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他抬眸,看向嚴裕,語氣近乎溫柔:“阿裕,我比你想的要聰明一些?!?/br> 嚴裕一噎,握著謝蓁的手踅身便走,“你好自為之!” 忽然想起什么,停在門邊又道:“你以后不得再跟安王妃私下相見,若是被我發現一次,我絕不放過你?!?/br> 說罷走得果決,瞬息就只給他留下一個背影,和一句言辭鏗鏘的警告。 方才屋里還站滿了人,如今走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他一個。他扶著圓桌坐到繡墩上,捂著胸口嘶一口氣。胸口的傷雖然痊愈得差不多了,但是毒素卻還有一些沒有清楚,方才急火攻心,又聞了隔壁房間的迷香,一時間氣悶于心,差點喘不上氣來。 他緩了一陣子,待到神智清明后才走出房間。 路過林畫屏的房間時順手把門上的鎖摘了,屋里已經平靜下來,就算明日林畫屏醒來,也不擔心她會來客棧大鬧一場。姑娘家的名節何其重要,一般人遇到這種事,必定想方設法的遮掩,而不是大張旗鼓地宣揚。 他走到樓下,從袖中掏出一錠銀子不著痕跡地放入掌柜手中,頷首道謝,然后平靜地走入川流不息的街巷中。 他不是對別的姑娘沒有一絲一毫同情,只不過若要在林畫屏和謝蓁之間做個選擇,那他毫無疑問地站在謝蓁那邊。 要怪只能怪……林畫屏被他看出了破綻。 上回拿的藥吃完了,他又去醫館包了一副藥,走在回軍營的路上。街上來人熙攘,他走了一段路,忽然停下,從懷里掏出林畫屏拿給他的那個簪子。 金鑲玉翡翠簪在夕陽照耀下發出瑩瑩潤光,精致得耀眼。 林畫屏說這是謝蓁的簪子,他不知道這簪子怎么會到林畫屏手里,猜測大概是謝蓁不甚弄丟被她拾到了……方才在客棧里時他忘了還給她,如今安王府的馬車已經走遠了,他追也追不上。 想了想,他慢慢踱步往前走,重新把簪子塞回衣襟里。 下次再找機會還給她吧……下次,下次吧。 * 這天晚上,林畫屏在外徹夜不歸,林家找了她一天一夜,仍舊未果。 林夫人哭得眼睛都腫了,只當寶貝女兒遇到歹人,有了性命危險。 然而翌日一早,林畫屏卻自己回來了。 是了,身邊沒有丫鬟婆子,更沒有馬車護送,只有她一個人步履蹣跚地從外面走回來。 昨日服侍她的兩個丫鬟察覺到情況不對,一個已經逃了,另一個不敢回林府,今早才偷偷地跟在她后面回來。林夫人聽到下人傳話出來迎接,見狀忙把她擁入懷中,流著淚心疼道:“我兒怎會弄成這樣!” 她不說話,窩在林夫人懷里一昧地哭,昨晚噩夢般的回憶洶涌而至,她甚至不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她今早醒來渾身酸痛,連看都沒敢看那人一眼,就匆匆地從客棧逃回來了。她不敢想,哭著哭著就暈倒在林夫人懷中。 自此以后,林畫屏鮮少出門。 林家對外宣稱林畫屏得了重病,需要在府里修養一段時間,不便見客。 可是熟悉內情的人都知道,林畫屏是患了病,卻一種瘋病。她整日待在屋里不出門,時常對著空無一物的地方大喊大叫,叫著叫著就哭起來,一邊顫抖一邊把自己裹進被子里。林夫人為她找了許多大夫,大夫們卻都束手無策,紛紛搖頭。 林夫人曾問她發生了什么事,她不肯說,然而當天給她換衣服洗浴時,不可避免地看到她身上的斑駁痕跡。 丫鬟大驚,忙稟告給夫人。 林夫人知道后兩眼一黑,暈厥過去。 林畫屏不說真相,她就只能猜測是女兒被歹人玷污了身子,至于那人是誰……稍微一查就能查出來。 林家是不可能允許自家閨女嫁給一個毫無前途的伙計的,私下里命人把那伙計打得半死不活,聽說帶到山上活埋了。至于那家客?!乒裨缇吞恿?,如今也已關門盤了出去。 林家上下對此事諱莫如深,林睿親自下了封口令,誰若是敢說出去,便跟那個伙計一樣的下場。 可惜盡管如此,林畫屏還是沒有恢復正常,讓林家兩位老人一夕之間愁白了頭發。 正屋,林夫人坐在床頭哀聲哭泣:“畫屏才十四……正是說親的年紀,今后可怎么辦……” 林睿在屋中來回踱步,被她哭得心煩氣躁,狠狠甩了甩袖子,“就當什么都沒發生過!畫屏還小,等過兩年從這件事里緩和過來后再為她說一門親事,至于新婚之夜……就想個辦法糊弄過去吧!” 林夫人淚水漣漣,這幾天下來幾乎把眼睛都哭壞了:“我可憐的女兒……” 如今林睿被革職,他豈能甘心當一個九品的通事舍人,必定要等候時機一步步奪回原來的位子。他原本寄予了重大的希望在兩個女兒身上,他的兩個女人無論才情還是容貌都是上層,即便不能給皇子當妾,也能與朝中重臣聯姻。錦屏已經十六了,不能再拖,這兩年就該嫁人……而畫屏的年紀剛剛好,即便再等兩年也沒什么,卻沒想到居然出了這種岔子,他很不得把那間客棧所有人千刀萬剮! * 嚴裕私自外出的事被元徽帝知道后,自然又殘忍地多禁了他兩個月。 與其說是禁足……到不如說是阻止他參與某些事情。 太子與平王的矛盾益發激烈,太子私下架空了一部分擁躉平王的官員,讓他們在朝為官有名無實,無權參與議事。平王明知他的一舉一動,明面上卻仍舊一臉平和,不急不躁,暗地里卻讓都指揮使司的魏提督私下招兵買馬,壯大軍隊,另外又訓練了一批效仿嚴裕的精兵,統共有三千人,一個個都棟梁之才。他正在與西夷密切聯系,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給太子一個重擊。 朝中的波詭云譎,似乎與安王府沒有關系,嚴裕和謝蓁的日子過得平穩安樂。元徽帝既然不想讓他插手此事,他就如他所愿當一個好兒子,置身事外,端看事態如何發展。 自從上回客?;貋砗?,嚴裕悶不吭聲地回到府里,明顯還在置氣。 謝蓁說了很多好話才把他哄住,他小氣得很,明令禁止謝蓁以后不許跟高洵來往。謝蓁一開始不答應,多年關系豈是說斷就斷的,何況他們之間根本沒有什么,他怎么就這么喜歡吃干醋呢? 然而謝蓁不答應的后果就是,當晚嚴裕在床榻上折騰她許久,咬著她最敏感的左邊耳朵不斷地說:“羔羔……不要跟他來往……” 直至東方既白,他才放過她。 謝蓁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若不是身子沒有力氣,真想一腳把他踹到地上去。 她嬌嫩得很,哪里守得住他這樣的折騰,身上的紅痕三天都沒下去。 他事后知道愧疚,拿著藥膏仔仔細細地往她身上抹藥,一邊抹一邊小心翼翼地問:“疼不疼?” 謝蓁把頭一扭,故意讓他愧疚:“疼死了……這兒也疼那兒也疼,都是小玉哥哥害的?!?/br> 他果然心疼得不行,貼著她的臉頰又親又舔,含住她的雙唇極其溫柔地品嘗她的滋味:“以后不會了……” 謝蓁烏黑大眼瞥向他,“如果高洵哥哥再出現呢?” 他輕輕咬住她的下唇,不想從她嘴里聽到這個名字。 看來這人會是他心里永遠的疙瘩,每每想起,都會覺得不痛快。 謝蓁在心里嘆一口氣,他可真會給自己添堵,心眼兒那么小,為什么偏偏揪著這件事不放呢? 端午節前兩天,謝立青正好從鄔姜回來,闔府上下為他接風洗塵。他如今是元徽帝看中的人,此一時非彼一時,定國公府的人都要對他高看一眼,再也不像從前那般奚落調侃。 這等大事謝蓁必定不能不去,嚴裕特意向元徽帝上書,元徽帝看過以后,特允他提前解禁,去定國公府看望一下老丈人。 答應得這么快,讓人不得不懷疑元徽帝其實很早就想放他出來了,繼續關著他只是為了好玩。 謝蓁沒有在意這些細節,第二天便帶著丫鬟婆子一行人回到定國公府。 一年不見,謝立青在邊關黑了瘦了,但是人卻更精神抖擻了。即便滿面風霜,也遮擋不住骨子里的英氣,反而更添兩分滄桑的魅力。 謝蓁走過影壁,老遠便歡喜叫了聲“阿爹”。 待人來到跟前,謝立青才責怪道:“都已經嫁為人婦了,怎么還這般沒規矩,也不怕安王笑話?!?/br> 話雖如此,但臉上的慈愛笑意卻是怎么都掩不住。 謝蓁在父母面前,永遠是一副小女兒的嬌態,“我跟阿爹一年不見,高興一些怎么了?若不是不高興才有問題呢!” 謝立青說不過他,看向一旁的嚴裕,抱拳施禮道:“下官教女無方,讓安王笑話了……” 嚴裕虛扶一下,“岳父言重?!毖杂櫩匆谎坌τ闹x蓁,唇邊難得地溢出一抹笑意,“她只是太想念您了?!?/br> 語氣無奈,還透出一點點縱容。 謝立青立即聽出兩人關系融洽,不似剛成親那陣僵到了冰點,發自肺腑地笑道:“我這女兒的品行我能不清楚?安王就不要為她開脫了?!?/br> 謝蓁鼓起腮幫子,嬌嬌地嗔了一聲:“阿爹……” 謝立青是那種典型的喜愛在別人面前數落自己孩子的人,她和阿蕁都被數落過,本以為出嫁后會好點,沒想到還是跟以前一樣。他們兄妹三人里,唯有謝榮沒被謝立青拎出來批評過,不是謝立青偏心,而是謝榮實在沒什么缺點,即便有心挑毛病也挑不出來。要說唯一的不足……應該是性子太寡淡,太沉默了點。 一行人在堂屋和和樂樂地洽談,就連平素總愛板著一張臉的老太太也露出笑意,夸獎了謝立青幾句。 謝立青沒有表現得受寵若驚,只是笑著說母親過譽了,謙遜而溫和。 快用午膳的時候,謝蓁四下看了看,不見謝蕁,低聲問冷氏:“阿娘,為何不見阿蕁?” 冷氏放下茶杯道:“她一早便被仲四姑娘叫去了將軍府,算算時間應該快回來了?!闭f罷讓一旁的丫鬟去門口看看謝蕁回來沒有。 丫鬟應聲離去,在國公府門口站了一會兒。 不多時看到府里的馬車迎面趕來,穩穩地停在門口,正欲上前迎接,便看到謝蕁穿著月白錦衫和六幅裙從車廂里哭哭啼啼走出來,懷里還抱著一只半死不活的兔子。 丫鬟名叫雨清,是冷氏的貼身丫鬟之一。雨清三兩步上前關切地問:“七姑娘為何哭泣?” 謝蕁讓她看懷里的兔子,她哭了一路,眼睛紅紅的,一抽一噎地比那只兔子還可憐:“阿短要死了……雨清jiejie幫我去叫大夫,讓大夫給它看看好嗎?” 阿短……是這只兔子的名字? 可是怎么從沒聽她說過?是路上撿的? 她正疑惑,卻瞥見后面有人騎馬追來,人到跟前,才看清是將軍府的獨子仲少爺。仲尚身穿青蓮直裰,軒昂俊朗,此刻卻顧不得形象,從馬背上翻下來來到謝蕁跟前:“阿蕁meimei,我話沒說完,你為何忽然跑了?” 謝蕁少見的堅持:“阿短要死了,我要救它!” 仲尚準備從她懷里把兔子接過去,但是她卻往后一躲,仿佛戒備極了,他莫名地煩悶頭疼:“我一定找人醫好它……你把它交給我,我帶它去醫館?!?/br> 謝蕁搖搖頭,剛哭過的杏眼仿佛被泉水滌過一般明亮,她吸吸鼻子:“仲尚哥哥這次就差點把它養死,我不相信你了?!?/br> 任憑仲尚怎么說,她就是一個勁兒地搖頭。 仲尚頭一次面對姑娘是這么的無措,他也不知道該怎么哄她……可是看她櫻唇一扁,可憐兮兮的模樣又覺得堵心,他更喜歡她笑容嬌軟地對他說話,而不是現在這樣充滿了戒備。 今日謝蕁到將軍府,她跟仲柔一起到他的院子里看望阿短,正好看到阿短無精打采地臥在廊下,無論喂它什么它都不吃。她一問下人,才知道阿短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她心中一急,抱著兔子就要往外走。 仲尚從屋里出來叫住她,她什么都沒說,坐上自家的馬車就走了。 仲尚以前沒養過兔子,哪里知道該怎么養,沒養死就不錯了。這幾天阿短不吃東西,他在軍營里很忙,顧不上管它,便讓下人代為照顧,沒想到居然到了這么嚴重的地步。 現在他說什么都晚了……謝蕁已經不相信他,不愿意把阿短交給他了。 雨清看著兩人在門口談話,踟躕片刻,不知該不該請仲尚進去:“仲少爺……” 話音剛落,便見仲尚一把將兔子奪了過去,故意用嚇唬的語氣對謝蕁說:“你既然把它交給我,它就是我的,我想怎么處理都可以?!?/br> 謝蕁以為他要把阿短扔了,眼淚再次奪眶而出,伸著雙臂想要奪回去:“不要……仲尚哥哥還給我……” 她一邊哭一邊拉扯他的袖子,可惜兩人身高有差距,她剛剛到他的胸口,蹦了半天也夠不著。 她嗚嗚地哭,可憐得不得了。 仲尚有種欺負小姑娘的罪惡感,但還是硬著心腸問:“那你以后還跑不跑?” 她這時候很聰明,知道順著他的心意才能把阿短要回來,抽抽噎噎地搖了搖頭。 仲尚把兔子還給她。 她抱著兔子后退半步,一邊抹眼淚一邊認真地說:“我討厭仲尚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