:“這樣也好。子真,音希奶奶有時候晚上會不舒服,怕住這里會吵到你?!?/br> 顏子真一笑,她當然不是為這個,這當兒不便解釋,也不用解釋。 一時音希和顏子真坐下來,音希悶頭坐了一會兒,顏子真正要起身看能不能給音希mama幫忙,卻聽音希咦了一聲,拿起邊幾上的雜志:“顏jiejie你看?!?/br> 顏子真看過去,見一整疊都是莫琮那家雜志,音希拿起的那本中間折起的正是自己寫的小說,二月初一。 音希mama走過來,微微一笑:“子真寫的小說真好看,我很喜歡看呢?!?/br> 顏子真有點發怔,不好意思:“音希最知道我是瞎寫的,大家合著伙兒哄我我也是知道的?!?/br> 音希mama和音希都笑起來,音希mama笑著指著折起的頁碼:“這可真不是哄你,音希奶奶每期都催著我去買,每篇都要看好幾遍,你看這幾頁都翻舊了?!?/br> 顏子真身子輕輕一震,問:“音希奶奶,也看?”她的聲音里有微微的顫抖,音希mama含笑說:“是啊,真不知道你是吃什么長大的,寫得都跟真的似的,看得人投入得不得了?!?/br> 顏子真伸手摸著那疊雜志,看一眼音希:“音希才是天才呢,阿姨你不知道,我一個畫畫的朋友,就這么贊音希?!?/br> 音希mama搖頭:“子真你對音希真好?!?/br> 正說話間,在音希奶奶房間里的衛江峰大聲叫:“媽,媽,怎么了?醒醒,醒醒!……”夾雜著“呵,呵,呵……”粗重混濁的喉音,客廳里音希和mama立刻起身,推開房門奔進去。顏子真想了一下,也跟著她們身后進了房間。 只見衛江峰高大身軀彎腰站在床前,焦急地大聲呼喚,一只手握住音希奶奶的手,一只手輕輕拍著她的肩,音希奶奶蒼老瘦弱的身體蜷成一個蝦米般,滿布皺紋的臉潮紅,張著缺牙的嘴翕動著,閉著眼發出可怕的低叫。 音希跑到奶奶床前,和父親一起呼喚,在不斷的叫聲中,老人慢慢張開眼睛,卻似乎沒有焦距,身體也慢慢伸直,嘴里的低叫換成含糊重復的聲音,顏子真和音希在驚惶中隱約聽出是兩個字節,只是聽不清楚。 衛江峰輕輕安撫中,老人劇烈地喘息緩緩平復下來,再次閉上眼睛,緊抓著衛江峰的手松開,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重新入睡。 音希怔怔地看著奶奶,音希mama輕輕示意她出來,音希搖頭,固執地坐在床前凳子上,伸手,輕輕握住奶奶的手。 顏子真一直站在他們身后,跟隨衛江峰夫婦走回客廳。衛江峰緊皺眉頭,低聲打電話給醫生。音希mama嘆了口氣,怔怔不語,一眼看到顏子真,強笑著說:“子真,你先坐一會兒,音希那孩子……” 顏子真連忙說:“阿姨,衛叔,我還是先回酒店整理一下,回頭再過來?!币妰扇艘钄r,只好解釋:“阿姨,衛叔,我本來是來探望奶奶的,要是給你們添亂添麻煩,那就不是我的本意了,你們就由著我吧,別管我?!?/br> 衛江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那好吧,你過來吃晚飯,就隨意燒的?!?/br> 顏子真點頭離去。 回到酒店,顏子真給音希發了短信說不過去打擾吃晚飯了,一個人呆呆地坐了很久,到了七點左右,決定再去看看老太太,然后第二天返家。 走到音希家樓下,顏子真看到音希父母正和一個醫生模樣的人在商量什么,依稀聽到衛江峰說:“醒著的時候都好,總是在睡著之后發夢魘,幾天里總有一次……要不還是住院?……”顏子真和他們點點頭,上樓。 音希來開了門,神色好了很多,露出一點笑容,輕聲說:“奶奶醒著,好多了?!?/br> 她拉著顏子真:“顏jiejie,我剛告訴奶奶你來了,你進來看看奶奶吧?!?/br> 顏子真點點頭,隨著音希向老人房間走去。 走到奶奶房門口,顏子真忍不住說:“別擔心,她會好起來的,你mama不是說她身上器官都很健康嗎?只是小病,都出院了,很快會好的?!?/br> 音希低聲說:“謝謝你,顏jiejie?!?/br> 顏子真笑:“傻瓜,謝什么?!?/br> 房間里傳出“咚”一聲,音希連忙打開房門輕悄而快速地走進去,顏子真從她身后看到奶奶睜大了眼睛看著她們。 那眼睛里……,顏子真來不及看清,便跟著音希的招呼走到床前,彎下腰輕聲說:“奶奶,我來看您啦,您還記得我嗎?我過年前來看過您的,我叫顏……” 話未說完,音希奶奶猛然一縮身,睜得大大的混濁的眼睛透出深深懼意。 顏子真一怔,沒來由地覺得有些寒意,頓了一頓才接下去說:“我叫顏子真……” 音希奶奶驀地里爆發出一聲尖叫。 年逾古稀的老人發出的尖叫聲十分可怕,任誰也沒辦法想象這樣瘦弱生病的軀體里會發出這樣的尖厲的叫聲。 顏子真被這一聲尖叫嚇住,身旁的衛音希也一時間呆若木雞,一時反應不過來。 床上,那張蒼老的布滿皺紋的臉上,不止是眼睛,連這張臉都在一瞬間充滿了驚怖和恐懼,癟塌的嘴飛快嚅動、念叨著,因為太快,加上兩人慌亂之至,根本聽不清她在念叨什么,只覺得當中有不斷重復的字節,模糊不清。衛音希反應過來,帶著哭聲叫:“奶奶,奶奶,你怎么了?”老太太那混濁深陷的小眼睛慢慢轉過來,轉到衛音希臉上,忽然間緊緊盯著衛音希的臉,里面全是驚恐,卻像中了魔不離開衛音希的臉,縮成一團的人拼命往床里縮。 身后有腳步聲加緊走進來,顏子真抓住衛音希往邊上退:“我們讓開位置?!?/br> 夾雜著老太太第二聲極為凄厲的哭叫,衛江峰在身后大聲叫:“媽!醒醒!”衛音希隨著顏子真走到床尾,衛氏夫婦沖到床前,音希mama柔聲叫:“媽,媽,沒事了,沒事了?!?/br> 老太太卻沒覺得沒事,她只是固執地看著衛音希的臉,看一眼顏子真所在的角落,又回過頭繼續盯著衛音希,開始不斷地聲嘶力竭地尖叫,縮成一團的身子竟然跪起來,向著衛音希和顏子真的方向磕頭,嘴里喃喃地不知念著什么。忽然又跪坐床上,似有一點清醒,伸手指著兩個女孩,含糊不清地叫:“走開,走開!莊,莊,莊慧……雁……走開……”才過了一瞬,狂亂又回到她身上,她繼續拼命磕頭。 衛江峰要去抱住她制止她,竟扭不過這蒼老瘦弱的身子迸發的力氣。 顏子真怔怔地看著這個恐怖的場景,想離開,可是腳似生了根,一絲也挪動不了。 衛音??拗鴵渖先ィ骸澳棠?!” 老太太抬起頭,衛音希正面對著她。 那一瞬間,仿佛有一群魔鬼從地獄里鉆出來,她的嗓子在發出極其驚悚的嘶啞的狂叫聲的一半時,像被什么掐斷了,老太太整個人僵住,臉上,眼中,驚懼而恐怖,她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第38章 三十一 沒有人知道老太太看到了什么,她就這樣在顏子真和衛音希面前斷了氣,臉上和睜開的眼睛里,殘留著未消逝的深深的驚怖。 四個人,全部都不可置信地站在床前,太過突然,反應呆滯。 直到音希mama啞著聲音說:“江峰,打電話給醫生?!彼郎洗?,小心地一點點地撫直老人漸漸僵硬的身軀。衛音希伸手握住老人的手,尚有余溫的手僵直地垂在她手里,她卻似乎連眼淚都沒有了,只呆呆地看著奶奶的臉。 衛江峰不能相信,電話顫抖著打完,他輕輕地喚著:“媽,媽,媽你怎么了?……” 那具蒼老的身軀已完全靜止。 衛家陷入了極度的悲傷中。 作為衛家的獨子,衛江峰幼年喪父,與母親感情極深,而衛音希從小由奶奶養大,舔犢之情更勝。更因為老人家竟不是平平靜靜地病故而是這樣不平常的離世,全家人都傷心得不能自抑。 而顏子真,在這傷心的如行尸走rou的一家人中,心中如墜重石。 如果說老太太的異常由來已久,那么,這一天兩次的病發都在顏子真來了之后,臨死前那般的驚怖恐懼,就算衛氏夫婦不說,顏子真也可以從他們的臉上看出來,這是從未有過,在樓下,顏子真也聽到老人只在睡著時才發夢魘,可是她臨死前,明明是醒著的,明明是見了她之后才…… 她說:“走開,走開,莊,莊,莊慧……雁……走開?!?/br> 顏子真看著衛音希無聲無息地發著呆,看著衛江峰和音希mama沉默忙碌地處理后事,她靜靜地離去。 衛家人在傷心和人來人往中,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去留。 顏子真慢慢地往酒店里走,嘴角慢慢彎起一個苦澀的弧度,外婆,她無聲地說,你給了我這么多資料,你讓我把這個故事寫出來,所以,這個故事如此真實,真實到讓人害怕。 《二月初一》這個故事,顏子真斷斷續續聽外婆講了很多年。她自幼愛聽老人講古,外婆給她講的最多的便是少女時候在山村避難的故事,故事里那個可愛的柳蔭,頑皮的柳楊,還有那個如同仙女一樣的陸雁農,外婆講述的時候總是嘴角含笑,眼睛里眉宇間全是溫柔懷念,一枝一葉,一言一笑,都講得宛若眼前。顏子真就故意生氣:外婆原來你喜歡他們比喜歡我多得多啊——。那聲“啊”拖得很長,小小的臉板著,卻繃不住眼里的調皮,斜著眼睛一眼一眼地瞟著外婆,外婆抱著她大樂,笑著笑著眼里便帶了淚:“小子真啊,你才是外婆的寶?!彼愕靡庋笱?。 待得她長大了,外婆會跟她講自己和外公的故事,外婆是個大方的女子,講起兩人兩情相悅,眼里的幸福和遺憾亮晶晶的,顏子真愛聽得不得了;聽到外婆小時候的不幸,她看到的也是外婆不以為然的驕傲,這樣的外婆,是多么讓她自豪,多么讓她欽佩。 直到外婆病重,因為她是自由職業,那段日子,她日夜陪在外婆身邊,外婆便跟她講了另一個故事。是陸雁農的故事。外婆說:“子真,答應外婆,在外婆死后,把這個故事寫出來,替外婆紀念她。我這一生,最溫柔最安寧平靜的日子,由她給予?!蓖馄诺哪抗庥朴崎L長,仿佛穿越了時光,停留在了那段少女時光,那般懷念,那般眷戀。 她所有的小說,外婆都看過。外婆說,子真,替外婆紀念她,把這個故事寫出來,這是外婆最后的心愿。她便寫出來了。 顏子真低頭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手,然后,音希奶奶死了。 衛音希靜靜站在奶奶門前,門洞開著,對著門的窗戶關上了,卻沒拉上窗簾,看得見對面的樓房一扇一扇窗戶里都是黑黑的,象鑲嵌在白色墻上的黑洞?;椟S色的一勾月亮斜斜地懸在對面樓頂上空,發出微微的光。 她就這么站在漆黑的客廳里、在奶奶門前,呆呆地。 似乎奶奶還會從床上坐起來,悄沒聲兒地走過來,捏捏她的小手:“音希,怕黑呢?可憐的寶寶,這么個小人兒就要自己一個人睡啦,怪可憐哪,哦哦音希乖寶不怕不哭?!比缓蟀阉У阶约捍采?,笑吟吟悄悄說:“別怕,跟奶奶睡,天亮前奶奶把你抱到自己房里去!你爸爸mama就不會知道了?!?/br> 于是她就擦掉眼淚,抱著奶奶的胳膊,安心地躺在奶奶身邊,閉上眼睛睡過去。第二天早上醒來,已經好好躺在自己的小房間里了。 后來,奶奶抱不動她了,就自己去音希房間陪她睡,等她睡著了才回自己房里。 長大后mama自豪地說:我們音希,過了三周歲就一個人睡一間房了,從來不哭不鬧,一覺睡到天亮,不知道多乖。 祖孫倆就偷偷地笑。 這樣的小秘密,她們有好多好多。 可是現在這間房,這張床,空無一人。那個溫暖的、瘦小的奶奶,她親愛的奶奶,已經沒有了,變成了墓園地里那個盒子。再沒有人叫她:音希乖寶。 她慢慢地坐到地上,喉嚨里的硬塊哽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張大嘴,一聲一聲,無聲地叫:奶奶,奶奶,奶奶…… 奶奶,我還沒有畢業,奶奶,我還沒有賺錢給你花,奶奶,我還沒有讓你看到我要出的漫畫書,奶奶,你說你還要看到小小音?!?/br> 淚水象決了堤的河水,怎么也流不完。 為什么會這樣?年前呂阿姨都說,奶奶身體好得很,全身都沒問題。呂阿姨是名中醫,醫術精湛,而奶奶一向都不怎么生病的。 奶奶滿布皺紋的臉就在眼前,駭然的神情、驚懼的雙眼也凝固在她的眼前。那么近,近到她眨一眨眼睛,睫毛都能碰到那張驚懼到變了形的臉。 她不明白。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她只不過是回來探望一下奶奶,怎么就變成了這樣。奶奶不是已經好轉了嗎? 她的奶奶,疼她愛她一口一口喂她帶大她的奶奶,這樣恐怖地,悲慘地死在她面前。 誰能告訴她,這是為什么?這是怎么了? 她不知道坐了多久,明天她要回校了,還有功課還要考試,那仿佛是那么遙遠的事了,她怔怔地想:怎么,生活還要繼續? 那么奶奶,我再也看不見你了? 耳邊聽到父母房中一聲長嘆,是爸爸的聲音。 mama輕聲說:“很晚了,睡吧。睡不著也閉上眼歇歇?!?/br> 爸爸悶聲說:“我一閉上眼,就是媽臨終前的樣子?!?/br> mama嘆了口氣:“我也是。我真是不明白怎么會這樣?!?/br> 沉默。 音希抱著膝埋著頭茫然坐著。爸爸mama也不知道,也不明白。 爸爸忽然說:“你記不記得媽叫的那個名字?她看著顏家孩子叫的她外婆的名字?!?/br> mama:“嗯,我記得?!?/br> 爸爸長嘆一口氣:“現在回想起來,媽開始發夢魘,剛好是她年前離開以后。不過那個時候很輕微,就是我半夜上廁所,會偶爾聽到媽被魘住,輕輕一叫就醒了??墒且郧皨審膩頉]有過這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