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信是仲尚寫的,寫的時候大抵用了很大的力氣,墨汁幾乎把整張紙面都浸透了。 嚴裕把謝蓁輕輕地放在床上,在燈下靜靜地打量那張信紙。他斂眸看了許久,不知在想什么,最后把紙放在燭燈上方,火舌漸漸吞沒信紙,一瞬間便燃燒殆盡。殘留的灰燼掉在地上,就像高洵的生命一樣,燃燒的時候那么熾熱,卻因為燒得太快,過早地把生命都交代完了,只剩下一縷青灰。 他叫來丫鬟清掃地面,又讓人燒來熱水,親自擰干凈帕子坐在床邊給謝蓁擦臉。她哭得太厲害,連睡著了都在流眼淚,嘴里不停地呢喃著“不要死,不要死……”。 嚴裕用帕子拭去她眼角的淚珠,輕輕地摩挲她哭腫的眼睛,“就這么難過么?” 一邊說,一邊緊緊握住手里的絹帕。 連手背上泛起青筋都不自覺。 謝蓁聽不見他的話,嗚嗚悲鳴,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團。 她一邊哭,嚴裕就一邊給她擦眼淚。 最后實在不行了,眼看著這樣下去要把眼睛哭壞,他索性脫鞋上床,把她罩在身下,寬大的手掌壓著她柔嫩的小手,一點點舔掉她眼里溢出的淚。他聲音沙啞,仿佛在極力抑制什么,“不要哭,羔羔,不要在我面前這樣哭?!?/br> 哪怕是因為高洵,也別這樣哭…… 想起高洵,他不由自主地握緊雙拳。 這個混人,真是卑鄙到了極點!他死了,是存心要讓他們愧疚么?他以為這樣謝蓁就能記他一輩子么? 早知如此,還不如在他去蘭陵那天把他狠揍一頓,讓他清醒清醒! 嚴裕俯身,凝視身下漸漸睡容安穩的小姑娘,在她唇瓣上啄了一下。像是安撫,又像是占有,他逐漸往下,路過每一處都吻一下,在她身上打下自己的烙印。這里是他的,那里也是他的,高洵想都別想。 * 翌日清晨,嚴裕早早就醒了,差遣下人去青州送去書信。信上把高洵的事跡一五一十寫明,包括他身前身后的功名和爵位。 蘭陵城死去士兵的尸體一批批被送回來,卻沒有高洵的。 仲尚來信說直接送回青州了,畢竟高洵的家在青州,死后終是要回歸故土的。 三日過去,一切事情都料理完畢。 謝蓁漸漸接受了高洵離開的消息,雖然不再傷心,卻始終有些悶悶不樂。她想了很久,決定把那個翡翠簪交給嚴裕,“你把這個簪子也送回青州……跟高洵哥哥一起葬了吧。他以為這是我的簪子,其實不是……他那么喜歡,就送給他吧?!?/br> 而且她知道嚴??吹竭@個簪子很不高興。 每次她一拿起這個簪子,他的眼神就變得晦暗不明。其實他很介意……只不過高洵剛走,他不愿意計較那么多。 謝蓁認真想了想,也覺得留下來不太好,所以才會做出這個決定。 嚴裕接過去,叫來吳濱,“把這個跟高洵的衣物一起送回青州,若是他的家人問起……就說是他的貼身之物?!彼募胰藨摃靼?。 吳濱應下,下去辦事。 屋里只剩謝蓁和嚴裕兩個,丫鬟都被支開了,這些天謝蓁不喜歡有人在跟前伺候,覺得礙眼,她想一個人靜靜??墒菦]有人的時候,心里又會空虛,仿佛大千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每當這時候,她就喜歡躲進嚴裕懷里。 她最近變得有點纏人,大抵是被嚇怕了,生怕他去到戰場上,會跟高洵一樣的下場。白天沒什么,就是喜歡找他,晚上她以為他睡著的時候,便會偷偷地纏上來,靜悄悄地摟住他的腰,把小臉貼在他后背上嬌糯糯地問:“小玉哥哥也會死么?” 嚴裕一翻身,把她壓在身下,黑夜里一雙星目熠熠生輝:“我不會死。只要你在,我就不會死?!?/br> 他怎么舍得把她一個人扔下? 他早就做好了跟她白頭偕老的準備。他們還沒有生兒育女,現在死多不值得! 可是謝蓁卻一點也沒感到安慰,她一語戳穿:“可你還是要去蘭陵,對不對?” 他雖然沒說,但是她都知道。 這些天他暗地里做的準備,她其實都知道。他要去蘭陵,明知道她擔心,還是要去。 嚴裕一下子僵住,不知道該怎么跟她解釋,“我……”他語塞,不告訴她是怕她擔心,更怕她一下子承受不來。其實這一趟蘭陵怎么都逃不過的,他手中還握著大靖的二十萬精兵,若是不去,便是置大靖于不顧。 何況嚴韞未除,豈能心安? 想到那人,他烏瞳一深。 這一次一定要親手了解嚴韞,等了這么久,再也等不下去了。父母的死,高洵的死,都跟那人脫不了干系! 謝蓁見他不說話,索性開門見山:“什么時候出發?” 他默了默,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三天后?!?/br> 這么快! 謝蓁生氣了,他三天后就要走了,居然都不跟她說一聲?如果她不問,他是不是打算一直瞞下去?等到他走的那一天,她一覺醒來,發現他不見了么?謝蓁推開他,一板一眼地問:“能不能不去?” 蘭陵在她眼里儼然成了危城,誰去都沒有好下場。她不希望嚴裕出事,她私心認為那里有太子就夠了,有他沒他又能怎么樣呢? 可是沒用,那僅僅是她自己的看法,男人和女人在某些觀點上天生存在差異。 半響,嚴裕才道:“羔羔,我一定要去……” 怕她不理解,他便把前因后果解釋了一遍。他跟嚴韞之間的矛盾不可緩解,只會愈演愈烈,不是你死便是我活,若是不趁此機會做個了斷,以后再沒有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拔乙H手殺了他,為爹娘,為大靖子民討回公道?!?/br> 謝蓁知道勸不動他,于是沒再說什么,翻了個身,用后腦勺對著他。 “小玉哥哥若是出事……我不會哭的?!?/br> 說不出來那個字,她賭氣一般囔囔道。 嚴裕從后面環住她,大手罩住她的小手,“再哭就把眼睛哭壞了,不許哭?!?/br> 她不回應,他過了一會兒又道:“你放心,我們還要一起生小羊羔,我怎么可能回不來?嚴韞的軍隊已是窮途末路,最多兩個月,我們便能團聚?!?/br> 小羊羔? 她臉一紅,把頭埋進被子里,“不生!” 臭不要臉,她明明在生氣,誰要跟他討論生孩子? 嚴裕的手剛摸上她胸口一對軟乎乎的小兔兒,就被她打了回去,“別碰我……”聲音又氣又嬌,平添幾抹誘惑。 為了高洵的事,嚴裕好幾天沒碰她,如今又要走了,如何還忍得??? 她不讓碰,他就用嘴巴吃她的耳垂。 吃得她渾身嬌軟,用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瞪他。 屋里逐漸有了動靜,謝蓁嬌滴滴的聲音傳出來,外面守夜的丫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眼觀鼻鼻觀心,假裝自己什么都沒聽見,偏一雙臉頰羞得通紅。這一夜持續了很久,到了后半夜還沒歇下,只聽謝蓁得聲音都啞了,帶著無助的哭腔,求著嚴裕停下。 后來又是要熱水又是哄她,一直到天快亮時才消停。 * 嚴裕帶著二十萬士兵出發時,謝蓁沒有送他。 他領兵出城,走過護城河后,忍不住頻頻往后看。 偏那姑娘心狠,當真不見身影,這時候應該在安王府里默默地罵他。他今早出府的時候,向她保證兩個月內一定回來,她不信,歪著腦袋近乎挑釁地問:“萬一你回不來呢?” 他抵著她的額頭,與她四目相對:“那我就任憑你處置?!?/br> 她粉唇一撅,把他往外趕,“你快走吧!” 話是牢牢記住了。 心里還是生他的氣的,不然不會連出門送他都不愿意。 嚴裕嘆一口氣,不得不承認心里有點失落。這才剛離開,就迫不及待地想回去跟她重逢了。也不知道接下來兩個月要怎么熬過去。 他驅馬前行,一路上日夜兼程,緊趕慢趕,硬生生提前了七八天來到蘭陵。 太子隆重地接待他,親自向他講解目前的戰況。 嚴韞的軍隊目前看似牢固,實則不堪一擊。他與西夷連手,大靖對西夷人始終存在戒心,不可能真正齊心協力。如今軍心渙散,大靖看不起西夷,西夷不服從大靖,軍營亂成一鍋粥,此事若是給他當頭一擊,保準讓他潰不成軍。 嚴裕和嚴韜略一商量,決定快刀斬亂麻,不給大皇子反應的時間,第二天便起兵攻打他的軍隊。 嚴裕的二十萬兵各個英勇善戰,能騎善射,他們從前方進攻,后方設有埋伏。大皇子安營扎寨的地方兩面被圍住了,其他兩面一面是山,另一面是水,就連山上也有嚴裕的士兵,有人想從水中逃跑,沒想到水里早就設好了陷阱,人一跳進去便被利刃刺穿,清澈的湖水轉眼暈開一層血色。 這一場仗注定了勝敗,只有大皇子嚴韞還在苦苦掙扎,不肯罷休。 他騎馬迎戰,手持長劍沖上前方,與嚴裕對視,目光狠戾毒辣?!傲芄徊回撐宜?,一出手便要大哥的命?!?/br> 嚴裕目光冰冷,語無波瀾:“讓你多活了這么些年,還不夠么?” 嚴韞一笑,不再多言,一聲令下,身后士兵沖鋒陷陣,兩邊的人再次廝殺起來。 趁著混亂,嚴韞示意身后的人放箭,冷森森的箭矢一個個對著嚴裕的心口。 高洵死的那天是否也是這樣的待遇? 嚴裕想起士兵敘述高洵死時的模樣,渾身都是窟窿,身上沒有一處好地方,滿身的血,止都止不住。 那是他的好兄弟,好伙伴。 他下頷緊繃,竟然沒有躲閃射來的箭,直直地朝嚴韞沖去。 弓箭如雨,漫天而下。 嚴韞沒料到他居然不躲,一時愣住。只見他用一柄蛇矛挑開飛來的箭羽,被一箭射中肩頭連眉頭都沒皺一下,眨眼來到自己跟前,舉起蛇矛便刺過來! 嚴韞堪堪躲過,與他在馬背上過了兩招,然而他積攢了多年的仇恨在此刻爆發,勢如破竹,居然有些招架不住。 嚴裕睚眥欲裂,將他打得只有防守的份兒,沒有還手的余地。嚴韞漸漸露出破綻,他舉起蛇矛朝他胸口刺去,縱身躍下馬背,兩人一起倒在地上。蛇矛穿透嚴韞的胸膛,把他死死釘在地上。 一地的血。 ☆、嗜睡 嚴韞還想掙扎,伸手想抓住地上的長劍,卻被嚴裕一腳踢開了。嚴裕握住蛇矛往他胸口更深地扎了扎,用力一旋,把他的皮rou都攪成一團,血水不斷地從他的鎧甲下面流出。 嚴韞瞳孔緊縮,疼得神志不清,“你……” 一張口便吐出一口血。 想必到了窮途末路,離死不遠了。嚴裕那一下刺得正正好,刺中他的心尖兒上,就算大羅神仙來了也無濟于事。 嚴裕直起身,踩住他的肩膀,垂眸睥睨,帶著冷漠和殘酷一個字一個字地問:“你想過自己會有這一天么?” 當他殘忍殺害宋氏和李息清的時候,當他用謝蓁威脅自己的時候,當他萬箭射穿高洵的時候,可有想過自己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