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算算日子,兩人有近一年不曾見面。 去年離開青州的時候,謝蓁才剛滿十四,高洵還是爽朗的少年,如今再見,竟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高洵比去年黑了不少,大抵是在軍營里曬的,皮膚是健康的深麥色,身高也比去年高了,昂藏七尺,英武不凡。謝蓁第一眼差點沒認出來,若不是他看她的眼神太熟悉,她還以為是哪個路過的官家子弟。 仲尚和高洵走到跟前,仲尚叫了一聲四姐,然后看向謝蓁,不必人介紹便能猜出她的身份,“這位想必就是六皇子妃了?!?/br> 他們來之前聽下人說落水的是謝家六姑娘,此時寸步不離的守在跟前,又跟謝蕁生得有幾分相似的,只能是她的jiejie謝蓁了。思及此,他不著痕跡地拍了拍高洵的肩膀,態度自然地介紹:“這是高洵,父親是青州錄事參軍,與我編入同一支軍營,目下擔任千總一職?!?/br> 仲柔是第一次見到高洵,朝他點了點頭,“我弟弟在軍中勞煩你照顧了?!?/br> 仲尚聞言,哭笑不得。 仲柔不過比他大了一歲,卻處處端著長者的架子,對他管東管西,甚至瞧不起他的能力。以前他帶那些不學無術的公子哥兒回家,她從來看都不看一眼,如今他改邪歸正,結交的都是正人君子,她這才對他勉強改觀,只是每逢遇到他帶人回家,都要感謝對方一兩句。似乎他能有今天的悔悟,全是對方的成就。 仲尚早已習慣她的舉動,倒也沒有阻止,只是笑了一下,抱著作壁上觀的態度。 高洵收回神智,搖搖頭道:“仲姑娘言重,平日都是向崇照顧我居多,不敢在仲姑娘面前邀功?!?/br> 語畢,眼神不由自主地轉向一邊的謝蓁。 謝蓁已經認出他了,雙眸含笑,如同久別重逢的舊友,“你何時到京城來的?怎么沒同我說一聲?” 居然先怪起他來了。 高洵無可奈何地彎起唇瓣,語氣坦蕩,卻不無責備之意,“你不聲不響地來了京城,要我如何同你說?” 謝蓁自知有錯,慚愧地笑了笑,“當時家里走得匆忙,本想跟你說的,但是你又在軍中,于是只能作罷了?!彼龥]想到會在京城重逢,既驚又喜,“你自己來的么?伯父伯母沒有陪同?” 他頷首,“我自己來的,才到京城不久?!?/br> 兩人對話十分熟稔,卻又恪守于禮,沒有任何出格的動作。 仲尚的視線在兩人之間逡巡一遍,不得不心疼起高洵來。他對人家一腔深情,但是人家卻一點也不知情,又或者知情了,卻沒法給予回應。 單相思罷了。 仲柔目露疑惑,“你們認識?” 謝蓁點點頭,向她解釋,“我們在青州就認識,小時候家里常來往,高洵就像哥哥一樣照顧我們?!?/br> 仲柔了然。 那邊高洵聽到她說自己像哥哥,只覺得一股苦澀從心底涌上來,說不出的滋味,比吞了黃連還苦,偏偏又不能反駁,這滋味只能自己品嘗,再苦也只能往下咽回去。 以前她是未出閣的小姑娘,是他一個人靜心呵護的花朵,他或許還能心無旁騖地追求她照顧她。如今她嫁了人,成了別人帳中的小嬌妻,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同她走得太近,免得影響她的名聲。 一想到這些,心里就益發悲苦。 他不能說,只能強壓下這些情緒,轉開話題,“我們來時路上聽說阿蕁落水,目下情況如何?還好么?” 提起這個,謝蓁的情緒瞬間低落下來,眉心擰起,慢慢搖了兩下頭,“不太好,剛剛發起熱來,才喂她喝完一碗藥,現在又睡著了?!?/br> 謝蕁這一回燒得不輕,深秋的湖水那么冷,根本不是她能承受的,剛被仲柔救上來那陣她一個勁兒地打哆嗦,現在蓋了厚厚幾層被褥才勉強緩和過來。方才謝蓁出來的時候,她臉頰燒得像蘋果,神智不大清楚,偶爾說一兩句胡話。大夫說如果第二天早上燒還是不退,便有可能引發炎癥,要好好重視了。 高洵見不得她難過,想上前摸摸她的頭安慰她,但是一想現在身份不必以往,他這么做就有點出格了,忍了忍,剛抬起的手又放了下去?!昂吅芑??好端端的怎會落水,旁邊可有人在?” 謝蕁昏迷前說過有人推她,謝蓁打算等她醒了以后再問那人是誰,目前人沒找到,她不好多說:“阿蕁最是膽小,平常根本不會往危險的地方去……如今忽然出事,也怪我跟阿娘沒有看好?!?/br> 說著垂眸,很是自責。 仲柔聽出她話外之意,叫來廊下一個丫鬟道:“你去后院問一問,當時有誰在湖邊,離謝姑娘最近?;蛘哒l看到了謝六姑娘落水時的場景?若是問出結果,便來跟我說一聲?!?/br> 丫鬟應下,轉身去辦。 仲柔方才尋問謝蓁是否知道謝蕁落水的原因,便是覺得其中含有蹊蹺。因為謝蕁落水的地方并不容易出事,石頭上也沒有青苔,只有一顆柳樹擋著,謝蕁的丫鬟就在幾步之外,豈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出事? 謝蓁對她道謝,她卻道:“六姑娘在我家中出事,原本就是我們照顧不周,做這些不過分內之事罷了?!?/br> 她是見慣了大風大浪的人,面對這點后宅小事,處理起來很是得心應手。而且骨子里有一種沉穩之氣,能讓人覺得很放心,似乎什么事都能交給她做,她總會有辦法解決。 該交代的都交代完后,謝蓁不放心謝蕁一個人在屋里,便跟幾人說一聲:“我去照顧阿蕁?!?/br> 她踅身回屋,看向高洵,“我大哥在前面,你可以去找他說說話?!?/br> 高洵頷首,腳下卻沒有一動。 * 屋里,謝蕁的情況仍舊沒有好轉。 她嘴里說著胡話,一會兒叫救命,一會兒又嗚嗚咽咽地哭,謝蓁看得心疼,上前握住她的手柔聲安撫,“沒事了,阿蕁沒事的?!?/br> 不多時,她安靜下來。 冷氏去前院還沒回來,謝蓁便在屋里陪了她一小會。 不多時冷氏跟謝立青一并從前面趕來,后面還有謝榮,幾人神色都有些凝重。謝立青聽冷氏說完經過,目下情緒已經冷靜下來,跟將軍府的人支會過后,便讓嬤嬤抱著謝蕁往外走,立即回家中。 他們前腳剛來,嚴裕也從前面過來了。 彼時謝蓁正站在廊下,婆子剛把謝蕁背在背上,她在后面扶著,對面是仲尚和高洵等人。高洵從小就跟他們家關系好,方才見到冷氏和謝立青顧不得答話,這會見謝立青臉色不好,便上來寬慰了他兩句。 謝蓁回頭,謝立青正好在問他怎么來了京城,他如實回答,一抬頭,正好對上謝蓁的注視,回以一笑。 謝蓁抿唇,勉強彎了彎嘴角。 嚴裕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眉毛擰成一個疙瘩:“怎么回事?” 邊說邊不著痕跡地隔開兩人,把謝蓁護在另一邊,不讓他們接觸。 謝蓁便把前因后果說了一遍,包括仲柔下水救了謝蕁,“多虧了仲四姑娘……”她手心冰涼,至今想起來都有些后怕。 不必明說,嚴裕聽出了其中蹊蹺,直覺其中不會這么簡單,應當是有人故意加害謝蕁才對。 他問謝蓁:“讓人去查過了么?” 謝蓁嗯一聲,“仲姑娘讓人去查了,還不知道結果?!?/br> 后院的女眷尚未散去,真要查起來應該不難……若不是謝蕁昏迷著,現在就能問出來是誰行兇。 謝蕁趴在老嬤嬤肩上總是不老實,大概是受了涼的緣故,一個勁兒地打哆嗦,偏偏嘴里還咕咕噥噥地說:“我想喝紅棗香米湯……” 這一聲不大,謝蓁跟冷氏都沒聽清她說什么。 唯有幾步之外的仲尚聽清了。 仲尚和仲柔走在前面,負責送客,聽到這句話不免好笑。 ……說她是小饞貓,沒想到還真饞,都什么時候了還不忘記吃。 他剛這么想,停頓了下,正好嬤嬤背著謝蕁從他面前路過,小姑娘忽然睜開眼睛,迷迷糊糊的,眼神很迷茫。她看到他,他本以為她就是個普通的嬌氣的小姑娘,沒想到她居然無聲地掉下一滴淚,她不想讓冷氏和謝蓁看到,就轉頭面向他,在嬤嬤背上蹭了蹭。小臉燒得通紅,一定很不好受,但是她從頭到尾除了說一句想喝香米湯外,再也沒說別的話。 仲尚忽然有些佩服她。 她哭過以后的長睫毛濕漉漉的,掀起又放下,期間大概看了他一眼,但是根本沒過腦子,轉眼就把他忘了。 * 一行人來到將軍府門口,嬤嬤先把謝蕁放進馬車里。 謝蓁不放心,想跟著一塊回家。 那邊高洵把謝立青送到馬車旁邊,謝立青對他印象不錯,再加上他只身一人來京城,身為長輩自然要多關照他一點,便邀請他到家中,“阿蕁今日出了意外,我還沒來得及同你說上幾句話,你同我一塊回去,等阿蕁病好之后我再好好招待你?!?/br> 仲將軍過壽,軍中準許他們出來三日。高洵想了想,應下,“那就叨擾伯父了?!?/br> 謝蓁跟嚴裕商量了下,跟他說自己就回去一天,等謝蕁病好了再回六皇子府。嚴裕答應了,忽然不知為何改變主意,翻身上馬,把謝蓁也抱上去:“我跟你一起回去?!?/br> ☆、真相 到底還是不放心,自從高洵出現后,嚴裕就一直處于戒備狀態。 他清楚記得高洵小時候有多喜歡謝蓁,后來他離開,這幾年都是高洵陪著她,他不知道他們的感情發展到了什么程度,也不想知道。 他把謝蓁抱到馬上,一抬手替她戴上帷帽,慢悠悠地跟在國公府的馬車后面,不快不慢地前行。 謝蓁不知道他此舉何意,只覺得自己坐在馬背上很不舒服,她很少騎馬,以前哥哥帶她學過幾次,每次都磨得她兩條腿生疼,后來就再也沒騎過。她緊緊地抓住嚴裕的手臂,下意識看向國公府的馬車:“我想坐馬車……” 嚴裕把她圈在懷里,兩手握著韁繩,不高興地問:“跟我一起騎馬不好么?” 她癟癟嘴,不舒服地換了換姿勢,“我想照顧阿蕁?!?/br> 他說:“有岳母和丫鬟照顧她?!?/br> 前面謝立青和謝榮分別騎馬走在馬車兩側,高洵走在謝立青旁邊,兩人偶爾說上一兩句。不知怎么,高洵忽然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目光沒有多停留,只輕輕一笑,便轉過頭去。 嚴裕不由自主地把謝蓁摟得更緊一些,薄唇抿成一條線,眼睛看著前方,心思卻早已飄遠,“高洵跟你說了什么?” 路上有風,不斷地吹起謝蓁臉前的透紗,她一邊要穩住自己的身體,一邊要防止輕紗被吹起來,根本沒留意他話里的醋味兒,“沒說什么……就問他什么時候來京城的……他當初跟我說要去從軍,我還當他是一時興起,沒想到如今竟做得有模有樣了?!?/br> 嚴裕輕輕哼一聲,目光落在前方的人身上,“他還跟你說了什么?” 謝蓁來不及捂住輕紗,一陣風來,吹得她露出個尖尖滑滑的下巴,她忙用手捂住,嬌聲道:“你別問了……我帽子快掉了?!?/br> 嚴裕低頭一看,她兩只手扶著帷帽,就沒法穩住身體,正繃得緊緊的坐在他身前,生怕隨時都會掉下去。他幫她扶正帷帽,側身替她擋住大部分風,繼續糾纏剛才那個話題,“他還跟你說了什么?” 這是他心頭的一根刺,若是不問清楚,恐怕會越扎越深,到最后拔都拔不出來。 謝蓁歪著腦袋想了一會,“我忘了?!?/br> 都是些瑣碎的話題,要么是問謝蕁的情況,要么是問她最近如何……說起來,高洵好像沒提過她嫁人的話題,他不知道她嫁人了么?若是知道她嫁給嚴裕,應該會驚訝才對吧?怎么兩人剛才見面,就跟不認識對方一樣。 謝蓁想不通,于是扯著嚴裕的袖子仰頭問:“高洵認出你了么?” 嚴裕正在氣她那句“我忘了”,聽到此言嗯一聲,不禁想,他跟小時候沒什么變化,也就她會沒心沒肺地忘了他,旁人看到他,哪個不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她本想問他們為何不搭理對方,忽然想起一件事,抿唇一笑,笑聲從帷帽底下傳出來,嬌軟又動聽,“我知道高洵為何不理你了?!?/br> 他垂眸,帶著點傲慢:“為何?” 謝蓁的聲音被風吹散,柔聲細語伴隨著清風灌進他的耳朵里,“你剛剛搬走時,高洵很生氣,曾經跟我說日后再見到你,必定要揍你一頓才解氣?!?/br> 嚴裕噤聲,唯有這點永遠無法反駁。 謝蓁故意問:“他揍你了嗎?” 嚴裕臉一黑,“他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