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修養了一個多月,江楓終于準備認認真真地開始唱歌了。他最初的兩位聽眾自然是全程陪伴到現在的王燕和賀景臨。王燕不必說,早已把自己劃歸為江楓的鐵桿粉絲,無條件支持江楓音樂事業。而賀景臨也很想知道這一個多月陪練當下來效果究竟如何,因此對江楓的表現相當期待。 江楓反復權衡取舍之后,挑中的歌曲是張信哲的《從開始到現在》。 在流行音樂過多引入復雜的電子元素的今天,情歌王子當年稱霸整個90年代的傳統演唱,已經越來越顯出疲態,難以打動年輕聽眾挑剔的耳朵。然而這種毫無矯飾的曲風,最干凈自然的人聲和旋律流動,卻能夠把歌手最本質的聲音完全展現出來。 最終的效果甚至比江楓預計的還要好。嗓子經過一個多月的精心調養,已經恢復到上佳狀態,清澈通透的聲線搭配大氣的旋律,更顯得深情而迷人。 王燕等到全曲剛一結束就迫不及待地用力鼓掌,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畢竟江楓的嗓子能夠恢復到現在這樣一多半都是她的功勞,江楓能夠唱好歌對她來說,那簡直比自己工資翻兩番還要高興。 江楓心中感激王燕的照顧,向王燕深深鞠了一躬,又轉向賀景臨,想聽聽他的看法。 沒想賀大少緊緊皺著眉用手捂著嘴巴,臉色極為陰沉,過了好一會才沉聲說道:“不好。歌不好,唱得也不好。我不喜歡?!?/br> 第16章 【蛻變】(六) 江楓對自己的演唱是很滿意的,聽到賀景臨這么直白的批評,先是一愣,反應過來又連忙問道:“哪里不好?” 畢竟當局者迷,人總是難以發現自己身上的問題,賀景臨也有做音樂制作人的經驗,說不定看出了什么被他忽略的嚴重缺憾。 賀景臨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最后啞著嗓子擠出一句:“總之不好,我不喜歡?!?/br> 這回江楓完全懵了,“到底哪里不好你說清楚啊,趁現在還來得及我看看能不能改正……” “我說不好就是不好。不好聽,你不要拿這首歌參加比賽?!?/br> 江楓怔怔地站在原地,徹底不知道應該說什么。王燕在旁邊搞不懂兩人這是鬧的哪一出,試著想打打圓場:“賀老板,我覺得江楓唱得挺好聽的啊,剛我眼眶都濕了……不過我是外行就聽個熱鬧,您要是聽出哪不對勁,您給解釋一下,???” 賀景臨完全不答話,就是垂著眼死死盯著地面。要不是賀家大少一向出了名的成熟穩重舉止得體,看這架勢還真像是鬧別扭的小孩子。 三人又冷場了一會,氣氛極為尷尬。半晌江楓才咬著牙對王燕說道:“他就是單純看我不順眼,大概我唱什么他都會覺得不好吧?” 結果這句話好像正戳中大少爺痛腳,賀景臨一下子就火了,兩步沖上來狠狠扯住江楓衣領,幾乎把江楓拽得踮起腳來,一副吃人一樣的表情。 “就是看你不順眼怎么樣?總之不許你唱這首歌!” 他丟下這么一句話就甩袖子怒氣沖沖地走了,留江楓和王燕面面相覷莫名其妙。 其實江楓哪里是唱得不好,這一首《從開始到現在》,就是他賀景臨也幾乎挑不出什么毛病。 大概唯一的毛病就是……唱得太好了。 《從開始到現在》是2002年熱播的韓劇《冬日戀歌》的主題曲。那時賀景臨還在上大學。大學女生正是愛追星愛浪漫心懷幻想的年紀,雖然男生追劇的少,但架不住上課時女生之間總是興致勃勃沒完沒了地討論劇情和韓星,所以賀景臨也是頗受過《冬日戀歌》熏陶的。 那一年張信哲發行同名國粵語專輯《從開始到現在》,在大陸掀起了很大一股熱潮。無數人都說,這首《從開始到現在》,是一首能讓人落淚的歌。 當時賀景臨還覺得無法理解,心想大概是歌詞悲戚,再聯想到《冬日戀歌》催淚的劇情,讓女孩子們多愁善感了而已。 這次聽江楓的演唱,他卻真的體會到了,為什么說這首歌能催人淚下。 歌曲的前奏響起的時候,賀景臨最先想到的,并不是歌詞或旋律,而是張信哲專輯的mv最開頭,為了配合電視劇劇情,由女主角所說的那一段獨白:你真的忘得了你的初戀情人嗎 假如有一天 你遇到了跟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他真的就是他嗎 還有可能嗎 這是命運的寬容 還是另一次不懷好意的玩笑…… 從青澀懵懂的大學時代到現在,他長大了,經歷過了,然后,老了。 素來喜怒不形于色的精英商人,聽著江楓全神貫注的演唱,竟然猛地一瞬間,覺得喉嚨哽得發疼,眼底火熱,幾乎當場掉下眼淚。 明明長得不像的…… 明明年齡完全對不上…… 明明嗓音也大相徑庭,唱歌的感覺都不一樣…… 明明從哪到哪都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為什么每一次朝夕相處,心底最深處總有一個聲音縈回不去,仿佛他真的就是他,仿佛是他真的回來了,仿佛,還能有再一次的機會,讓他去追尋自己當年錯過的人…… 賀景臨奪門而出時,眼淚已經止不住往下掉了。他順著樓梯一路跑到樓下,躲進車里點了一支煙,卻只抽了一口便痛苦地躬下腰身,用手緊緊捂著嘴巴,小聲地嗚咽起來。 耳邊反復回蕩的,是江楓哀婉如嘆息的最后一句歌詞—— 我不能,我怎么會愿意承認 你是我愛錯了的人…… ———————— 第二天早上約定晨跑的時間,賀景臨沒有出現。 江楓打他的電話,一直等到彩鈴播放完了,話筒里只剩下忙音,仍沒有人接聽。他鍥而不舍又打了一遍,還是一樣的結果。 “搞什么嘛……” 說賀景臨委屈,江楓心里也覺得委屈啊。精心演唱的歌被人說難聽,還蠻不講理不肯說明理由,最后又被莫名其妙扯著衣領嚇唬了一頓,放誰誰都會不爽。 他晚上一直在想賀景臨到底為什么會沒頭沒尾忽然生氣,想了一夜也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來。本以為第二天早上一起晨跑這事就揭過去了,不想賀景臨竟然直接放了他鴿子。 “……不來就不來,以為我會怕你??!”他氣鼓鼓地一個人做完準備活動,開始跑了起來。 慪氣誰不會???比跟人慪氣的水平,難道他江楓還會輸人一等嗎? 江楓打定主意如果這次賀景臨不先認錯服軟,他絕不再主動示好。因為第二天就是在景麗會所的試音,白天他一直忙著反復練習演唱,調整狀態。 這樣到了晚上,看著自己手機上一個未接來電、一條新短信、一條新語音信息、一個新郵件都沒有的時候,他心里的煩躁已經積累到了極點。 “到底怎么回事你說清楚啊,這是鬧哪樣?”他小聲卻咬牙切齒地嘟噥道,先是狠狠把手機往沙發上一摔,一轉念又飛快地重新撈了回來,再打賀景臨的電話,對方直接關機了。 正在準備晚飯的王燕見江楓一副苦大仇深跟誰過不去的樣子,還以為他這是為第二天的試音感到緊張,便隨口說道:“小楓你這是愁什么吶?我聽你這首歌簡直就是完美,明天一定沒問題,你現在就好好放松就行,快別糾結了來嘗嘗我燉的雞湯?” 結果江楓騰一下站起身來,義正言辭地說道:“不行,我必須跟他把這事說清楚。燕姐你知不知道賀總的住處?我要去找他?!?/br> “……誒?”江楓這話題轉得太突然,王燕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 她當然是不知道賀老板住哪里的。不過江楓可是他堂堂賀老板每天一大早天不亮就屁顛屁顛過來陪著晨跑的人(王燕視角),在她眼里,這倆人至少也是那種特別好的朋友關系。賀老板的好朋友要打聽賀老板的住處,她沒道理不幫忙啊。 王燕幫江楓打了好幾個電話,先聯系到自己在療養院的組長又聯系到主任,終于問到賀景臨的私人秘書肖誠的號碼。 當時賀景臨想把江楓簽到熠美來這件事,雖然沒有大張旗鼓,不過也沒藏著掖著刻意去掩人耳目,而且事情正巧就是肖誠去跑的。所以肖誠雖然沒見過江楓,但是對這個人頗有些了解,心里也明白這是賀總看上人家了,兩人應該有那么點大家心知肚明的曖昧關系。 肖誠見陌生號碼直接打到自己的私人電話上,開始語氣還很不耐煩,后來一聽是江楓打來的,態度瞬間就軟了,甚至還帶著點委屈。 “江先生,您要是能說得動賀總,請您務必去看看他吧。他今天請病假,早上給我打電話的時候,那嗓子都啞得發不出聲音了。賀總他平時幾乎沒怎么生過病,這還是我跟他這么多年頭一回見他請病假。我說我過去看一眼有什么需要照應的沒有,人家把我堵在門口揍了一頓,死活不讓我進門。我……我現在真是沒辦法了啊……” 江楓一聽賀景臨病得這么嚴重,也不由得焦急起來,連忙問清地址,準備馬上就出發。正巧王燕晚上燉了滋補的烏雞湯,聽說賀老板生病了,就又多加了不少清熱的生姜進去多煮了幾分鐘,用保溫杯盛了些給江楓帶著。 江楓沒有車,原本自己出門都是坐公車或者地鐵,這次心里著急賀景臨,就打了出租。耐不住賀景臨住的地方實在不近,出租車計價器一路狂跳他也沒顧得上rou疼,最后到賀景臨在京郊別墅區的住處時,天已經擦黑了。 他站在外層裝修異常中規中矩,可謂無功無過無亮點的藍頂白墻二層小樓門前的臺階上,仔細對照了一下地址,確認沒找錯之后,才按響了門鈴。 賀景臨住的別墅區,開發商都只賣一塊地,每一棟別墅都是房主自行投資設計建造的,因此只要看房子的建筑風格,就能大致判斷出主人的品味和性格。從外面一路開進來,有設計成特別具有現代感的,有田園風的,有模仿西方古典希臘羅馬風格的,還有一棟建得跟鬼屋差不多,黑洞洞的門洞里搭上暈黃的小燈,一打眼看過去就讓人后背一陣發涼。 相比之下,賀景臨這棟房子,就顯得太無趣了。雖說也是獨門獨戶獨院,院子面積少說有六七百平米,在整個別墅區都算得上最大的一等,但建筑設計上簡直是毫無特色。 就是最最普通的斜頂藍瓦白墻,簡約到極點,絲毫沒有刻意標新立異之處。院子里只鋪了草坪和普通的柏油路,不像其他的院子還建了花壇噴泉小橋流水之類的。院外的綠籬也只修了半人高,這在極為重視隱私保護,通常都把綠籬修到兩三米高的富人區,甚至顯得有些另類。 江楓又想起初識賀景臨時對他的印象。那時他覺得這個人就像一部會走路的法典,一舉一動永遠規范精準,無可挑剔。如今見到賀景臨的住處,更是唏噓不已。 一個坐擁百億資產的世家子弟,要內心坦蕩到什么程度,才敢住這樣的房子?這個人的一切都磊落到極點,也空洞到極點,仿佛根本就沒有自己的喜好、個性、欲_望,有的就只是一個商界精英的符號,一段豪門賀氏被寄予厚望的理想繼承人的程序代碼。 ……這樣的一個人,到底是為什么要跟他糾纏不清呢? 第17章 【蛻變】(七) 春末氣溫雖然暖和了不少,但日照還是短得很,太陽落下去之后,天徹底黑下來也就是20多分鐘的事。江楓按完門鈴對講機一直毫無反應,等的這一會時間,天就已經黑了。 他愈發覺得自己這種全身不足300塊的白襯衫牛仔褲和手里的皮卡丘塑料保溫飯盒跟腳下這塊地皮太過格格不入,尤其現在被人拒之門外,站久了真是渾身不自在,便抬手對著門鈴的按鈕一頓狂按——賀景臨開門吶,我知道你在家! 連著按到第十八次的時候,房子的主人終于不堪其擾,接通了對講。 “……肖誠,我說了別來煩我,你要是再不聽,明天就可以走人了?!痹捦怖锏穆曇魳O小,甚至壓不過嘶嘶的電流聲,顯得有些模糊不清,但能聽出來發音極為沙啞困難。 忽然聽到賀景臨的聲音讓江楓心里一緊,猛地想起來——麻蛋剛肖誠都說了什么來的,好像說他來探病,結果被賀景臨堵在門口,揍了一頓……? “咳……”他停頓了一下才沉聲說:“是我?!?/br> 對講機對面沉默了很久,江楓怕賀景臨又掛斷,急著喊道:“你好歹開下門讓我看你一眼啊,今天看不到你我是不會走的!怎么一晚上沒見就病成這樣?我——” 話沒說完門就從里面打開了,江楓怔怔地看了門里的人半天,后半句想說什么都忘了個干凈。男人身穿著一套淡藍色的家居服,依然站姿筆直,看不出虛弱頹唐的樣子,只是頭發不似平日梳理成一絲不茍的冷硬發型,略有些毛躁,給人感覺倒像柔軟了許多。 看這架勢,大概確實還有力氣打人…… “抱歉,我剛沒看監視器,還以為又是肖誠?!?/br> “你要把我也堵在門口揍一頓嗎?”江楓抬起頭來,一瞬不瞬地跟賀景臨對視。賀景臨看了他一會,牽動唇角露出一個異常短暫的像是笑的表情,側身讓開了門口。 “肖誠叫你來的?這小子,挺會搬救兵的……” “就不能是我自己想來的么……”江楓小聲嘟噥道,毫不客氣地進了屋里。他有些意外竟然是賀景臨自己來開門,在客廳看了一圈才發現并沒有傭人在的跡象。 “就你自己在家?” “我不喜歡保姆跟我住在一起,所以只請鐘點工每天早上來打掃,不過今天我直接讓她回去了?!辟R景臨連清了幾次嗓子,想讓說話聲音聽起來更清晰一點,每一下都讓江楓一陣揪心。 “你發不出聲音來就別說話了,不疼嗎……”他只要聽聲音就知道賀景臨現在扁桃體腫得比核桃還大,別說說話,估計吞口水都會像有刀子從喉嚨里面割過去。 賀景臨雖然沒有像平時那樣西裝革履,但也算穿戴整齊,可見之前并沒在床上躺著??蛷d里只開了一盞小燈,dvd機的指示屏釋放著冷色調的微弱光芒,江楓掃了一眼被隨手放在音響上面的cd封套,沒有圖案,只有黑底白字的排字設計——prelude序曲,北落師門。 當年御風和小頭兒兩個人自費錄制的唯一一張“專輯”。 他覺得自己的視線像被那張cd封套粘住了,連呼吸都變得急促,還是賀景臨問了句“怎么了”,才猛地回過神來。 “沒……你坐下我給你看看喉嚨吧?!彼咽种械谋仫埡蟹诺讲鑾咨?,一扭頭就看到茶幾上的酒瓶,獺祭純米大吟釀,已經喝光了一多半?!安〕蛇@樣還喝酒……” “是好酒啊?!辟R景臨沙啞的聲音仍帶著笑意,十分配合地坐到沙發上仰頭張開嘴,江楓站在他身前用手機自帶的手電筒功能去照他的喉嚨,果然已經腫成了兩顆巨大的rou丸子。 “好像沒化膿……”江楓非常仔細看了很久都沒找到膿點,這才微微松了口氣,關了手電。賀景臨的氣息里透著大吟釀極馥郁的香氣,抬頭望著江楓的眼睛中滿是一片鮮紅的血絲,卻顯得深情而滿足。 他等江楓直起身來,便一把摟住他的腰,把臉埋在江楓平坦的小腹部。江楓被他拉得微微一個趔趄,許是大吟釀香氣太過醉人,竟破天荒地完全沒想要掙開,就任他這樣抱著,還伸手探到他額頭試了試溫度?!坝行┑蜔运幜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