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談話投機,元光耀甚是愉悅。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他就留吳煒吃晚飯。吳煒禮儀性地推辭了下,還是留下來用膳了。 這樣一來,當吳煒離開元府時,天色已經有些晚了。再等到他回到自己家里,吳清黎早已吃過飯,正在書房里用功。 吳煒進門,繞過長幾,站在兒子背后??蓞乔謇杼^專心,竟然一點也沒察覺到他的到來。吳煒看了好一陣子,最終沒忍住先出了聲:“清黎?!?/br> “……阿耶?”吳清黎被驚了一下,差點讓手里的毛筆滾出去?!澳皇侨ピ藛??什么時候回來的?” “剛回來不久?!眳菬樥f了句善意的謊言?!澳阒牢胰ピ??” 吳清黎點頭,臉上表情看不出有什么大變化。 但吳煒卻知道,這只是表象?!拔胰ズ驮笳匋c事,關于吐蕃使團?!比缓?,他就把早朝時的事情簡略說了一說。兒子大了,該知道的事情他自然要告訴。 吳清黎又點頭。國子監里全是些官宦子弟,對朝中消息靈敏度極高,他已經略微聽說了一點?!鞍⒁量嗔??!?/br> 吳煒倒不覺得有什么辛苦。鴻臚卿相比于安南都護,還是后者事情更多更忙。不過鴻臚卿不做事則已,一做事就必須漂漂亮亮的,一絲行差踏錯都不能有?!安贿^是分內的事情,”他道,“阿耶自能處置?!?/br> 吳清黎第三次點頭。然后他垂下眼睛,重新拿起毛筆。 吳煒知道,他這時就該走了。但瞧著兒子貌似平靜的反應,他略有些心疼:“清黎,你該做的都做得很好,不要再想了。若是一定要說什么原因,只是你們有緣無份,怪不得任何人?!?/br> 這說的“你們”是誰,就很明顯了。心儀過吳清黎的女子很多,但他心儀的女子卻只有一個。吳煒知道得晚,但吳清黎一直很清楚。 他在嶺南時見過她,心馳神往,心向往之;他滿心想著,等他高中以后便要向她提親,讀書的動力都更足了…… 但現實呢? 她回了長安,他好容易也得到去長安的機會;本想著,以她的年紀,半年功夫不至于如何;可他真到長安時,才知道她早在三個月前就領了皇帝賜下的冊書—— “冊爾為德王妃?!?/br> 這簡單的六個字,把她推到了別的男人懷里,使他永遠失去了娶她做夫人的機會! 吳清黎本覺得自己運道太差。他以為,若是他能早些和父親說,讓吳煒去和元光耀提親,事情就說不定不會變成這樣。 都是他的錯!明知道她有才有貌,肯定招人喜歡;就算頂著被父親責備的危險,他也該冒失一次的! 事實上,在確實和所謂的德王照面之前,吳清黎都堅定地這么認為。他覺得一切都是機緣巧合,而他卻沒有抓緊機會。但當他發現,他在嶺南時見到的那個男人正是德王蕭欥時…… 吳清黎的自我世界崩碎了。他意識到,她會嫁給另一個男人,根本不是偶然,而是有人暗中一步步策劃好的—— 自己回長安,再把元光耀升擢到長安,這樣作為元光耀女兒的元非晚就能趕上德王妃的采選,直到最后順利成為德王妃! 據說,德王蕭欥十三歲帶兵打仗,一路所向披靡,至今未嘗敗績;吳清黎之前有那么些懷疑,但他現在再相信不過了—— 因為他,本來擁有先機的他,在情場上被蕭欥打得落花流水,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 吳清黎握筆的手微微用力,指節泛白。根本不是他和她有緣無份,而是他確實技不如人!吳煒那么說,也只是為了讓他好過;畢竟,事情到了這一步,他根本沒法和親王搶夫人! 那他還能做什么呢?如果不能娶到她,那至少要給她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吧?不然,若是她漸漸地連他的名字都遺忘,他豈不是太悲慘了嗎? 這才是吳清黎立誓不高中就不娶妻的真正原因。 因為他想,若是他能考個狀元,他和德王之間的差距大概就沒那么大了,好歹能博得她的注意;情況好的話,說不定還有一句夸獎呢,對吧?雖然就算有,他也聽不到了…… 對吳煒來說,就算他不清楚兒子內心到底是如何彎彎繞的,但他好歹也能猜出一二。整件事無非是自家兒子看上了元家芷溪,結果沒想到德王同樣看上了元家芷溪,并且雷厲風行地先下手為強了—— 總結就是一句話,自家兒子暗戀沒表白就失戀了,徹底地。 確實慘,吳煒也確實心疼。但他是個明智的人,知道這事兒最好到此為止。想想看,皇帝冊書都下了;他是能和德王叫板呢,還是能和元顧兩人翻臉呢? 答案顯然是都不能。他要是真那么做了,就是腦子進水,二三十年官兒白當了! 既然如此,就只能到此為止。畢竟吳清黎的心思還好好地裝著,長安城里絕大部分人都不知道。那么,捂到發霉以至于爛掉就是最好的選擇;無論是對他兒子,對他,還是對元家以及德王,都是這樣。 吳煒很明白這點,而且他知道吳清黎也同樣明白。吳清黎拒絕掉一干提親意向的人家,他固然難做人;但瞧著兒子化悲憤為動力,他還是很欣慰的。 兒子又不是不娶妻,只是晚一點而已嘛!元光耀和顧東隅也都肯定了,兒子很有希望高中! 那晚一點又怎么樣?又不是娶不到老婆!而且,等他們條件變好后,門當戶對的人家條件也會更好!另外,給兒子一點緩沖時間,難道不比逼著兒子硬娶個兒媳更好?做父母的雖然著急抱孫子,但也總該為兒女設身處地想想心情和未來,是吧? 所以吳煒對外徹底瞞住了此事,包括對元光耀。他覺得這事兒和元府半毛錢干系沒有,元府和自家兒子都沒錯。如果一定要說什么的話,他大概只能抱怨,老天為什么把元非晚塑造得那么完美,以至于他兒子還沒見到人就已經傾心了。若他能有個這樣的兒媳,自然是很好的;可惜,她已經是德王妃了…… 唉,真是造化弄人??! 在自家臥房的吳煒那里一聲嘆息,在崇文館挑燈夜讀的太子這里也是一聲嘆息。雖說都是嘆氣,但意味完全不同。因為吳煒是為自家兒子出師未捷身先死而扼腕,而太子則是在考慮某些見血又見不得光的陰謀詭計。 當然了,要讓蕭旦自己說,他可不覺得他想做的是陰謀詭計。要知道,他是太子,想當皇帝不是理所應當的么! 太子妃李安琴安頓好兒子,見丈夫久久不回宮,便起身出去尋他。 必須要說,現在的李安琴,可不是以前的李安琴了。以前的李安琴謹小慎微,做什么都三思而后行,有些時候便顯得畏首畏尾,不夠大氣。不管太子做什么,她是都不敢管的。 但自從她生了蕭昶以后,事情就不同了。那腰桿直了,聲音大了,連走路都比之前爽利了,太子丈夫也敢說上幾句了…… 總而言之一句話,有兒撐腰,不怕! 這不,李安琴到了崇文館,沒人敢攔她。她讓人不要通報,太監們也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進去—— 雖說太子素來不喜有人在他讀書時打擾,但李安琴是太子妃,他們攔不住,太子也不能怪罪他們吧? 李安琴自然也知道這點。她現在有了比以前大的膽子,但并不意味著她就敢騎到太子頭上去了,左右也就多彰顯自己的存在感以及東宮女主人的使命感。這會兒她進去,見得太子劍眉緊鎖,她就聰明地不說話,只默默地磨墨。 蕭旦又不是眼瞎,李安琴這么個大活人進來,他還不至于視而不見。只不過她的出現讓他想到了一些不太好的方面,心情就更不好了。 然而,就算他不高興,也不能表露出來,尤其是在李安琴面前。其一,皇后知道了會不高興,若是傳到皇帝那里就更糟;其二,李庭也會不高興,然而他現在正是要用到李庭的時候…… 要不是這時間越拖越長、拖不下去,他能讓李安琴生出兒子嗎? 顯然,兒子的出生對蕭旦來說并不是喜悅,而是一種逼迫。那代表著李庭的壓力變大,而他在這種壓力下屈服了。他從未那么清楚地意識到,就算他當上皇帝,李庭也絕對是心腹大患,絕對要除! 有了這個大前提,還在襁褓里的嫡長皇孫蕭昶就注定不會有順利的將來。若是李庭勝出,他將來會是個傀儡皇帝;而若是蕭旦干掉李庭,他撐死了也就是個清閑王爺,絕不可能當上皇帝。 說句殘酷但現實的話,若是蕭旦覺得自己干不掉李庭,他也不會留著蕭昶讓李庭利用;就算蕭昶是他親兒子,也沒用!這天下是蕭家的,絕不能在他手里換姓! 可這一切的一切,李安琴都不知道。她滿心都沉浸在兒子降生帶來的喜悅里,覺得自己位置穩了,覺得父親和丈夫的關系和諧了,覺得他們一定能攜手奔向美好未來了……凡此總總,都是好的,根本和蕭旦的血腥想法不沾邊。 所以這會兒,見蕭旦心情不好,李安琴也沒想到這事兒和李家有關。她已經聽說了吐蕃使團要來的消息,順理成章地認為蕭旦在憂慮這個。畢竟吐蕃一直和大盛打仗,突然要和親,實在不怎么可信。 蕭旦自顧自地想了一會兒,覺得差不多也該搭理李安琴了?!斑@么晚了,你怎么還不睡?”他溫聲問。 作為一個太子,神色功夫是必須修煉到位的。不說別的方面,蕭旦這方面相當合格。所以李安琴只聽出了丈夫對自己的關懷,心里不由暖融融的:“我剛把昶兒哄睡了,又見你這里燈亮著,便過來看看。你要喝些東西么?我立刻讓人去準備,有現成的燕窩,熱的?!?/br> 蕭旦搖搖頭?!安挥昧?,我還不餓。昶兒今日如何?” 有些為人母的特別喜歡談論自己的兒子,李安琴也是如此?!坝行[騰,但吃得不少?!彼τ?,“太醫今日正好來過,說昶兒一切都好?!?/br> “那就好?!笔挼c頭道,“我諸事繁忙,難得有時間,昶兒就勞煩你照顧了?!?/br> “這是我該做的?!崩畎睬儆U著丈夫的神色,覺得現在氣氛不錯,可以說些正經事?!安贿^話說回來,昶兒也快一歲了。陛下之前說要賜名,現在可有消息了?” 昶兒是小名?;实鄣膸讉€孫子都還小,還沒定下來要什么序列。比如說,現在的親王都是單字擁日,而公主們都是雙字戴月。生下來是一回事,有了大名、記入族譜又是另一回事了。 蕭旦一聽,就知道這事兒和李庭脫不了干系。那頭老狐貍,想把我的底牌全拿到手再出手嗎?哼,哪有那種魚和熊掌兼得的好事? ☆、106第 106 章 兔走烏飛,轉眼十數日過去了。 雖然眾人對吐蕃使團即將帶來的反應不一,但此事已成既定,該做的是好好應對。鴻臚寺上下忙得團團轉,一個人恨不能掰成兩半用;其他大臣也都在心里打著各自的小九九,預備在吐蕃來時瞧對方的好戲。 滿朝文武中,最該關心和最不關心吐蕃的人,元光耀都占齊全了。最該關心是因為大兒子要立功,最不關心是因為女兒馬上就出嫁…… 認真地說,元光耀還是更關心后者多一些。畢竟外邦的事情有的是人cao心,而他女兒只有他一個爹,嫁出去以后就不能經常在元府看見了,自然更加珍惜。 這不,親迎的這天,元光耀一大早起來,就直接朝著女兒的閨房去了。他今天的事情非常多,但現在可能是女兒出嫁前最后一次說體己話兒的時候,自然要抓緊。 蕭菡與他一起去。相比于元光耀,她更舍不得女兒——女兒中間有五年時間沒養在身邊,她虧了??! 雖然正經的親迎是在傍晚,作為新娘子的元非晚沒必要早起,然而她還是起了。不為她的父母,也要為她的兄弟—— 元非永知道她親迎后就不住元府后,已經哭了好幾回。今年以來,雖然他不再哭,但一有空就跑到元非晚院子里,纏著她說話。 今天對元非永來說,同樣也是最后一天。他一晚上翻來覆去沒睡好,天還沒亮就頂著兩個大黑眼圈來找他姐。 開門的谷藍被他嚇了一跳?!鞍?,小郎君,看你這眼睛!”堪比劍南道的熊貓好么! 元非永沒理她,一溜煙就鉆進門里去了。元和跟在他后面,熟練地給主子收拾爛攤子:“回谷藍jiejie,晚上我睡在外間,聽得小郎君在里頭翻了一宿?!?/br> “這可真是……”谷藍無奈地搖頭?!斑@樣可沒法見賓客,還是讓水碧等會兒給他遮一遮?!?/br> 元光耀和蕭菡就在這時候來了。 “遮什么?”蕭菡耳朵尖,遠遠地聽到個話尾,然后就看見了元和?!鞍⒑?,這時候,你怎么在這里?” 元和急忙答道:“小郎君剛起就囔囔著要過來,小奴就跟過來了?!?/br> “永郎這是已經進去了?”元光耀悟了。他快步走近,“真是添亂……今天本來事情就多,可不能出問題!” 蕭菡也這么想。然而她同樣清楚,元非永的戀姊情結足以讓元光耀到她再到元非是嫉妒不已?!霸蹅円策M去吧?!?/br> 元非晚昨兒睡得早,此時已然起身,正披著外袍坐在長榻上。元非永在外頭時她就知道是小弟,臉上不由浮現一絲無奈的笑容來?!坝览??!?/br> “阿姊!”元非永的反應可要激動得多,畢竟他也就十歲。他快走幾步,就挨著jiejie坐下,抬眼望著她:“阿姊,今日以后,我是不是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說的什么話?”元非晚哭笑不得。她只是出嫁,又不是出喪!“不是早和你說過了么?再過幾日,我就會回門的。再以后呢,我也會回來看你們。若你想見阿姊,德王府的兵衛難道敢攔著你么?” 元非永對搶走他姐的蕭欥一點好感也沒有。然而,就算是他也不得不承認,他這個準姐夫——今日過后就是姐夫了——確實很疼他姐的樣子,他姐說什么就是什么。若說他姐讓他去找她、而蕭欥不讓的話,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哼,算那個德王識相,不然才娶不到他姐! 就在元非永想著這些有的沒的時候,元光耀和蕭菡也一前一后進了門。他們見姐弟倆坐在一起還沒覺得如何,等再看清元非永的臉后—— “胡鬧,真是胡鬧!今天是你阿姊的大好日子,你怎么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元光耀十分頭疼。打死他都想不到,小兒子會從幾年前不給jiejie好臉色的弟弟變成為了jiejie沒有好臉色的弟弟……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熊的! 蕭菡一見元非永的黑眼圈,也嚇了一跳?!坝览?,過娘親這邊來,讓娘給你涂點米分。今天大家要精精神神的才喜氣!” 元非永朝他爹撇嘴,但還是老實跳下了長榻。就和父母說的一樣,今天是他jiejie的大好日子,他可不能在百官賓客前給自家阿姊丟臉! 元非晚的妝臺正好派上用場,而水碧就給蕭菡打下手。在那邊忙起來的當兒,元光耀坐了下來,關心地問:“阿晚,你感覺如何?” 元非晚眨了眨眼睛?!耙灰篃o夢?!彼蠈嵉?。她原本以為會夢見今天的一系列事務乃至少兒不宜的夜晚……咳,事實卻是一覺睡到自然醒,再輕松也沒有了。 “那就好?!痹庖粗约遗畠翰挥脢y飾就容光煥發的臉,心里還是依依不舍。從這點上來說,他大概也沒法對元非永求全責備,因為他自己也差不多?!澳恪彼麖埩藥状巫?,竟然沒能說下去。大概想說的太多、而時間又太少,他不知道說什么好。 元非晚看出來,她爹因為太過關心以至于噎住了?!皼]事,阿耶,”她輕聲道,不能說語氣里沒有安慰,“您不用擔心女兒,女兒的一切都會順順利利的?!?/br> 蕭菡本在專心地對付小兒子的黑眼圈,聞言心里酸酸漲漲,但依舊沒忍住白了丈夫一眼?!斑@種時候,竟然要女兒來安慰你嗎?是不是哪里弄反了???” 對夫人的話,元光耀從來都不反駁,更別提蕭菡說得很對?!鞍?,這話確實本該我說的……”他有些無奈,又帶著心疼,“阿晚,有時候別太懂事了。要動手的事情都讓德王殿下去做,再不濟還有阿耶呢,嗯?” 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