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張蘊強笑:“是,也許只是巧合,但我不敢冒險了,家父出了點麻煩,如今正受御史彈劾,他以為我姐妹二人在宮中得陛下青眼,便托人傳消息給我,希望我與jiejie能在陛下面前幫他美言幾句,殊不知陛下卻最討厭后宮干涉朝政,此事我姐妹二人萬萬開不了口,我又怕家父不知,在陛下面前犯忌,是以想讓人傳個消息給父親,讓他切莫輕舉妄動,只要平日做好本分就可以了?!?/br> 聽到這里,顧香生已經大概明白她要說什么,便也不開口,只等著對方說下去。 果不其然,張蘊道:“我如今身份低微,不敢不自量力,與您胡亂攀交情,只求您看在昔日來往的份上,幫我向家父遞個消息可好?” 她懇切而哀求地望著顧香生,生怕對方會拒絕,卻又不敢再跪下來,或者說什么多余的話,那情狀看上去要多可憐有多可憐,連碧霄都有點不忍。 只是傳句話而已,其實費不了什么事。張蘊會求到顧香生頭上,自然是因為知道長秋殿有別于后宮諸殿,貴妃的手再長,也伸不到這里來,顧香生要出入宮廷,比其他人容易得多,更不用說只是派人幫忙傳遞個消息而已。 但這個舉手之勞,顧香生卻不能答應,一是她剛剛接下端午宴,尚不知是福是禍,二是因為方才胡維容的告誡,更讓她提高了警惕,夫妻一體,若因她不小心做了什么事情而給魏臨招來麻煩,那是自己萬萬不愿意看到的。 人皆有私心,跟張蘊比起來,當然是魏臨更加重要。 “抱歉,”她搖了搖頭,“這個忙我恐怕幫不了?!?/br> 張蘊的眼睛瞬間失去神采,黯淡下來。 顧香生有些不忍,想了想,終是給了她一個模棱兩可的答復:“我剛入宮不久,對宮中規矩不太了解,此事還須先問過思王?!?/br> 張蘊雖然有些失望,但總算沒有完全絕望,她起身鄭重謝過顧香生。 顧香生過意不去:“我沒幫上什么忙,你不必謝我?!?/br> 張蘊勉強一笑:“不管此事成與不成,您沒有直接將我拒之門外,我就已經銘感五內了。事到如今我才曉得,什么叫平淡方才是福的道理,當初jiejie要我與她一道入宮侍奉陛下,我本來就不該因為一時虛榮而答應下來的?!?/br> 這句話的信息量略大,顧香生聽得有些糊涂,卻沒有細問。 等張蘊離去之后,她才問碧霄:“哪里有jiejie要meimei入宮一起侍奉陛下的道理,醴陵張家不是想來以世家自居么?當初難道不是陛下先下旨讓她們姐妹一道入宮的?” 碧霄道:“聽說這張美人是庶出,只是生母早喪,嫡母仁慈,所以自小記在嫡母名下?!?/br> 顧香生吃驚:“竟有此事?” 碧霄:“也難怪您不知曉,此事知道的人本來就不多,婢子也是入宮之后方才聽來的?!?/br> 顧香生:“依你們看,這忙我到底該不該幫?” 詩情很謹慎:“此事又不可能去詢問貴妃真偽,張美人看著也的確是可憐,不過您還是別招麻煩的好,端午宴本來就夠讓人頭疼的了?!?/br> 碧霄也道:“婢子也覺得先問問殿下為好?!?/br> 眼看時辰還早,魏臨也沒回來,顧香生泡了個澡之后,本只是想在美人榻上小憩片刻,沒想到一閉眼就睡著了,再睜眼的時候,外頭天已經黑了。 “什么時辰了?”顧香生穿鞋下榻。 “酉時了?!痹娗榈?。 “這么晚了?”古人的酉時差不多都是可以上床睡覺的時辰了?!暗钕履??” 詩情笑道:“殿下申時便回來了,現在還在書房,說是要等您醒了再一起用飯?!?/br> 顧香生心頭一甜,以前在家里,雖說有一大家子,但難得聚在一起,一起用飯的次數就更少,她一個人吃飯成了習慣,也不覺得怎么樣,但如今有個人等自己吃飯,她才發現這滋味的確是不一樣的。 長秋殿雖然只是宮中一隅,但卻有了家的感覺。 書房的門沒關,魏臨伏案疾書,不知道在寫什么,顧香生輕輕敲了敲門邊,示意自己的到來。 魏臨抬起頭,奇道:“怎么不進來?” 顧香生:“怕打擾了你的機密大事?!?/br> 魏臨笑罵:“你這促狹鬼!” 顧香生這才除下木屐走了進去。 魏臨繼續低頭寫東西,另一只手朝她招了招:“過來坐,等我將這封信寫好便可以去吃飯了?!?/br> 顧香生順口問了句:“寫給誰?” 魏臨:“孔道周?!?/br> 顧香生一怔,她對這個名字并不陌生。 孔道周是當朝大儒,曾與朱襄一道為魏臨授課,后來魏臨被廢,這兩人也就不再擔任東宮師傅之職,朱襄死諫皇帝,觸柱傷重而亡,孔道周則失意離京,四處講學,他還有個入門弟子叫袁佑的,之前在杜康酒肆與顧香生辯論過,被她駁倒之后,很有風度地認輸。 “陛下若是知道了,不會不高興么?”她忍不住問。 孔道周是被皇帝罷職的,顧香生也知道,魏臨之所以被廢,巫蠱案只是表面原因,很可能還由于他和名士儒生們走得太近,名聲在外,讓皇帝感覺到威脅了。 更重要的是,這些名士有不少在朝為官,又或者與朝中文臣是親朋好友,關系錯綜復雜,這樣一來,就等于魏臨能將半朝官員都串聯起來,皇帝會高興才怪。 魏臨搖搖頭:“若我不寫信,陛下反而會不快?!?/br> 顧香生奇道:“這又是什么道理?” 筆下正好告一段落,魏臨擱筆,仔細給她解釋:“你想想,儒家最講究尊師重道,就算陛下不喜我與文士過于接近,也不可能完全否認孔師傅對我的授業之恩,如今朱太傅已經去世,真正說起來,我的授業恩師僅余孔師傅一人,若我完全對孔師傅不聞不問,你覺得陛下作何感想?” 那肯定會覺得魏臨涼薄無情。 顧香生明白了:“這樣說來,信上的內容也要有所講究才是?!?/br> 孺子可教,魏臨對她遞去贊賞的一眼:“端午將近,我問候了孔師傅的身體,讓他多加保重,又討論了幾個學問上的疑難之處?!?/br> 他把信順手遞給顧香生,顧香生接過一看,里頭的內容果然稀松平常,連半點時政敏感內容也無,這種信就算到了皇帝手里,也沒什么要緊的。 細論起來,她從前在家里雖然覺得家人冷漠,親娘也與自己多有疏遠,異母jiejie更是處處跟她過不去,但比起魏臨來,環境不知要安逸多少倍。別的不說,魏臨這份小心謹慎,處處滴水不漏,對父親心思的揣摩透徹,那得是在多少挫折下才能養成的,若是可以,誰不愿無憂無慮,任性肆意?再看魏善,這兩年固然成熟穩重了許多,但終究比起自小一個人摸爬滾打走過來的魏臨,還是略遜幾分謹慎。 畢竟一個有娘庇蔭,一個沒娘護佑。 想到這里,顧香生不由慚愧。 魏臨察言觀色,撫上她的秀發:“怎么了?” “我好像給你添了麻煩?!鳖櫹闵筲蟛粯?,將接下端午宴的事情本末說了一遍。 看著她仿佛連耳朵都要耷拉下來的模樣,魏臨不禁一笑,憐愛地將人攬在懷里:“這算什么麻煩,你我住在宮中,一日沒搬出去,一日就不可能獨善其身,就算你今日躲過了,改日劉貴妃在陛下面前以同樣的理由提起,陛下也肯定會讓你承辦的,難道屆時你還能拒絕?” 不得不說魏臨實在是太會安慰人了,經他一說,顧香生的心理包袱陡然之間十去其六,消失了大半。 魏臨:“既然沒法推,那就去做罷,那朱司闈跟了貴妃許多年,的確是得力的女官,有她從旁指點,也未必不是壞事,你還能學到不少東西?!?/br> “你與貴妃相處的時日比我長,必然也比我了解她,還得給我些許提醒,好讓我提前防備,就算不害人,也免得讓人暗害了去?!鳖櫹闵鷽]察覺自己的語氣帶了一絲撒嬌。 魏臨不以為意:“小心些就是了,草木皆兵大可不必,連我都差點著了她的道,你就算吃一兩次虧,也算不得什么?!?/br> 顧香生很意外:“你也吃過她的虧?” 這還真看不出來,以魏臨的謹慎聰明,竟然也會犯這種錯誤? 魏臨嗯了一聲,對顧香生,他沒有隱瞞的必要,多說一些,反而可以讓她心里有所防范。 “你還記得永康十九年那件墜馬案么?” 顧香生點點頭,怎么會不記得?當時她也在場,還在碑林偶遇徐澈,結果兩人沒說幾句,場上便傳來消息,說是益陽王墜馬傷重,皇帝震怒,下令徹查,最后查出一個李德妃,連臨江王魏節也因此受牽連而被流放黃州。 即使如此,坊間依舊有不少隱隱綽綽的流言,說此事其中也有舊太子魏臨參與,只是當時皇帝還未有廢太子之意,所以沒有深究下去。 但也正是因為此事,使得皇帝對太子的觀感變得很差,由此埋下廢太子的誘因。 魏臨道:“關于那件事,我一直有所懷疑,事后曾派人暗中調查,發現事發前一日,三郎身邊,原先那個見過二郎隨從的內侍,其實還與麟德殿的朱司闈見過一面?!?/br> 顧香生大吃一驚,沒想到此事過去許久,竟然還別有內情。 雖然單憑這一條線索,也沒法確定劉貴妃就是幕后真兇,但魏節身邊的隨從,為何無緣無故會和麟德殿的人見面呢?若說這里頭沒有其它緣故,那是誰也不信的。 “可劉貴妃是魏善生母……”虎毒不食子,再如何也不至于拿親生兒子作筏子來陷害別人吧? 魏臨:“所以沒有確切的證據,此事也只是出于我口,入于你耳,讓你心里有數罷了。春辭的事情,楊谷已經查明,確系李氏所為,只是她指使春辭來離間我們,卻如此輕易就暴露了,委實不像李氏的作風,待你有空時,不妨到增成殿走一趟,聽聽她是何說法?!?/br> 顧香生答應一聲,又問:“春辭你打算如何發落?” 魏臨:“讓她和夏語出宮自行婚配去罷,也算全了這么多年侍奉我的情分,再往后,她們貧賤富貴,就與我們無關了?!?/br> 顧香生有些驚訝:“夏語也要遣走?” 魏臨:“她雖然幫忙揭發春辭,但畢竟之前也曾在背后妄議主人,搬弄是非,實屬僭越,不能不處置。留著她,其他人難免有樣學樣,還當你這個思王妃好欺負。還有秋賦和冬言等人,都是與她們一并進長秋殿的,彼此都有情分,我已經讓楊谷好好敲打她們,免得她們不知分寸,成日里凈是胡思亂想,若是她們不聽勸,你就一并將她們遣走罷,送些銀錢好讓她們出宮之后生活無憂即可,旁的不必知會我了?!?/br> 說罷又戳戳她的臉頰:“你這是作何反應,不高興?” 顧香生搖搖頭:“就算你不說,我本來也打算勸你有所處置的,你果斷堅決,我心里高興還來不及,只是本還以為你會舍不得的?!?/br> 魏臨蹙眉:“我固然對她們有些情分,也僅止于主仆之情,并非人人都會像二郎那樣,對著個宮婢也能生出男女之情來。女人多的地方麻煩就多,她們又不傻,為了多爭些利益,彼此之間還要斗個頭破血流,到時候倒霉的還不是男人?!?/br> “……”顧香生抽了抽嘴角,實在想不到他還會說出這樣一番言論,登時有些啼笑皆非。 魏臨見她忍俊不禁,反而奇怪:“你笑什么?” 顧香生捂嘴忍笑:“沒什么,只是這番話,怎么聽著都像是你看過了陛下后宮爭斗得出來的結論?!?/br> 魏臨道:“以二郎的為人,必然對自己的女人憐香惜玉,玉階現在也許對自己能得到益陽王青眼而欣喜,但人總是欲壑難填,假以時日,她未必就滿足于此,屆時又有正妃在,且看那程氏能不能壓得住罷,不然后宅起火,傳到陛下耳中,對二郎也不是好事?!?/br> 顧香生那種想笑的感覺又來了,她怎么也沒想到,堂堂前太子,看上去本該眾美環繞的人物,對三妻四妾竟然是這種避之唯恐不及的態度。 “這么說,你以后也不會納側妃了?” 魏臨果然搖搖頭:“我不喜歡自找麻煩?!?/br> “那若是……我無法生育呢?”她故意問道。 魏臨訝然:“是嗎,我怎么沒看出來?” 說著話,攬住她腰肢的手一邊往上摩挲,顧香生又羞又惱,忙抓住他的手:“好端端說話呢,殿下意欲何為?” 魏臨一本正經:“給你檢查?!?/br> 顧香生:“你又不是太醫!” 魏臨:“我比太醫更靈?!?/br> 二人笑鬧一陣,魏臨想起自己信還沒寫完,明天就要寄出去,總算按捺下來,重新提筆,只是氣息還有些紊亂,寫出來的字跡未免要走形,顧香生也不好再鬧他,起身坐到一邊,見他字體神秀,飄逸出塵,忍不住贊嘆:“大郎這手字,很有王右軍之風!” 魏臨笑道:“我自四歲起便日日練字,堅持不懈,這才練出這一筆字,陛下對我們期望甚高,不單是我,連二郎三郎,也都寫得一手好字,只是風格各有不同罷了?!?/br> 顧香生又瞧了一陣,搖搖頭:“只怕也要幾分靈性和天賦罷,我學來學去,至今充其量也只能寫得端正秀麗,若要說帶著飄逸之氣,那是辦不到的?!?/br> 魏臨道:“這種字體,也就只適合在信上寫,若是寫奏疏公文,還是得用楷書隸書?!?/br> 顧香生聞弦音而知雅意,魏臨這樣一說,她立馬聽明白了言外之意。 古人講究字如其人,這種私人信件,魏臨刻意臨摹王右軍的風格,為的就是讓人知道自己胸無大志,沒有威脅,此等用心,不能不令人驚嘆,可想深一層,魏臨也并無錯處,但凡誰被廢了太子之位還能保住性命的,必然要倍加小心謹慎,再不讓人捉住任何錯處。 想及此,她心中不由生出一絲嘆息。 有些話不必說出口,左右以后不管好壞,都與他一起承擔面對便是。 見魏臨最后寥寥數語提及南方戰事,她便也隨口問道:“此戰既罷,以后南方大抵可以平靜了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