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鄧躍無奈地說:“醫院說,鄧安當時拉開病人家屬就可以了,不應該在拉開后繼續打人,病人兒子被鄧安打得不輕?!?/br> 顏子真說:“干嗎不打?不打白不打。醫院的話在道理上是這樣沒錯,但是問題是當時鄧安不用武力能拉開他們嗎?那拉開了人,就算不打也會被說成打,還不如打個痛快。憑什么他們可以無理取鬧把人打成重傷,還可以要求賠償?” 鄧躍說:“你倒是和鄧安的說法一樣?!?/br> 顏子真板著臉:“我雖然討厭鄧安,但我一向先幫親再幫理,何況這次道理也在他這邊?!?/br> 鄧躍笑起來,告訴顏子真,鄧安支付了病人兒子的醫療費,至于那人提出的療養費誤工費損失費,鄧安也一分不少地付給他,不過聽當時病房里的人說,鄧安閑閑地跟那人說:我向你擔保,這些錢,你還得花在醫院里。據說那人都傻了。 這句話顏子真當面問了鄧安,鄧安停職之后空閑了很多,時時被鄧躍叫了回家吃飯,鄧躍工作雖忙,這段時間也盡量抽空回家,顏子真偶爾便也跟著去。 鄧安看她一眼,笑吟吟:“我可以理解成你為我擔心嗎?” 顏子真瞪著他:“你有需要我為你擔心的地方嗎?” 鄧安咬著筷子裝作思索,半晌后惆悵地搖搖頭:“你不夠美?!彼难劾锶切σ?,十分狡獪。 顏子真見他全無人們想象中的潦倒失意,與出事之前根本一模一樣,那些爆料那些傳聞還有停職的事情對他真的一點影響也沒有,心下對他倒也佩服。 ☆、第28章 二十二 1936年,省城康家大廳。 十歲的康錦言蹬蹬蹬從樓上跑下來,瞪著正在大廳囑咐女傭的管家說:“我昨天讓你買的燕窩呢?” 管家停下囑咐,說:“大小姐,昨天老爺有貴客,全家上下都各有手頭活計,因此還沒來得及去買?!?/br> 康錦言抿了抿嘴,問:“那今天有沒有人有空?” 管家猶豫片刻,抬頭正要說什么,卻見康錦言眼中厲芒一閃,心下微凜,想起康家雖然當家的已換了人,可不知為何,家里上下傭人對小小的康錦言始終不敢太過放肆,他身為管家,深得康老爺器重,少與康家小輩打交道,也知康老爺并不看重幾個女兒,可這一道稍瞬即逝的眼中厲芒到底還是讓他改了主意:“大小姐放心,今天有人有空?!?/br> 康錦言也不多言,轉頭便上了樓。 走廊才走了一半,便看到一個身著大紅織錦團繡旗袍的女子緩緩走來,那旗袍上繡樣繁復,艷麗無匹,卻掩不去那女子麗質天生,她似笑非笑地看著康錦言。 康錦言只穿了淡藍洋裝,臉容也算秀氣,在她面前卻不值一提,只她小小身板挺得筆直,肩背極挺拔,神色間淡淡,微垂的眼角流露出一絲不屑,徑自從女子身旁走過。 那女子卻說:“錦言以后要燕窩,直接吩咐廚房采買便是,小小事情不要再麻煩管家?!?/br> 康錦言并不作答,連身形微微一頓都不曾有,恍若未聞一般進了自己房間。 房間里五歲的康錦意端端正正地在描紅,見得jiejie進來,露出一個很大的歡喜笑容:“jiejie,我寫了五十個字了!” 康錦言也露出笑容:“錦意真乖?!?/br> 康錦意放下毛筆,跑去洗了手,見jiejie正在檢查自己寫的字,便乖乖地靠在jiejie身旁,抱住jiejie手臂。 康錦言見meimei軟軟的小身體依偎著自己,心中也暖暖的,笑著說:“錦意今天這五十個字寫得真好,來,我們拿去給mama看?!?/br> 康錦意一聲歡呼,先就沖出房門,跑到盡頭母親房間,也不敲門,橫沖直撞地跑進去:“姆媽姆媽,jiejie夸我今天字寫得好呢?!?/br> 床上的中年女子似是一聽腳步聲便知道是小女兒,早笑容滿面地轉過頭來,聲音軟糯柔和:“我們錦意真了不起?!敝心昱用嫒菪銡?,和康錦言有七八分相像,卻滿面病容。 康錦言隨之進了來,把meimei的描紅給母親看了看,兩人夸了康錦意一陣子,康錦意便心滿意足地跑到一旁玩玩具去了。 康錦言的母親史氏低低地嘆了口氣:“錦言,你待孫姨娘軟和些。你總這樣,你爸爸就更不喜歡你?!?/br> 康錦言抿了抿嘴:“我要再軟和,他們母子更欺到咱們頭上來了。媽你別管這些了?!?/br> 史氏怔怔地說:“可是錦言,你才十歲?!?/br> 康錦言握住母親的手:“所以媽,你要快點好起來?!?/br> 其實康錦言心里也知道,就算母親身體健康,也與事無補,孫姨娘容貌極美,又生了父親唯一的兒子,很得父親鐘愛;而母親只生了自己姐妹二人,性格又柔弱,在康家早不當家,自己母女三人每每被傭人怠慢。 但她只是一個十歲的小女孩,她心中也彷徨無計,只愿母親病好,自己帶好meimei,至于之后,她也想不了這么多。 這樣的軟弱無依她只在周默面前流露,對著其他任何人,她的小小肩膀比誰都挺得直,她的驕傲不容任何人看低。但是周默不同,周默很小時候便會逗她笑,會偷偷帶她出去街上玩,會帶她爬到城里最高的樓頂,陪她看天高地闊。他從來不安慰她,但是每次見了面,周默總有辦法讓她開懷,讓她忘了不愉快,然后回到家里能夠換個角度去解決問題??靛\言也從來不抱怨,她只是沉默,在他面前垮下小小肩膀,然后在周默的說笑陪伴下,慢慢綻開笑容,重新挺直肩膀。 康錦言的脾氣其實并不好,她有點像她父親,很有點大小姐脾氣,只是自從孫姨娘進門,生了兒子,原本很得康老爺疼愛的康錦言漸漸變得無足輕重,她審時度勢,不再驕縱,力所能及地保護自己關心的人,卻也從來不曾放低自己的驕傲。 這一點,長大后的周默曾經說過:“錦言,我后來仔細地想,我真心愛你,大約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br> 康錦言其時駭笑:“周默,你只比我大一歲而已!” 周默悻悻:“我早慧?!?/br> 康錦言笑不可抑。 但在當時,康錦言的生活并不好過。 傭人并不很敢欺負她們,但隨著孫姨娘的兒子漸漸會說會笑會鬧,孫姨娘的話越來越有權威,她早有了掌家的權,且隱隱然有當家的威。 這個世道,這個年頭,同從前的亂世又盡不同,從前就算是亂世,明面上多少也守著規矩,世家大族名門貴胄就算失了勢,也一樣有傲骨,造反的人多少也敬著他們,現在連幾千年亙古不變的皇帝都拉下了馬,紫禁城早成空城,這便是抽去了他們的主心骨,惶惶然不知天日了,大部分的所謂傲骨擁有者都成了笑話,活著才是真正需要。而擁有真正傲骨、知曉真正傲的是什么的人自古以來就算在世家大族都是極少數。 姨娘當家作主出外交際早便自然而然。更何況康家雖經年富貴,卻也著實算不上世家。 那晚康錦言放學回家,見meimei康錦意嚅嚅地看著她,便笑著蹲下身抱住meimei:“錦意怎么了?” 康錦意軟軟的小胳膊摟住她的脖子,小小聲委屈地說:“jiejie,今天孫姨娘帶我出門做客,她讓我叫她太太?!笨靛\言身子一僵。 近段日子,孫姨娘出門做客,會帶上康錦意,康錦意比錦言長得好,小粉團子似的,和孫姨娘那漂亮的小兒子在一起,真正金童玉女。大約孫姨娘想著錦意年幼,好調教??靛\言對此沒有任何發言權,史氏倒是覺得讓錦意和孫姨娘母子搞好關系也挺好的。 康錦言的聲音有些硬:“你叫了沒有?” 小錦意幾乎哭出來:“jiejie……” 康錦言便知道了,輕輕嘆了口氣:“乖,jiejie不怪你?!?/br> 那一晚康錦意便總是纏著錦言,生怕錦言不高興??靛\言見著她小可憐的樣兒,便囑咐她:“jiejie真不生氣了,但是錦意你一定要記得,嘴上可以叫,心里絕對不可以叫?!?/br> 康錦意懵懂地點點頭。 過了幾日,康家請客,是前幾日來過的貴客,這次貴客帶來了家眷,家里越發熱鬧,史氏起不了床,仍然是孫姨娘出面待客??靛\言卻仍是去上學。孫姨娘對康老爺說,這次的客人并沒有小孩子,不需要康錦言在家招呼,學習要緊,晚上早些回家也就是了。 康錦言回家的時候離晚飯時辰還早,家里頭開了兩臺牌桌,太太小姐們打牌,十分喧嘩熱鬧;康老爺和客人則在書房高談闊論。傭人們穿梭來往,服伺勤謹。 康錦言回家,照例被太太小姐們夸了一通,孫姨娘面上帶笑,眼里卻寒冷似冰,康錦言并不放在眼里,規規矩矩招呼完了便上樓去。 上了樓,康錦意在史氏房里玩玩具,見了jiejie回家,撲上去抱住jiejie笑:“jiejie我寫完五十個字了。還有jiejie,我今天沒有叫太太?!彼靡獾乜粗靛\言,“下午客人來的時候,大廳里很多人呢,姨娘又讓我叫她太太,我沒有叫。趙mama在后面擰我,好痛,我就說,我媽是太太,你是姨娘。后來我就上樓到媽這里來了?!?/br> 史氏已聽過一次,滿臉憂慮??靛\言本來心里也無由地咯噔了一下,見母親這樣,卻生出一股戾氣:“媽,別擔心了,錦意年紀小,就算說了什么,誰會同她計較。更何況她又沒說錯,爸還會罰她不成?回頭我跟爸說別叫錦意跟她出去做客了,省得給她沒臉?!?/br> 她想了想,又說:“要不干脆,讓錦意上學吧。我也是五歲上學的?!?/br> 史氏嘆了口氣:“那也行?!?/br> 這天的客宴結束得極晚,第二天清晨,康錦言起早去上學,才走到樓下準備去餐廳吃早餐,早就坐在沙發上的孫姨娘起身過來,康錦言向來不同孫姨娘說話,便轉臉避過,卻猝不及防聽得“啪”一聲響,臉上一痛。 這一記耳光讓康錦言愣住。 然而沒等她反應過來,孫姨娘反手一個耳光又打了過來,康錦言的頭發被打散,耳朵嗡嗡直響,孫姨娘冷冷的聲音響在耳側:“康錦言,你以為你是大小姐,我是姨娘就奈何不得你。你康家也不是什么世家大族,這年頭各家各戶認的也只是錢和勢,只要你娘死了,我還當不了正頭太太?就算你娘不死,康家一樣也是我當家作主。你少在我面前擺大小姐的譜?!?/br> 她吩咐傭人:“把大小姐鎖在她房里?!?/br> 康錦言望著孫姨娘冰冷的目光,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太過弱小,無論是身體還是力量。 她在房間里餓了三天,粒米未沾,三天后被放出來。她養了兩天才去上學。 當天傍晚康錦言放學回家,看到的是母親空蕩蕩的房間,和康錦意,她meimei小小的、冰冷的尸體。 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在做夢,做一場噩夢。她看著康錦意,康錦意微微睜著眼,皺著眉,沒有像以前每次看到她,總會露出一個很歡喜的笑容,叫著她:“jiejie,jiejie……”然后撲到她身上,抱著她的脖子、抱著她的手臂,小小的身體軟軟的、暖暖的。 她的小meimei,才五歲的小錦意,躺在床上,額頭上有未曾擦干凈的血,一動不動。 康錦言小心地抱起康錦意,那軟軟暖暖的小身體這么冷,這么冷。她輕輕地叫:“錦意,錦意?!?/br> 然而康錦意再也不會應她。她呆呆地坐了很久,忽然想起母親,便抱著meimei出了房間,走到走廊上,走廊上一直有個傭人守著,她問她:“太太呢?”她本應有著巨大的恐懼,卻因為這恐懼太過巨大,反而麻木,因而聲音竟是靜靜的。 傭人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說:“大小姐,二小姐在樓梯上跑,不小心摔下去了,就……沒了。太太,太太傷心得昏了過去,現在在醫院里?!?/br> 康錦言抬起眼睛,看到樓下廳里,孫姨娘冷冷地看著她。 康錦意雖然只有五歲,但康錦言早就一再教過她,除了可以在母親和jiejie面前橫沖直撞沒規沒矩,不能在其他人面前沒有規矩,包括傭人。所以她絕對不會亂跑,更何況是在樓梯上。 康錦言懷抱meimei冰冷的尸體,心想,我要殺了她。又想,只要錦意活著,我愿意原諒任何人,我愿意讓錦意叫她太太,就算是跪著叫她太太都可以。她心中一時熱一時冷,悔恨絕望地想:如果時光能倒流,我會懂得怎么做,錦意,對不起,jiejie沒有好好教你,沒有好好保護你。 meimei死了,可是母親還活著??靛\言不能去殺了孫姨娘,只能看著母親一日一日飲泣,十歲的心一夜一夜煎熬。 康錦言聽著父親痛惜卻隱隱責斥地說著錦意沒人管,淘氣至此,吩咐孫姨娘要看好兒子,袖子里的拳頭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她心中傷心悲憤,卻也只能安慰母親:“媽,你還有我,我會把錦意那一份一起活著,你可別丟下我孤伶伶一個人,錦意在天上有外公外婆爺爺奶奶陪著,我可只有你一個人了?!?/br> 母親抱著她哭了又哭,康錦言卻覺得眼淚早已流光,她聽著廳里孫姨娘的兒子跑來跑去的笑鬧聲,聽著父親呵護的笑罵,心里清楚明白,她從此只能忍氣吞聲。 她再也付不起任何代價。 ☆、第29章 二十三(上) 與此同時,柳源和陸雁農正慢慢走在回家的石板路上,柳源背上背著睡著了的小女兒,陸雁農手里拎著藥箱,兩人在月光下一句一句閑聊著,伴著鞋底在石板上輕輕的磨擦聲,分外靜謐。 陸雁農是去城西頭的人家出診,因為路遠,且是夜里,柳源陪她一同去,小女兒鬧著也要去,柳源便帶了她同去。 聊著聊著,聊起姚太太前幾日來城里,說姚啟德來了信當了副團長了,一邊兒愁一邊兒喜的樣子,柳源笑著說:“雁農,有時候想真委屈你,我只是一個平凡普通人?!标懷戕r說:“我也是一個平凡普通人?!彼徊揭徊綌抵_下石板塊,每一步都踩在石板塊中間,有的石板塊比較大一步跨不過去,她便跳過去,一跳,藥箱便撲楞一聲,二十四歲的人了,兩歲孩子的mama了,可在柳源面前,有時候還是會突然冒出這般的孩子氣來,柳源騰出一只手替她捋了捋耳旁碎發,她笑著側了頭說:“小時候,和后來的寒暑假,我一直跟著爺爺奶奶行醫,走了很多地方,去過各種人家,富的貴的人家,貧的差的人家,更多的是普通人家,也就看到過很多。我沒有什么大的志向,在我眼里,能象爺爺奶奶那樣,相濡以沫,平平凡凡,若是歲月安好,就這么過一輩子,才是真正的好?!?/br> 她轉過頭看著柳源,清澈明亮的眼眸在月光下如水盈懷,讓人心動:“你知道嗎柳源,爺爺奶奶一直都在打聽你。有一次回來說的人告訴爺爺和奶奶,說你每年夏天春種秋收的時候都會跟著阿爹一起到自己的田莊里,在田莊就跟佃農一起耕作,和他們相處得很好,憐惜貧弱。也很好學,插秧、收割都會,阿爹教你,他自己也下地。奶奶當時就放心了,說,一個踏實務實的孩子,比什么都好?!?/br> 柳源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笑著說:“爹同我說,我也許用不著做這些,但是我必須要懂,要會,不是防著人欺騙你隱瞞你,而是因為,人必須要對自己的事明明白白,知道該知道的事情?!?/br> 雁農柔聲說:“是啊,爺爺曾說,有阿爹這樣的父親,兒子肯定差不了?!?/br> 柳源一時想起父親,卻有些難過,兩人沉默著走了一段,柳源對陸雁農說:“雁農,娘有時候……” 陸雁農笑了起來:“柳源,我們不是說好了的嗎?” 柳源輕輕嘆了口氣:“委屈你了?!?/br> 陸雁農俏皮地側了頭:“有人知道的委屈便不算委屈?!?/br> 柳源忍不住又騰出手,握住妻子的手。 陸雁農婚后,和柳母的感情其實一般。陸雁農感念幼時柳母對自己的照拂,但她生性慢熱,與婆母的相處便顯得有些淡淡。而柳母對陸雁農其實心有芥蒂,一是陸雁農父親和繼母一再的惹事輕慢;二是很多疑惑得不到解答,比如小廝說起陸雁農和上海達官之子的往來,比如婚事的反復,比如陸雁農祖母去世第二天大掌柜的謊言……這些,身為婆母沒有辦法問出口,而陸雁農又并不知道這些事,便由得它爛在兩人中間。 好在婆媳兩人相處時間也并不多?;楹蟛痪?,陸雁農便征得柳父與柳源的同意,把陸父贈予的嫁妝送回了陸家。陸父當時大怒,陸雁農平心靜氣地說,用嫁妝換一家小藥堂,以及以后用進價獲得陸記購進的中草藥。并同父親說明,她本想自購,但如果那樣,同是陸家人,便多了口舌謠言。陸父沉吟片刻,也便同意了。 陸記的藥堂并不止一家,陸雁農要的是城東比較偏僻的一間,那些嫁妝足可購得三間有余。 自此陸雁農便多在城里一邊行醫一邊研讀,柳源則另外同人合伙做棉布生意,一邊幫柳父料理家中田莊。柳源在上海讀商科時的同學朋友多在杭嘉湖江蘇一帶,這些地方紡織業發達,他于經商上又頗有天賦,三年間已經營得小有規模。 兩夫妻甚是相得,回鎮子里的時間便極少,就算懷孕的時候,也是柳母到了城里來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