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子真一瞬間感到心虛，她一向同父母親厚，不見得每件事都跟父母講，但從來不撒謊。

    但是，她還是忍不住說：“mama，這是外婆對我的唯一要求，她從來沒有對我提過要求?！?/br>
    卓嘉自看著女兒，她從未在女兒面前吐露過對母親的憤怒怨恨，她不想上輩的往事影響下輩，一直以來她控制得很好，她讓子真知道不睦是一回事，因為她不想虛與委蛇，但真相吐露是另一回事。她也知道母親對子真一直很好，母親的去世也曾讓她悲痛傷心，但是那一大筆遺產，還有那個衛音希，在她身為子真母親的本能上，在她身為莊慧行女兒的本能上，她覺得不安，非常不安。

    卓嘉自太知道自己的母親了。

    她低下頭，說：“那mama的要求呢？你又聽不聽？子真，你這一輩子順風順水，從來沒遇到過什么挫折磨難，在你眼里，什么人什么事都太簡單，你外婆是個絕頂精明強干的人，我不想多說什么，子真，不要理你外婆的要求！你外婆……”卓嘉自想著該怎么接下去說。

    可是這時候子真嘀咕了一句：“媽，你也知道外婆已經去世了！”

    卓嘉自再也忍不住，厲聲說：“她就算去世了，她留下來的也足夠把你捏在手心里搓圓揉扁！”

    子真從沒有跟mama爭辯過，她一直沒法兒招架mama的調侃，從小到大煉就一副豁達隨和的脾氣，但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個性里的某些因素一直都蟄伏著，她倔強地反駁：“如果你說的是那一大筆遺產，我可以告訴你，就算沒有一分錢，外婆叫我做的事，我都不會拒絕，都會一定替她辦到，完成她的遺愿！”

    顏海生大聲喝斥：“子真閉嘴！”

    子真話一出口就后悔了，她站起來，低聲說：“媽，對不起?！?/br>
    卓嘉自看著女兒，這是她的女兒，倔強又善良，不諳人世間悲涼丑惡?？墒?，這是她教的，是她希望子真永不必知道那些。

    卓嘉自的心軟了，她嘆了口氣，正要緩和幾句，門鈴卻響了。

    子真開門，呆了一呆，還是忍不住低聲歡呼：“奶奶！”

    門外正是子真的奶奶，精神矍爍，笑眼彎彎，右手拎一個小小皮袋。

    子真連忙接過袋子，顏海生和卓嘉自已經快步走到門前，子真奶奶笑瞇瞇道：“喏喏喏，還不讓開，就算我早到一天也不要把我堵到門外邊是不是？”

    大家都笑，她也不用攙扶，精精神神地健步走進客廳。

    子真把奶奶的袋子放進準備好的房間，聽到廳里顏海生在說：“媽你真是，不是說好了我明天來接你？”

    老人爽朗地笑：“眼下這多方便，出了門就有出租車，一直開到你家電梯邊，我一抬腳就來了。再說你年紀也不小了，別跑來跑去的折騰，看累著了?！?/br>
    子真跑出去說：“奶奶胡說，我爸年輕著呢，不信走出去，人人都說我爸看上去五十都沒到?！?/br>
    子真奶奶上下打量兒子，點著頭笑：“這倒是。你爸象你爺爺，一點不顯年紀。當年你爺爺也是六十幾，外面人不曉得的哇，連說他五十出頭都不信。就是后來生了要命的病，這才顯出老來，唉?！?/br>
    她嘆了口氣，大概想起往事，有點出神。

    卓嘉自忙轉話題，沖子真說：“你看你招得奶奶?！?/br>
    子真怪叫一聲：“媽！”卓嘉自摸摸她的頭，子真借機靠在mama身上沖她撒嬌地笑。

    子真奶奶回過神來，笑瞇瞇：“沒啥沒啥，一把老骨頭了就喜歡想想陳谷子爛芝麻。嘉自啊，你也別老捉弄我們子真了?！?/br>
    子真得意地笑起來，顏海生笑：“這下子好了，有奶奶幫你?！?/br>
    子真說：“奶奶最好都住在咱們家?！?/br>
    奶奶噯了一聲：“這不悶死了我！”

    父女倆都笑。

    晚飯后，子真便纏著奶奶：“奶奶你答應過年來了要給我接著講你和爺爺的故事?！弊诱婺棠毯妥诱嫱馄乓粯?，最喜歡給子真講古，老人八十歲了，說有多少故事可講，就有多少，小時候子真津津有味地當聽故事，特別是聽到爸爸兒時的事就樂得不行，直沖爸爸擠眉弄眼。漸漸長大，就有意識地記錄一些，她的小說也有涉及三四十年代的，雖屬瞎寫瞎鬧，卻也認認真真去查了不少資料，可是當然最感性的莫過于當代人講述，就算內容不同，那點氣氛和細節卻能十足。

    子真的奶奶和外婆就是她最好的真人資料庫。

    奶奶狡猾地說：“那你要給我講你和那個小鄧的事來聽?！?/br>
    子真笑嘻嘻：“那哪有爺爺和奶奶的故事好聽啊?！?/br>
    奶奶一拍手：“難道我們子真竟然也知道害臊？”

    子真跳起來：“奶奶！”

    奶奶一徑笑，端起卓嘉自沏的花茶來喝。

    子真輕輕按摩奶奶的肩膀，輕輕地說：“奶奶乖啦，奶奶最聽話啦，奶奶最疼惜子真啦……”

    子真小時候不聽話時，奶奶就會一邊搖著哄她一邊說：“子真乖啦，子真最聽話啦，子真最疼惜奶奶啦，是不是？”

    有一次子真實在淘氣，奶奶假裝不高興不理她，小小子真忽然奶聲奶氣地說：“奶奶乖啦，奶奶最聽話啦，奶奶最疼惜子真啦……”一邊小心翼翼地觀察奶奶表情。

    奶奶當即便抱起小子真一邊親一邊大笑。從此這便成為祖孫倆的小把戲。

    奶奶果然眉花眼笑，說：“好啦好啦，乖啦乖啦，坐過來?！?/br>
    子真笑嘻嘻靠在奶奶身邊，奶奶側過頭看著她笑：“子真，你這把聲音啊，是我這輩子聽到過最好聽的聲音，你知道它像誰？”

    子真看看mama，卓嘉自也不禁凝睇，她的聲音清脆但并不和子真相像。又看看爸爸，顏海生的神情微微有些恍惚，卻不真切。

    奶奶卻沒有再說下去，怔怔地出神，子真正要接著問，卻見mama朝她搖了搖頭：“子真，明天來了再叫奶奶講，奶奶現在累了?！?/br>
    子真吐吐舌頭，點頭說：“奶奶你休息吧，明天我再來看你?！?/br>
    奶奶笑著點頭。

    子真走后，她并沒有回房休息，只是看著媳婦，卓嘉自走過去握住她的手，低下頭：“媽，你都聽見了？”

    老人撫摸她的手，輕聲說：“我聽到子真說你mama留了一大筆遺產給她?！?/br>
    嘉自說：“是，她要子真做一些事。媽我知道，這些年，她對子真的確是真的好，子真雖然糊涂天真，卻也不會笨到分不清真心假意。但是我總覺得不安，肯定不是這么簡單的。我或者可以相信她不會害子真，但是……你也知道的，她是個怎樣的人?！?/br>
    老人凝視她，溫和地說：“嘉自，媽還是那句話，天下父母，不是到了實在沒有辦法的地步，不會愿意虧待自己的兒孫。而且嘉自，子真二十六歲了，你還記得嗎？”

    卓嘉自呆呆地看著老人，子真二十六歲了，她不是小孩子了，她一直努力讓女兒在寵溺的環境中培養獨立自由的性格，她是不是，應該相信子真有自己的智慧去處理？大不了，作父母的多留點神，多用點心。

    子真一路上都心中不安，她只在小時候同mama頂過嘴，mama只當小玩意好玩，假裝生氣而已。

    回到家里，想到自己說的話，想到mama一向四兩撥千斤微笑調侃的臉上從未出現過的傷心欲絕的表情，心里后悔難過得象要裂開，就算自己堅持，那也要慢慢說服mama才是，可是，mama這樣激烈，究竟是為什么？她頭一次冒出想了解外婆和mama恩怨的念頭。

    但那念頭很快被后悔淹沒。她去拿電話，決意好好向mama道歉。電話卻先響了。

    子真聽到話筒里mama溫和的聲音：“子真，到家了？”一下子沒忍住，大顆的眼淚掉到話筒上，嗒的一聲，mama似乎聽到了，有點笑意：“你手頭錢夠不夠換房子啊，這公寓質量不成啊，才沒幾年就嗒嗒嗒漏雨了？”

    子真含著淚撲一聲笑出來：“媽！”

    卓嘉自沉吟：“子真，我今天脾氣急了點，可能嚇到你了。你長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但是我和你爸還是希望你別太逞強，如果有什么麻煩事，要回來跟我們說。另外我也要向你說對不起，不應該私自看你的信，只是當時我實在有點不安?！?/br>
    子真連連搖頭：“mama，我知道的?！?/br>
    卓嘉自猶豫了一會兒，似乎要說什么，卻說：“那你早點睡，明天記得來陪奶奶，想吃什么？”

    子真脫口而出：“蓀角四寶湯，山藥拔魚！”

    這兩個菜是奶奶和子真都喜歡吃的。卓嘉自笑罵道：“你個小猾頭！”仍然是率先掛了電話。子真笑，真正松了口氣。

    ☆、第8章 八

    這個春節因為莊慧行的去世，卓家四姐弟的團聚從正月初二延遲到正月初五。

    卓嘉自為了女兒，每年都出席，會得同姐弟說笑，掩飾過同母親的一言不發。所以這一年，他們也同樣在大姐卓嘉容家聚餐，十幾二十個人熱鬧非凡。

    卓嘉自一向和小弟嘉在親厚，兩家坐得較近正笑著說話。

    子真則在接受大姨的盤問：“為什么還不結婚？”子真笑：“那人家不求婚也沒辦法啊?！?/br>
    大姨父微笑：“我們家子真會怕人家不求婚？”大姨立刻接上去：“她馬上自己跪下去獻紅玫瑰?！?/br>
    表哥柳君偉是子真大姨的大兒子，同子真一起大笑，子真跟表嫂說：“大姨真愛顯擺自己兒子，就怕人家不知道柳君偉從小有美女向他求婚?！?/br>
    大姨笑盈盈看著子真：“子真小時候真是玉雪可愛，整日里纏著大表哥打彈子捉蟋蟀?！贝蟊砀缦有”砻眯∽约喊藲q不愛搭理，長輩開玩笑，表哥表妹可不可以結親家？子真馬上問，是不是結了親家就可以整天跟大表哥玩？大家說對呀。四歲小子真不知從哪里學來，從外婆花瓶里摘了朵紅玫瑰馬上跪下來跟柳君偉求婚：哥哥，你嫁給我吧。

    至今是全家笑柄。

    顏子真全不以為意，去年初二在莊慧行家閑著看電視，恰好看到韓劇女主角哭著對情人說：哥哥……，子真和柳君偉異口同聲：哥哥，你嫁給我吧。

    相對大笑。

    聽了大姨的話，子真即刻搶白：“咦，大姨這話難道是在說我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我真的越長越丑了么？真討厭?！?/br>
    大家又笑。

    卓嘉自遠遠看著女兒和大家言笑晏晏，心下卻想，不，我不要告訴她所謂的真相，如果以后真有什么事，讓我來一一提防和化解。

    卓嘉在看著小jiejie，說：“姐，關于遺產的事情……”她回頭看到小弟有些擔憂的神色，坦白地說：“我是覺得很不妥?！弊考卧趪@了口氣：“你我都知道大姐大哥絕不可能有任何不滿，但你擔心媽會有什么過份的要求給子真吧？但是姐，媽一直以來最疼子真，你也別太擔心了?！?/br>
    卓嘉自輕聲說：“嗯?！?/br>
    因為莊慧行的去世，卓嘉自和卓嘉在家里又有老人在，這次聚餐時間便定在了中午，不過說笑得開心，散席的時候也已經近天黑。

    大家在院子里告別，子真和卓謙站在一起說了些什么，子真大笑閃開，卓謙裝作生氣去追打她，不小心撞到小表姐卓品，卓謙比卓品小五歲，年紀在眾表兄妹中最接近，當下笑嘻嘻說：“好狗不擋道！”自己先笑開了。

    卓品忽然回道：“卓謙，是不是和顏子真親近些，顏子真會分些錢給你？”

    卓謙一怔，子真一向最愛護這個表弟，看到卓品譏笑的臉，立即冷笑：“你來拍拍我馬屁看，我會不會分給你？”

    卓品怪笑：“我才不稀罕?！?/br>
    子真也笑：“是，你最稀罕侮辱自己弟弟，從中取得快感，覺得揚眉吐氣?！?/br>
    卓品氣極，退后一步反唇相譏：“當然啦，誰也沒有你有錢，是大佬，可以做好人?！?/br>
    子真正想再說，一轉眼看到父母不豫的臉色，只得閉嘴。卻不料到大舅卓嘉從幾步上前一個耳光劈面打在卓品臉上，對女兒喝道：“你還有沒有大??？”

    卓品一時呆住，正要哭，他怒道：“你還有臉哭？一個是jiejie一個是弟弟，你張嘴就罵，打你還有臉哭？”

    卓品的哥哥卓信拉住她上車，低聲埋怨：“你也太過份了，平白無故的，子真又沒得罪你?！?/br>
    卓嘉從喝道：“別說子真沒得罪你，就算她打了罵了你，也是你jiejie，由不得你一張嘴沒大沒??！”

    卓嘉自呆了一呆，知道大哥已經有了幾分酒意，馬上上前：“大哥，小孩子拌個嘴而已，你何必打孩子?！被剡^頭說：“卓品，你爸喝多了，別跟你爸計較?；仡^我說子真?！?/br>
    子真看著突如其來的這一切，呆住了，然后她看到一向沉默的大舅在怒氣過后，看了一眼自己的mama，雪亮的路燈下眼眶發紅，沒再說什么，溫和地對子真和卓謙說：“回家吧?！?/br>
    子真看一眼那邊車上不敢哭出聲的卓品，囁嚅著說：“大舅舅，我也不對，你干嗎打卓品?！?/br>
    大舅搖了搖頭：“子真，你是個好孩子，知道愛護弟妹?！?/br>
    子真紅了臉，剛才罵卓品，也算愛護弟妹？倒是卓謙，乖乖地上了自己家的車，一聲不吭。

    在車上，卓嘉自嘆了口氣，喃喃道：“嘴利吳戟，目穎星明，雄姿邈世，逸氣橫生?！遍_著車的顏海生呵呵笑出來。子真聽出mama的諷刺來，本來是不服，不過大舅那一個耳光卻讓她著實歉疚，遂訕訕低頭。

    第二天子真起了個大早，莫琮臨時抓她當陪客。

    在憂民居碰面時，子真看到一身墨綠色長風衣的莫琮身邊站了一個高大俊朗的年輕男子，一臉金棕，濃眉大眼，嘴角微微上揚，不笑也帶幾分笑，尤其好看，可是莫琮陪著美男卻一臉百無聊賴不太情愿的表情，見她來了一把拉過她低聲說：“煩死了我被總編抓伕，陪這個什么廣告客戶參觀憂民居。土老冒子。正月初六哎?！?/br>
    子真駭笑：“我看他又英俊又洋派，不象土人哪?！?/br>
    莫琮回頭看一眼，笑：“怎么不土，是abc，回來學洋人看中國古文化。編輯社就我是單身且在本地，想溜號都不能。你不來分擔一下我就要氣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