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所謂分家協議,也就是注明了家中財產幾何、來源又如何、最后分到各人手里又是怎么樣的。 元光宗逐字逐句地讀,就怕漏掉自己該得的東西,哪怕只是一分。然后,他發現了一個問題:“這里面是不是有些東西沒提到?” 論整個元府的財產,最明顯的當然是府邸及其中的家具擺設等物。不得不說,這宅院雖然遠遠不及長安元府,然而在嘉寧當地也算是有些氣派的了。加之他們在長安享受慣了,細節之處比尋常官府人家講究不少。就算拿一只碗出去,也比別家的貴些。 總而言之,宅院這座不動產,還是值不少錢的。付錢買下來的人當然是元光耀,不過三兄弟那時還沒鬧崩,元光耀又不太在意錢財,地契便分了三份,三人各執其一,上面寫著的就是自己住的那塊地方。 這筆支出,元光耀自然記在了賬本里,想要回來也無可厚非,但其他兩份地契確實不在他手里。趕盡殺絕的事情他還做不太來,便也默認了這茬。 除去宅院,其他的開支基本是日常生活。那種花出去的錢,也就不要想討回來了,因為根本不可能。 最后,還有元光耀自己的小金庫。這種玩意兒,他當然隨著女兒兒子一起挪走了——開玩笑,大房里一個人都沒留,他還會把好東西放在那里讓人搬不成? 元光宗說的沒提到的東西,當然就是最后的那些錢。 對此,元光耀飛過去輕飄飄的一眼,卻壓著元光宗的心直往下墜?!拔业臇|西,就不勞二弟你cao心了。若二弟你覺得不好,咱們便改一改——你們把地契也交出來,如何?” 抱著能多撈一點是一點的元光宗臉上頓時不好看起來。交出地契?然后他們住哪里?街頭的乞丐窩嗎? 這話他決計說不出口,只得艱難地把頭扭到一邊,裝作自己沒聽見。 元光進也被元光耀的話嚇了一跳。但和元光宗不同的是,他只愣了一會兒,就劈手奪過元信手中準備好的毛筆,大筆一揮,在契約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很顯然,他怕元光耀臨時反悔。連房子也不留給他們,那他們就更有好戲唱了! 在場所有人,包括老夫人,都沒見過元光進的動作有這么快的時候,不由面面相覷。元光宗盯了三弟略有潦草的字一眼,也拿過筆簽上了。 三個兒子全簽了字,老夫人心知大勢已去,無可挽回?!拔业睦咸鞝敯?,這是造的什么孽??!我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們拉扯大,換回來的就是這個……”她又開始哭嚎。抹了眼淚抹鼻涕,抹了鼻涕抹眼淚,整一個涕淚交流,十分影響市容市貌。 如果說元光耀以前還會為此抖一抖眉毛的話,現在的他聽到這些,只有一個感覺—— 整件事就和個笑話一樣。他一直恪守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守則,換不回半分感激也就算了,還全是些記恨埋怨……得,到底誰欠誰??!他特么地不干了! 想到這里,元光耀便和邊上元達元雅使了個顏色。后兩者會意,直接上前,一人一邊壓制住了老夫人的肩膀。然后元信上場,拿著印泥往老夫人動彈不得的手上一蹭,直接壓了下去—— “你們真是好大的膽子,快放開我!” “老大,你這是目無尊長,趕緊叫他們滾開!” “你們還站在那里做什么,快來幫我啊,老二老三!” 被人強壓著蓋手印,老夫人當然不愿意。然而,她一個五十來歲的老太婆,怎么可能掙得過兩個身強力壯的年輕男人?就算她再掙扎再扭動,也沒法把自己解脫出去。元達元雅死死制著她,直到四份協議按過,他們才放開人,退到元光耀身后去。 眼見事情已成定局,老夫人簡直要發瘋了?!袄隙先?,你們都傻了嗎?一動都不動?還有,我跟你說,老大,這手印不是我按的,沒有用!” 元光耀翻看著自己的那份契約,嘴角勾出個淺淡的笑容來?!澳胝f什么?告訴別人這不是您想按的嗎?”他微笑著抬起眼,“那就去說???別說這手印已經有了,就算沒有……”他悠然拖長音,“賬本上也沒蓋我的手印,您覺得別人看見會不會相信呢?” “你……你!”老夫人被氣得只剩氣音。她往邊上胡亂抓了一把,然而彩陶馬已經碎了,沒東西再給她扔出去,只得改成重重地拍了一下榻邊。 元光宗和元光進看著這一幕,嘴唇微動。但誰也沒出聲,誰也沒上前。事情到了這一步,他們誰都沒有辦法阻止它發生了。 眼見自己今日的主要目的已經達成,元光耀不愿再浪費時間,抬腳就準備走。但鞋面剛離地,他又想起一件事來?!芭?,對了,”他轉過頭,對著四張面無人色的臉笑道,“今天也沒能看到二弟你的那位節夫人呢?!?/br> ……這什么牛頭不對馬嘴的話?突然又和節夫人有關系了? 元光宗條件反射地看向黃素,就見黃素半張著嘴,一臉根本沒想到的驚訝表情。 不過,元光耀也沒打算和他們玩猜猜猜,即刻就揭曉了答案:“聽說六娘前些日子起了疹子,我一直想要去看望下,卻總騰不出空。這次大概是最后一次了,就拜托二弟替我給她帶聲好。雖然晚兒出水痘時沒有人來看望,但人總不能因為賭氣而故意拔低自己的水準。你們說對吧?” 啥?就是說他是貨真價實的君子,就算對他們這種小人,也能做到以德報怨嗎? 這臉打的真是啪啪響。在場諸人臉色時紅時黑,像是走馬燈,又像是開了染坊。 撂下這句話,元光耀便離開了。他是從大門出去的。邁出門檻的那一刻,他忽然想回頭看看這個他住了三年的地方。然而腳就和生根了一樣,身子也是僵硬的。 看?還有什么好看的? 想?還有什么好想的? 信達雅三人都跟了元光耀有一陣時日,知道他的脾性。別見元光耀剛才干脆利落地把一票極品整得要死不活,但真在心底,元光耀自己也不好受。 所以,此時見元光耀不動,元達就識趣地把馬牽了過來。 元光耀回過神,便知道下人的意思,便要上馬。元信問他要不要墊腳的,他也拒絕了,自己一鼓作氣翻了上去。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以后,他不再是兒子,也不再是大哥;他現在是丈夫、是父親!他現在是真正的一家之主了,就該為自己家打出一片廣闊明朗的天空! 元府里,這回可是真正翻了天。 元光耀帶人一陣風地進來又一陣風地出去,出去時還鎖上了大房那里的所有門,大門還上了兩道鎖,實在不得不讓人懷疑。 “大房郎君這是要做什么?”一群人心惶惶的下人圍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難道大房幾個月內都不打算回來了?” 而要是能看到二房里頭的情況,他們一定會知道,事情比他們想象的還要糟。 在元光耀走后,老夫人徹底撐不下去,脫力地癱在了榻上。真到絕處時,想哭都沒有眼淚,說的大概就是這種情況。 其他三人也一樣。不管是元光耀的決絕,還是將來的憂慮,都和沉甸甸的大石一樣,壓得他們透不過氣來。 房中死寂了很久,就和沒人在一樣。 等了好一陣子,元光進才干巴巴開口道:“沒其他事情的話,我先回去了?!边@種壞事,他要怎么和張婉之開口? 這一下可點燃了導火索。老夫人忽而從榻上坐起來,雙眼圓睜,斥道:“你怎么回事?不是和你說過了,一定要瞞著老大嗎?” 元光進其實也很煩,被這么一質問,就更煩了?!坝植皇俏艺f的!阿兄今天一回來,劈頭就問我婉之是不是中毒,可見他早就知道了!” “……是嗎?”元光宗出聲表示懷疑。 元光進怒了?!澳銈儺斘沂谴赖陌??要是我告訴他,我也沒好處!”難道他想要自己的經濟來源斷掉嗎?開什么國際玩笑! 這話說得在理,老夫人和元光宗都不反駁了。 “那阿兄是怎么知道的?”黃素疑惑。老夫人給張婉之下毒這事,知道的人不算少,但都是利益相關者,誰沒事兒會捅到元光耀那里去給自己找麻煩? 不光是她這么想,其他三人也這么想。他們四個自然沒有嫌疑,剩下的便是執行人了—— “水紅!”老夫人大聲吼道。 在老夫人被元光耀的聲音吸引而出房時,水紅也跟了出去。不過她立馬發現氣氛不對,就又退后了,以免被臺風尾掃到。當然,為了滿足好奇心,她隔著一堵墻偷聽,也知道了個七七八八。 本就心驚膽戰,再加上老夫人一聲吼,水紅出來的時候,膝蓋都在抖?!袄戏蛉?!”她一說話就跪了下去,“真的不是婢子說出去的!婢子也想要自己脖子上的腦袋呢!” 老夫人正準備動手揍人,聞言頓住了。是呀,是水紅下的毒,那水紅怎么可能對元光耀自首?她想了一想,腦袋總算靈光了一回:“這事,除了在場的,還有誰知道?” 水紅心里咯噔一跳?!啊瓘埛蛉??!彼跞醯?。 “……什么?”不光是老夫人,元光宗和黃素都被嚇了一跳??嘀髯约褐??這事兒還怎么了得? 眾人的視線毫無疑問地匯聚到了元光進身上。元光進見已經搪塞不過去,便泄氣地點頭:“是我告訴婉之的?!?/br> 其他三人差點沒被氣暈過去。這是親兒子親弟弟嗎?簡直就是恨不得他們死的豬隊友??! “但這事肯定不是婉之干的!”元光進立刻指天發誓,“婉之都知道快一年了,要說也不是現在說!” 一聽時間,老夫人就更想暈過去了?!昂现俏仪澳_剛說漏嘴,你后腳就去告訴你媳婦了?”她顫巍巍地指著小兒子,“行啊你,長能耐了!人家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怎么我是個兒子也這樣!” “反正肯定不是婉之!”元光進低下頭,一口咬定。 元光宗好容易把一口氣喘勻,再想想,發現張婉之的概率確實很小。就和元光進說的那樣,張婉之那逆來順受的模樣,要說早說了,還能忍到現在?“那到底是誰?”他厲聲問,朝著水紅的方向,“還有誰知道?” “還有……還有……”水紅有點卡殼。她有一種預感,要是說不出可疑的人選,那背黑鍋的一定是她。忽而,她靈光一閃?!斑€有江婆!”她喊了出來,“月例下來的時候,她總偷偷瞧單子,也幫著分東西!” 有毒的茶葉,正在月例清單中。再加上江婆兩天前剛被硬性架到了別院,說被人撬開了嘴,時間上也吻合。 “一個兩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老夫人牙都疼了。水碧的賬本沒燒掉,江婆又把他們賣了! 元光宗一臉陰沉。江婆要是在這里,他一定讓人打爛那張大嘴巴。只可惜不在……“等等,”他忽而想到另一件事,微微瞇起了眼睛,“剛才阿兄還說,六娘出了疹子?” 接收到那種怒氣勃發的眼神,黃素嚇了一跳,不敢再拿喬,急忙道:“是有這件事。不過,已經大概有倆月了吧?!?/br> “兩個月?”元光宗重復了一遍。他覺得這時間有點熟悉,又有點巧合,卻不知道點在哪里。 但黃素把后面的上揚語氣理解成了質疑,急忙繼續解釋:“差不多兩個月……不對,比兩個月多!我想起來了,就在晚姐兒得水痘的前半個月!” 元光宗的眉頭更緊地蹙在了一起。他好像要抓到了什么,又差那么一點…… “六娘得了疹子?我怎么不知道?”打破沉默的人是元光進。 其實他不知道是很正常的,因為他從不關心這些。但他這么一說,老夫人也發現了不對?!袄先f得對,”她疑惑道,“我也只知道六娘病了,為什么老大會清楚地知道六娘出了疹子?” 疹子……水痘……半個月…… 這幾個關鍵詞在元光宗腦袋里繞了一圈,臉頓時就青了,氣的?!巴斫銉旱乃弧彼?,聲音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一樣,“是那個婆娘干的!” 一言驚醒夢中人,在場所有人都悟了。 “你是說,六娘得的是水痘,但我們全都沒發現?”黃素道,一半是對節夫人毒辣的震驚,另一半是和自己猜測對上的恍然?!斑@么說起來,六娘得病前幾天正好是三月三,節夫人確實帶了她和四郎出去看熱鬧。過節時人多口雜,身上沾了什么臟東西回來也是有可能的……” 原來,元非晚莫名得了的水痘,真是節夫人做的? “很好,很好!”老夫人剛才氣得手抖,現在奔向另一種極端——又不抖了。不僅不抖,還直爆青筋?!拔叶疾桓易龅氖?,她做了!不僅做了,還被找上門來!真是好膽子啊,哈!”說著,她就下了榻,目標明確,直沖房門?!澳切≠v蹄子,看我不打死她!” 自從看見元光耀帶人從院子里穿過后,節夫人就一直在豎著耳朵偷聽外面的動靜。奈何她是側室,住的位置離正房有些距離,元光耀又沒大喊大叫的習慣,她愣是什么都聽不到。正當她琢磨著是不是該委婉地向水紅打聽消息的時候,她便看到老夫人氣勢洶洶地出了門。 嗯?這是又要找黃素麻煩了吧? 想到上次黃素被老夫人和元光宗劈頭蓋臉一頓罵,節夫人心里就開始幸災樂禍得痛快。然而,沒過幾秒,她就發現自己錯了—— 等等,老夫人怎么朝她這邊來了?不對啊,黃素不在這里??! 老夫人現在才沒空揣測節夫人的心理活動。她沖向她從來沒去過的偏房,腳下生風,速度之快,一點也不像是個五十多歲的人。 就算節夫人再怎么想,她也想不到,她的那些破事已經被曝光了。所以,在老夫人一腳踹開虛掩的門時,她適時露出了略帶驚慌的神情,彎下膝蓋行禮:“老夫……” 啪! 還沒出口的那個“人”字就被這么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回了節夫人肚子里。 節夫人本來就是走柔若無骨的小白花路線,這一下直接讓她倒到了地上,眼淚也在眼眶里打轉起來?!袄戏蛉?,怎么……怎么了……” “你還有臉問我怎么了?”見那張尖尖的小臉上立時腫出了一座五指山,老夫人猶不解氣?!澳阏f,晚姐兒的水痘,是不是你干的?” 節夫人腦袋嗡地一聲。怎么回事?他們怎么會知道?但這檔口肯定不能承認,否則光老夫人毫不留力的巴掌就能把她扇死。 “不……不是我……”她一邊說,一邊用眼神向元光宗求救。但不看還好,一看元光宗臉上青黑的神色,她就覺得,今天是要真糟了。 “我問你,”元光宗道,字是一個一個從牙縫往外蹦的,“三月三,你是不是帶著四郎六娘出去玩了?回來以后,六娘得了水痘,但你說是疹子?” “不,不是,真是疹子!”節夫人慌亂搖頭?!岸?,你要信我,我真沒……” 啪! 這次出手的是黃素。她早看節夫人不順眼了,就等著哪天能真動手。老夫人沒注意到節夫人一直在給元光宗遞眼神,她可是一個不漏全收在眼里。 呵呵,死到臨頭了,還想勾引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