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所謂入流,是一種代稱。往邊疆派官叫做流外;與之相反,長安的官員,就是流內官了。從外調內,這個過程,就叫入流。 “確有此事?!编崼懾够卮??!翱杀菹碌闹I令早就發出去了,李相現在問的意思是?” “這批入流官員,很快就是咱們的同僚了?!崩钔ノ竦剞D圜了一句,“所以我想知道,他們什么時候會到長安?” “這可不一定,要看路程遠近?!编崼懾购芸陀^地指出了這個問題?!岸?,不是所有的流內官都能成為咱們的同僚?!?/br> 按照大盛律,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員才有資格參加平素的早朝。李庭貴為尚書仆射,肯定不會和一個從九品的官員扯近乎說是同僚。 “那……”李庭一臉欲言又止。 其實在李庭提到入流官員時,鄭珣毓就猜出了對方的真正意圖。繞彎子也繞夠了,他便直接道:“李相,其實你想問的是兩位國子司業吧?不管是欽州還是峯州,這路都是最遠的。若是李相想和故人敘舊,怕是得再等等?!?/br> 要不是李庭被鄭珣毓當面戳穿多次,這時一定能氣得跳起來。不過現在,他的臉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和元光耀及顧東隅是故人?呵呵,滑天下之大稽! ☆、6459㊣ 至于元光耀和顧東隅,他們當然不知道長安城里變成了什么樣、里頭的人對他們回去又持什么態度。 事實上,峯州距離長安差不多有四千里路,他們在路上走了超過一個半月,這才堪堪進入關內道。長安位于關內道南部,離南面的山南道約莫六七十里??缭剿鼈兊倪吔缇€,也就意味著,快到都城了。 眼看天色漸晚,一行人便投進了旅社。他們都趕路趕了那么長時間,實在沒必要在最后一天折磨自己—— 沒錯,就是折磨。這么長的旅途,不管是騎馬還是坐車,都能把人累死! 至少元非晚是這樣。本來,元光耀安排她坐車,但路上崎嶇險阻,馬車顛簸得厲害,差點把她骨頭都震散架了。后面她實在忍不了,好說歹說,才讓元光耀也同意她騎馬。 雖然有點磨大腿,但總比顛得暈頭昏腦再吐得一塌糊涂要好吧? 元非晚這回深切認識到了左遷嶺南的可怕之處。什么瘴氣厚蟲鼠多都是廢話,光路上就夠讓身體不太好的人嗚呼哀哉。怪不得她當年水土不服呢……這么折騰,不死也去半條命! 這么想的人,當然不止元非晚一個。只不過,越臨近長安,這種感覺就越微薄。原因別無其他—— 長安是個好地方,可比嶺南有誘惑力多了! “再有一天路程,咱們就能到了?!痹诮o元非晚打理濕漉漉的長發時,水碧這么說,不掩欣喜?!懊魈烊章渲?,就能進城?!?/br> 元非晚盯著客店模糊不清的銅鏡里自己的容顏,聞言動都不動?!班??!?/br> 谷藍把用過的水盆端出去,此時進來,剛好聽到一些話尾,便笑嘻嘻道:“大娘,婢子都迫不及待了呢!”在四五個月前,她剛進元府時,從來沒想過自己能這么快進京! 一定要說的話,谷藍大概是她們三個中最適應長途旅行的人。因為干農活出來的身子骨擺在那里,底子是最好的。 聽她這么說,倒叫元非晚想起些別的事?!凹热幻魈炀鸵搅?,那有些事我今天就該說?!?/br> “僅憑大娘吩咐?!彼毯凸人{齊聲道。 “回了長安,自然是好事?!痹峭淼?,眼珠轉動,盯著鏡子里的其他兩人,“不過,長安可不比嶺南,人多口雜是非多。便是小小一件事,在有心或無心的推波助瀾下,也可能有很大的后果。所以,你們皮都給我緊著點?!?/br> “婢子一定謹言慎行,絕不行差踏錯?!彼塘⒖痰?。 “婢子知道了,一定不給大娘添麻煩!”這是谷藍。 聽著兩句鄭重的回答,元非晚滿意地點了點頭?!熬唧w的規矩,等回到城中府邸時再說。反正你們要記得,阿耶是被奪情起復。為了避免流言蜚語,就該比平常的入流官員更小心?!?/br> 水碧和谷藍對視一眼,然后一起點頭。 所謂奪情起復,就是皇帝一定要把原本該丁憂在家的官員拉出來干活。這不是沒有先例,但百善孝為先,一個做得不好,就會落人口舌。 兩個多月前,元府二房起了一場大火。其他人都沒事,然而住在獨門小院子里的老夫人沒能救到。 事實上,等眾人發現時,火勢已經太大,實在無能為力。以至于最后那火是自己滅的——四周都是石墻,它沒能蔓延出去,便直接把院中事物燒了個一干二凈。老夫人的遺體也不能幸免,最后就找到了幾根比較大的骨頭。 這種意外,意外得太徹底,什么有用的線索都被燒光了,以至于官府仵作都鬧不清起火原因。反正火勢之大,所有人有目共睹,便只能默認燈油傾覆、無意走水,然后老夫人不幸身亡。 原本,作為老夫人的貼身侍婢,水紅和水碧對此得負一大半的責任??墒抢戏蛉酥白约河H口攆人去外頭住,元府其他人都可以證實,這玩忽職守之罪便不了了之了。 在這件事里,最占便宜的當然是水碧。她前腳剛把東西收走,后腳就起了把能將一切蛛絲馬跡都掩蓋的大火,實在再走運不過。 而作為對比,她當然知道,這火起得過分快了。 當時元非晚聽她把前因后果都說了一遍,就有些猜出來了?!澳銊偝鲩T不久,回頭火就成了滔天之勢?這意思是,有人放火?” 雖然水碧有些心驚rou跳,還是點頭了?!鞍司挪浑x十?!敝劣谡l放的火嘛……她光是想,就覺得脊背一陣顫抖。 老夫人做下的奇葩事情太多,元非晚一時也不能確定是二房還是三房做的——所以說,樹敵太多也是麻煩!“等過幾天,自見分曉?!?/br> 水碧當時沒有明白,但隔了兩天就明白了。因為,在大火過后的第三天清晨,元府三房打包收拾完畢,城門一開便出去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因為元光進并沒有賣掉他們的宅院,所以嘉寧縣百姓都認為,這大概是因為最近元府事情太多,元光進認為宅子風水不好,就先搬走了。 然而元非晚不這么想。三房經濟狀況捉襟見肘,若是可能,他們一定會先處理掉手中的地契。如果他們沒出手,那只暗示了兩點可能:其一,沒時間找買家;其二,避禍! 不管是前一點還是后一點,三房要離開嘉寧縣都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試問,有什么事情能讓一向宅在屋里、哪兒也不愿去的元光進跑得這么快?只可能是殺身之禍吧?而他們做了什么,才會導致殺身之禍? “火是他們那邊的人放的?!痹峭砼袛?,“但不是三叔,很可能也不是三嬸。那么,就剩下……” “……三娘?”水碧不免覺得驚恐。元非鳶才十二三,能有這么喪心病狂? 但元非晚不這么想。論起喪心病狂的程度,老夫人才是無出其右。如果真是她三妹放了那把火,也只能說明老夫人把三房逼急了—— 先是給張婉之下毒,后面八成又鬧了什么事。元非鳶年紀小,氣急了,便來了個依葫蘆畫瓢……考慮到實際情況,放火和下毒在老夫人身上確實是差不多的效果。左右燒的是二房的財產,而以二房平時對三房的態度,元非鳶有什么可不忍心的? 反觀回來,就算是老夫人自己,也從未想到自己會死在孫女的一把火下吧? “兔子急了還咬人呢?!痹峭淼叵铝藗€結論。 不能說元非鳶這么做是對的,但若不是老夫人和二房逼人太甚,會造成這種結果?說到底也是自作自受,怪不了別人。 水碧沉默了一下。老夫人死有余辜,沒人能反駁。而且抓真兇是官府的事情,也輪不到她們cao心?!澳@意思是,三娘做了這些事,已經被三房郎君和夫人知道了?”不然為什么三房會舉家搬遷? 元非晚點頭。正常這個年紀的少女,掩飾不住自己做的事、被父母發現很正常,況且這事又這么大?!八懒说囊讶粵]有指望,難道他們愿意再賠一個女兒進去?” 合情合理,水碧沒話說了?!澳欠孔印?/br> “遲早會脫手的?!痹峭硇α诵??!盀榱吮苊饴闊?,就算低價出了,三叔也一定會賣。因為,若想徹底擺脫這檔子事,就得隱藏行跡,到一個誰都不認識他們的地方去?!?/br> 水碧恍然大悟。若是低價出手,那元光進就有很多種可以把地契脫手的途徑,比如隨便找家典當行死當……“他們永遠不會回來了?!?/br> 果不其然,再過一個多月,就有一個外地富商找上門來,說他手里已經有了三房的宅院,但嫌它太小,想買下元光耀手里的地契,把兩間打通,重新造一座大宅院。 元光耀本就不打算再回去住,又知道自己不日將調離嶺南,也就順水推舟地賣了。再問富商那份地契的來源,只知道是某個當鋪老板轉給他的,元光進已然沒有了消息。 而在那之前半個月,沉默已久的二房也有了動靜。 知道胡縣令已經把折子遞上去后,黃素就死了找人說情的心。就和元非晚料想的一樣,連嘉寧縣的人都搞定不了,她更不指望能搞定遠在長安的吏部—— 元光宗已經毫無指望,還是個大大的后腿! 弄明白這點后,黃素之前那個想離開的念頭就愈來愈強烈。于是她找了個日子,提著酒菜紙筆去探監,出來時手上便拿了一封和離書。她與元光宗,從此以后便毫無干系了。 兩個孩子自然不能留給元光宗,黃素帶著他們去了東南方向的交府宋平縣。她手里還有一筆私房,做個小本買賣足夠了。宋平比嘉寧更繁華些,掙錢的機會更多些。等兩個孩子再大一點,她就帶他們往東邊遷移,遲早遠離嘉寧這片是非之地。 再來說元光宗。 他痛痛快快地同意與黃素和離,自然是有理由的。其一,二房最值錢的東西莫過于宅院,黃素沒法把它帶走,差不多算凈身出戶。其二,他還做著美夢,想等兩年后出去,取出自己偷到的財寶。左右他現在公職丟了,生活肯定會更加豐富多彩、燈紅酒綠—— 什么?李惠兒不會讓他這么做? 得了吧,兩年后,肯定有比李惠兒更年輕更貌美的女人向他投懷送抱,他為什么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抱著這樣的心態,元光宗打算硬挺過這兩年。但他太天真了——外頭沒人照拂,牢頭和獄卒哪里會給他好臉色看?每天面對著陰暗發霉房間的日子,都讓心高氣傲的他生不如死。 無法,他只得腆著臉和獄卒打好關系。但他手上沒錢,只能讓對方拿著自己的手契去變賣家中的物品,換來酒水吃食等物。 可是,這好日子一天都沒過成功。因為他心情憤懣,加上牢中伙食太差,久不沾酒,一個沒忍住,便喝了個酩酊大醉。 那獄卒見人醉了,便不免說了幾句平時心里壓著的刻薄話,無非是拔毛鳳凰不如雞之類的。 元光宗卻還沒醉死,依稀聽見了,便氣得跳起來?!昂f!你爺爺我有得是錢!” “得了吧,醉了還不承認呢?!豹z卒實在不愛搭理他。 “我才沒胡說!”元光宗把一只酒壺摔得驚天動地,“我有很多錢,就在、就在……”他勉強記得這話不能大聲說,便叫獄卒:“你過來,我小聲說與你聽?!?/br> 雖然不太相信,但獄卒的好奇心依舊占了上風,便湊了過去。元光宗自得,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偷東西的過程說了出來。末了,他還得意地拍著自己的胸膛:“別以為爺爺我這就落魄了!腦袋掉了不過碗大個疤,更何況我兩年以后又是一條好漢!” 獄卒被他聽到的消息驚呆了。他一面覺得對方就是在訛他,另一面卻非常想知道這是不是真的——畢竟李老夫人的失竊案數額實在不??;如今當事人死了,變成了死案,但胡縣令依舊很是在意…… 若是他舉報元光宗,幫助縣令破案,豈不是大功一件? 想到這里,獄卒不再有心思和元光宗周旋,急匆匆地出去稟告縣令。 可由于那些財寶早就被盧陽明和公孫問之挖走,帶隊去的胡縣令看到一包袱石頭時,鼻子都氣歪了。然而他畢竟不笨,很快就想到,元光宗那樣的人,如果沒真的偷雞摸狗,喝醉了也不可能吹噓這個! 接下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用了一點點小手段,胡縣令便確認,元府失竊案的黑手是元光宗。簽字畫押,蓋章定論,又是一陣腥風血雨—— 偷竊本已是重罪,再加上偷的是自家老母的東西,還能算上一條不孝。既屬于六贓,又屬于十惡。贓物無法找回,不孝又屬于不能贖的罪行! 按律,凡已實施竊盜行為而不得財物的,笞五十;已得財物一尺的,杖六十;每一匹加一等,五匹徒一年;每五匹加一等,五十匹加役流。 按照老夫人之前登記的失竊財物數額,超過五十匹妥妥兒的??烧f是要流放三千里再加三年苦役的話,嶺南這地方已經偏遠到沒法這么流放了。于是胡縣令大筆一揮,杖刑一百,再發配到上游水壩去做五年苦役,等兩年牢房蹲完就立刻執行—— 這回,天王老子來都救不了元光宗了! 五年苦役暫且不提,一百杖就夠嗆。元光宗本就沒吃過什么苦,杖刑下來,直接去了半條命。 知道這個,再比對三房,誰都得承認,元光進還算有腦子,至少溜得快。不然,若是元非鳶被抓住,判個不睦之罪,再算他一個教導失責,也是全滅的節奏。 這一來二去,元府的二三房立時就破落了。不過大家提起的時候都不覺得有什么可惋惜的,倒是說胡縣令英明神武的多些。 又過了大半個月,吏部回復的公文終于送到了嘉寧。除了免除元光宗的縣丞之位外,還有一份是元光耀的調令—— 聞卿三年克己復禮,傳道授業,有教化之功。故擢國子司業,從四品下,即日出發。 這個大消息震動了整個嘉寧縣。國子司業是國子監——也就是全國聞名的貴族學?!母甭?,上頭還有一個從三品的祭酒。但這事重點不在正副,而在于元光耀要被起復了! “這真是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本來就該這樣!” “可元先生還在孝期吧?這消息八成還沒到長安!” “有丁憂就有奪情,事在人為嘛!” 念著元光耀平時的好處,有人自發地牽頭組織,給他寫了一份百人請愿書,請胡縣令代為上交。而胡縣令呢,對自己的地界上起復了個京官,也樂見其成—— 開玩笑,多個朋友多條路,更何況是長安的;他干啥要給自己添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