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四個人都黑了臉。 孟清云第一個變了臉,他廣袖一抬,只聽轟隆一聲巨響,林霄只覺得身下一空,他依靠著的浴桶忽然間散了一地,而君墨也踉蹌著放開了手。 他的身子一軟,立刻朝著后面倒了下去。 幾乎是兩個人同時出手,君墨飛快地扯了一旁的長袍朝著他撲了過來,而孟清云則更快一步,身上的雪色外袍被他脫下,飛快地將林霄裹住,伸手攬在了懷里,并且刷地倒退了好幾步。 君墨怔了怔,看著林霄一只手攏著衣襟,一只手拽著孟清云胸口衣服的樣子,緩緩地收回了手,袖袍籠罩之下的手,不悅地攥緊。 “小畜生!你剛剛是在做什么?!”孟清云臉色冷厲地大喝一聲,身上的氣勢全開,當頭便壓在了君墨的身上。 砰。 君墨兩腿一軟,膝蓋狠狠地磕在了地上…… ☆、第三章 拽著他不說話 任誰都能看得出來,此刻的林霄,真是的虛弱至極,甚至連站都需要靠著孟清云才行。 顯然,他先前因為煉丹炸爐的而受的傷,并沒有好。 而君墨,雖然也受了罰,領了刑,卻給了他可趁之機,竟然壓制了林霄一成! “大,大師兄!你怎么敢這么對爹爹!你真是太讓人失望了!”林清清咬了咬唇,臉都氣紅了。 瞧著自家父親那副靠著別人才能站穩的樣子,又想起剛剛君墨壓制著林霄的模樣,她的臉忍不住更紅了幾分,眼中的怒氣也更盛了。 君墨卻沒有理會她,此時此刻,他正全力抵抗著孟清云的憤怒,那狂霸的碾壓,讓他的唇邊溢出了越來越多的血跡。 他的眼中飛快地閃過了一絲森冷之色,看著為林霄而暴怒的孟清云,想到他上輩子的下場,只覺得嘲諷至極。 這個對林霄極好的掌門師尊,又與他有什么區別呢?他尚且最后還對林霄死了心,知道了林霄所做的一切,而這個掌門師尊,卻連自己是怎么被林霄陰死的都不知道呢。 盡管此時此刻他的心已經被上輩子的惡心記憶填滿,然而看著林霄的時候,他臉上露出的,卻是最為誠摯的孺慕之情。 “師,師尊……”他艱難地開口,嘲諷地垂下了眼簾,等著林霄接下來陷害他的戲碼。 “放肆!你這不忠不孝的東西,自己犯了錯,竟敢欺辱到你師尊的頭上來,若非我們今日過來,你可是要殺師了?!”孟清云冷喝一聲,眼見林霄兩條腿都在打顫,且整個人都疼得肌rou抽搐,頓時怒氣更勝。 君墨不回答這些,也沒有多余的力氣回答這些,他只滿目祈求地看著林霄,艱澀地叫道:“師,師尊……” 林霄閉了閉眼睛,緩緩地轉過了頭。 才不過十六歲的君墨,還是最信任清霄真人的時候,無論這個師尊給他如何嚴厲的要求,如何狠辣的對待,只要林霄說一句是為了他好,這人就會毫不猶豫地去執行,哪怕他有可能會死。 這就是他筆下的君墨,熱情,正直,開朗……卻天真得可笑。 “師……兄?!绷窒銎D澀地張了張嘴,用一種極為緩慢的語調,緩緩地道:“別動他?!?/br> 君墨微微一怔,警惕地繃緊了身子。 孟清云的神色微微一僵,低頭看著林霄蒼白的臉,眼中浮現出了怒氣:“昨日若非他擅自動了丹爐,你怎么會差點兒被廢了修為?我好不容易才替你接上了經脈,他竟又做出……” 他說到了這里頓了頓,顯然并不想提剛剛的事情,只道:“你可知道,你這兩條腿,差點兒就廢了?!” 林霄的身子猛然一僵,蒼白的手倏地攥緊了衣袍,那兩條腿正在不堪重負地顫抖著,似乎隨時隨地都會崩潰。 他的心中升騰起無邊的恐懼,張嘴想要說什么,卻緊緊地咬住了牙關,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了。 該死! 又來了! 這該死的間歇性失語癥,竟然換了個身體也不放過他! 他死死地咬住了牙關,口腔里很快就被腥甜沾滿,甚至溢出了唇角。 “清霄!”孟清云大驚失色。 “師弟!”蕭柔臉色一白。 “師弟!”肖子燁神色微變。 “爹爹!”林清清驚呼一聲撲了過來。 再沒有人去管地上跪著的君墨,那強大的威壓過后,君墨只覺得五臟俱焚,可是此刻他卻無暇顧及自己,而是抬起了膝蓋,下意識地就想去看看林霄得情況。 “來人!立刻把這小畜生押到靜思崖!”眼見君墨竟然還敢湊過來,孟清云頓時冷喝一聲。 君墨的神色微微一變,攥緊了拳頭低下了頭,眼底里閃過了一絲森冷至極的神色。 來了,被打入靜思崖,然后被人暗算,跌下了靜思崖,經脈盡斷。呵,他記得上輩子是因為他私自下山而被師尊懲罰,這一世,卻是因為這個嗎? 他捻動了一下手指,眼底一片死氣繚繞。 看來,縱然這一世過程不一樣,然而結果,卻還是一樣的。 他眼中充滿了諷刺,然而臉上,卻只有對師尊最為真摯的擔憂。 雙腿經脈盡斷,又重新一根根地續接起來,想必,一定疼到了骨髓里了吧。 君墨幾乎想要笑出聲來,看著林霄難看的神色,只覺得暢快無比斷了兩條腿而已,這才不過是他還他的一點利息呢! 沒錯,昨日的炸爐,就是他一手策劃的!他就是故意的,又如何?! 執法堂的人來的時候,君墨絲毫沒有反抗地被兩個人拽住,然后只等著那兩個人暗中捏斷自己的經脈,然后像死狗一樣被拖走。 然而,卻有人拽住了他的袖子。 他低頭看去,忍不住怔住了。 那是一雙骨節分明的手,蒼白至極,那手的主人正輕輕地顫抖著,似乎在壓抑著某種不可忍受的痛苦,臉頰邊的咬肌繃得緊緊的。 他的唇邊帶著刺目的血跡,那粉色的薄唇以rou眼可見的速度變白,然后抑制不住的顫抖了起來,只是片刻的功夫,那人卻已經被冷汗浸濕了。 君墨看著他面無表情地忍痛樣子,不知道為何就想起了剛剛黑暗中看到的,那個充滿了絕望和難過的僵硬笑容。 他說——疼。 那一個字,竟帶著幾分驚心動魄。 他心中的暢快忽然間打結,悉數變成了莫名的煩躁和憋悶。 他在等,他想,只要林霄說出接下來的陷害話語,那么,這種不痛快的感覺,一定瞬間就會煙消云散。 然而,林霄卻什么都沒有說,他甚至連動作都沒有變一下,只是死死地拽著他的袖子,扯不開,放不下。 所有人都在盯著林霄,孟清云甚至有些氣急敗壞:“你聽話行不行?好好養傷!這小畜生,我們幫你收拾!” 然而林霄始終都沒有吭聲,只是死死地拽著他的袖子。 不知道為什么,君墨忽然間很想笑。 他有些懷疑自己的腦子是不是又抽了。 不然,他為什么會覺得,這個人這么拽著他不讓他走,卻僵硬著臉一個字也不說的樣子,別扭得,讓他想要想要看更多呢? ☆、第四章 割斷的袖子【捉蟲】 從二十歲那年災難降臨,到此后痛苦瘋狂的整整十年,林霄從沒有間斷過自己的仇恨和絕望。 他不是沒試過掙扎,不是沒試過自救,然而林家人總比他想象中的還要狠,還要更加不堪,即便是已經碾斷了他的雙腿,他們仍舊不愿意放過他。 剛殘廢的那一年,他幾乎每隔半個月就能遭遇一場背叛,一次比一次更狠辣,一次比一次更可怕。 他們給他希望,然后親手碾碎他的希望,他們怕,怕他再一次爬起來,所以即便那時候他已經崩潰,甚至不得不接受精神病院的強制治療,他們仍舊盡最大可能地去碾壓他的身體和精神。 他敗的最慘的那次,也是最崩潰的那次,是嫡親的弟弟親自下的手。他在他癱瘓的腿上動了手腳,給了那些人理由,讓他親眼看著自己被醫生截斷了雙腿! 當所有“親人”都圍著他的床,露出各種各樣憐憫同情或者關懷心痛的表情的時候,再不能更強烈的窒息感攥緊了他,再不能更怨恨的怨毒攥緊了他。 他不想爭辯,因為歇斯底里的祈求他已經說過了。 他不想吭聲,因為不顧廉恥的掙扎他嘗試過了。 他不想說話,因為不知道那句話就會成為他們繼續折辱他的理由。 當他一次次地應對著那些明著關懷,實則戳他心窩子的冷嘲熱諷,他說話的次數越來越少,發音越來越困難,直到一旦遇到人多,或者一旦情緒激動,就會失語。 他患了失語癥。 一個下半身癱瘓了的,只有腦子還能用的廢物,這一刻又換上了失語癥,這一刻,他真正成了一個任人踐踏的廢物。 曾經他站得有多高,跌下來就會有多痛。 他想過去死,可是害他最深的父母跪在了他的床前,痛哭流涕地祈求他。 他們當時是怎么說的來著? 哦,他們說—— 林霄,你不能死!你一定不能死!即便是再難,你也要活著!你已經廢了,可你弟弟還有前途,他還需要更多的資源。你活著吧,反正只要你張張嘴,吃吃飯,不死了就行的,很簡單的,多簡單的事情啊。你從小就聽話,這一次,也要聽話,知道嗎? 那是他長這么大第一次如此歇斯底里地痛哭流涕,也是最后一次。 從那以后,他果然乖乖地聽話,果然乖乖地做一個吃飯就能活著的廢物,被他們關在屋子里,像條狗一樣的活著。 后來,他得到了一臺電腦,磕磕絆絆地開始了寫書的道路…… 他們嘲笑似的說——呦,天才變成了作家呢,竟也能掙幾個小錢,連飯錢都省了。 囚禁。 侮辱。 踐踏。 這就是他整整十年的生活,日復一日的循環往復,甚至到了后來,連林家和李家都忘了他這個曾讓他們恨之入骨的人。 只有他自己沒忘,只有他自己還記得自己有多么的疼。 他將最好的年華給了林家,卻被林家用最狠辣的手段毀了。從此,從一個只要一個念頭就能攪動京都風云的年輕王者,變成了一個連說話都困難的、沒有雙腿的殘缺人。 可笑么? 他眼中閃過一絲慘笑,一絲痛恨,一絲希望。 他的腿有了知覺,他來到了自己親手創造的世界里,甚至有機會親手改變一些東西,真正守住一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