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事實也正是如此。當元非晚在信件上看見元非是的署名時,心中咯噔一跳。德王替她大哥帶信?這不是提前站了德王一派? 看她僵住,元光耀只當她和自己一樣,因為太過激動而一時反應不過來?!拔铱催^了,的確是你阿兄的筆跡,語氣也是?!彼D了頓,又嘆道:“幸而你阿兄一切安好,不然……” 不然沒臉回去見老婆嗎? 元非晚猜測。但元光耀沒接下去,她也不能追問?!鞍⑿止P力蒼勁,看來情況不錯?!?/br> 聽了女兒這話,元光耀的眉眼總算舒展了一瞬。他自己怎樣都無所謂,但三個孩子都是他心尖,自然希望兄妹弟和睦?!拔疫€擔心,非是太久沒有回家,你也要把他忘了呢!” “阿耶說的什么話?!痹峭磬凉炙?,又問:“阿兄的信是剛剛那位郎君帶來的?他說他姓魚……莫不是來自瀘州?” 元光耀把信拿回來給元非晚,還特意把房門關起來、只剩他們兩人,就是預料到元非晚會猜到真相。此時聽到瀘州,他便知道自己的準備不錯?!安皇菫o州,”他搖頭,“但和瀘州那位有關系?!?/br> 所謂瀘州那位,自然只能指出身瀘州的皇后。 元非晚點了點頭,臉上不見驚詫?!皬臉用采峡?,那位郎君確實符合德王殿下的年紀?!彼龥]說的是,就算蕭欥穿常服,一舉一動間依舊帶著不可忽略的雷霆之氣。這人顯然久經沙場,并且砍殺敵人絕不手軟! “確是德王殿下?!痹庖姓J。 元非晚重新把那封短信看了一遍,然后把它攤開放在圓桌上,自己在邊上坐了下來?!叭缛舭⑿忠讶煌断虻峦醯钕?,那阿耶您……”一家人立場不一的話,肯定會出事的! 如果說元光耀對元非晚能猜到來人就是德王有所預料的話,他也絕沒想到女兒一下子就能和他想到一塊兒去。這得要多高的政治敏感性?“阿晚,你……” 元非晚搭在桌面上的手指動了動?!拔也恢赖峦醯钕略趺春湍忉屵@事的,但我不信德王殿下會單純地做一個信使?!彼龘P起頭,朝還站著的元光耀微微一笑,“殿下有沒有說,他想要您做什么?” 這話實在太過直白,元光耀震驚了。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女兒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阿晚,你怎么會想到這些?” “不過是吃一塹長一智而已?!痹峭砭椭浪鶗写艘粏?,早就準備好了說辭?!拔以詾?,該是你的就是你的,無論如何都不會被影響。但實際上,若你大度不爭,卻有些不長眼的人把這當懦弱,蹬鼻子上臉,蹦跶得可歡了?!彼室馔A讼?,留給元光耀幾秒思考時間?!凹热蝗绱?,就沒必要刻意隱藏自己了。您說對嗎?” 這話太符合現今的情況,元光耀一時無語。 他素來知道女兒機敏聰慧,然而就和蕭菡主動削減用度一樣,為了不刺激資質平平的弟妹,元非晚向來藏拙。 然而,蕭菡的苦心沒得到老夫人的認可,元非晚的努力也打了水漂——她表現溫婉、處處退讓,結果換來了什么?親弟的喝罵、蓄意感染的水痘嗎?真是笑死人了! 想到自己無意中聽到的那些貶低,再和女兒現在的反應對比,元光耀不得不承認,這么多年,他委屈自己,夫人女兒也委屈自己,全都是喂了白眼狼!“沒錯,”他深刻同意,“阿晚你能這么想,為父便放心了?!?/br> 憑元非晚的聰明,若是她決定不再忍,哪兒還有人能欺負得了她去?怎么說都有他這個老爹做后盾嘛! “那也是阿耶幫我堅定了這個決心?!痹峭硪娬f通了她爹,順手再戴一頂高帽過去。 元光耀聽出來了,頓時好氣又好笑?!熬湍銠C靈!那你倒是說說,德王殿下來此為了何事?” 把皮球倒踢回來給她?是一種變相的考驗嗎?元非晚眨眨眼睛?!鞍⑼硐共?,阿耶就隨便聽著?!彪S即她壓低聲音,緩緩道:“是不是長安有人眼熱德王殿下的威望,不想讓他繼續呆在涼府?” 元光耀聽之前還含著笑,聽之后直接瞪圓了眼睛。雖然他對蕭欥下嶺南有諸多猜測,但元非晚猜的這點可是蕭欥唯一親口承認的! “看阿耶的表情,想來是我僥幸猜中?!痹峭硇Σ[瞇道。 這哪里是僥幸?元光耀盯著女兒一點也不意外的臉?!拔椰F在有點不確定,讓你讀那么多書是不是好事了?!焙⒆舆@么聰明,若是個男兒身,他們元家注定飛黃騰達!但女孩子就真成了一個燙手山芋……哪家的兒郎能搞定他這個聰明又美貌的女兒? “讀過許多書的可不止我一個,也沒出什么壞事?!痹峭砗芸旖拥?,毫不在意。 元光耀在心里搖頭,同時把女婿之類的想法甩一邊:左右他不會把女兒留在嶺南,那這事等回長安之后考慮更合適?!按_實如此,殿下說他早晚會回長安?!?/br> 元非晚眸光閃了閃。蕭欥要自己回去?肯定是欲擒故縱、麻痹對手神經吧?“我猜,”她說,沒直接表態,“殿下手里應該缺幾個文官?!遍L安城里倒是有很多文官,但長安是太子的地盤,絕大多數官員都站在太子那邊吧? 在元光耀耳朵里,這就和直接說沒什么區別了?!坝直荒阒懒?,”他一半驚訝一半無奈地說,“我和東隅也這樣想?!?/br> “如果您和顧先生答應殿下,咱們就能回長安去了?”元非晚又問。 元光耀現在簡直不想形容他心里的驚濤駭浪。自家女兒啥時候變得這么犀利?好是很好,但他的心臟工作強度現在有點超負荷??!“你想回長安嗎?”他反問。 想肯定是想,但元非晚沒有立刻承認。古往今來,從沒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如果他們選擇通過德王的渠道回到長安,那也要承擔隨之而來的風險?!澳€有其他的辦法嗎?” 這無疑就是想了?!坝惺怯?,”元光耀承認,“但沒有一種會比這個更快?!?/br> 元非晚沉吟了好一會兒。 她爹好歹做了十幾年京官,也不是什么特別能得罪人的性子(權力關系復雜,說完全不得罪人是不可能的),該有的人際關系自然少不了。然而,皇帝一句話就能讓他們家當天打包滾出長安,回去的一句話可沒那么容易。 “女兒斗膽再問問,外祖和舅舅們那邊的關系,您打算怎么處理?” 冷不丁聽到這句,正戳中了元光耀內心覺得最麻煩的部分?!澳隳镞€在王府里……”他說了這句,喉頭梗塞,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元非晚只想確定一下她爹她娘感情如何。如今看元光耀這表現,她有了譜,便道:“阿耶,您湊過來些?!?/br> 雖然元光耀有些疑惑,但更好奇,就彎腰下去。元非晚不過說了幾句話,他的神色已經變了一輪,最后定格在極度震驚上?!巴韮?,你……” “這都是女兒的拙見,阿耶聽聽便可,切莫當真?!痹峭砹⒖探拥?。 元光耀直起身,表情十分復雜。他的目光從元非晚身上轉向林木蔥郁的窗外,再轉回來?!斑@事兒容阿耶再想想?!彼?,想想又補充了一句:“雖說太過低調不好,但在別人面前,你還是得藏著點?!彼畠禾孛吹匾蔡税?? 元非晚已經把想說的都說完了,這時當然乖順點頭。既然要回長安,那就得風風光光地回去! ☆、第35章 馬球 一上午事務紛忙繁雜。等別院諸事差不多處置完畢,吃午飯的時間點都過了半個時辰。 “阿耶,您下午還去州學嗎?”飯后,元非晚問她爹。 蕭欥的出現如同一顆石子投進平靜水面,攪得元光耀毫無胃口。這時看見女兒一舉一動都和平常無異,一點也不被影響,他不由懷疑自己是不是老到經受不起挑戰了?!叭グ?,再不去,今天的功課就要落下了?!?/br> 元非晚點點頭。生長于帝王之家,她對權力傾軋熟視無睹,這種程度的甚至不能讓她眼皮多眨一下,更別提食欲不振;而元光耀明顯不同。她也不指望元光耀一下子就接受她的觀點,但她確信元光耀最后會發現,那的確是最好的法子。 她略一停頓,元光耀以為是欲言又止:“你還有什么話想說么?” 元非晚知道她爹是在問有關蕭欥和長安的事情,關于此她也的確有更多的看法;然而,智多近乎妖,欲速則不達,她得一點一點抖出來,才能更好地讓周圍的人接受?!叭羰且f,還真有那么一件事?!?/br> “什么?”元光耀問。這次,他做好了元非晚再一次語出驚人的準備。 然而,元非晚眨眨眼,卻提了另一個問題:“阿耶,早晨過來的時候,我見路邊有個馬球場?” “……???”打死元光耀都想不到,女兒想說的竟然是這個?!按_實是有,”他說,隱約猜到元非晚的意圖,“你想打馬球嗎?” 元非晚立刻點頭?!皬拈L安出來之后,我就再也沒碰過球桿了。此時見了場地,不由有些心癢……”她一邊說一邊覷著元光耀的臉色,確認她爹沒什么反對表情?!拔也恢?,嶺南也盛行這個?!?/br> 一般情況下,除去軍中,王公貴族之類的有錢人才會買適合打球的馬、配套器具,也只有他們才有用不完的閑暇時間打球、而不是謀生。位于王朝極南端的嶺南,顯然不具備發展馬球的條件。 元非晚最后一句話其實沒說錯,但轉折十分生硬,便是元光耀再滿腹憂慮,也差點笑出來?!斑@倒也不是。因為,那是東隅和我一起請人建的,為的是讓學生們讀書的同時也不忘鍛煉身體?!?/br> 元非晚輕輕地“啊”了一聲,如水明眸里劃過一絲亮光。 元光耀從這個短促的氣聲里聽出了暗藏的期待,心中不免涌起了對女兒的憐愛。 女兒自幼聰慧,乖巧伶俐,是他、夫人的掌上明珠。兩個大舅子回長安時必定會給女兒帶一大堆異域風情的稀奇玩意兒以增長見識,吳王更是把唯一的外孫女當心肝寶貝疼,那勁頭讓蕭菡都吃醋。 而女兒的馬球,正是外祖吳王這個在戰場上叱咤風云的大將軍手把手教出來的。那技巧,不說一流高手,在女眷中也絕對出類拔萃。只可惜,嶺南三年,愣是把當年那個風頭壓過全長安姑娘的天之驕女翅膀折了! 好在,不是沒有挽回的機會! 思及此,元光耀再次堅定了回長安的心。蕭欥的問題他要再考慮,但這點是毋庸置疑的?!皶旱膶W生五日打一次馬球,州學則是三日一次,場上有的是空閑。若你要去,我那兒有成套的球和球桿,你讓元達準備帶去就行?!?/br> 瞧瞧,這就是親爹!“多謝阿耶!”元非晚的笑容頓時燦爛了不少。 “還和阿耶客氣?”元光耀沒好氣道,但也笑了出來。女兒聰明是聰明,但某些地方還是孩子,這么容易就滿足了! 用畢午飯,又稍事休憩,元光耀便出了門,元信隨侍。而他前腳離開,元非晚后腳也起了?!霸_,去把馬球該用的東西拿好?!?/br> 元達已經聽到了元光耀的話,但還是有些遲疑?!按竽?,昨日雨過,土場上有些泥濘……” 元非晚毫不在意?!安贿^是些淅淅瀝瀝的小雨,跑馬沒有問題?!背淦淞烤褪请y打一點嘛!但她再看元達為難的神色,忽而就明白了:“你是說要濺泥嗎?” 被戳穿想法,元達只能點頭。他們家大娘貌若天仙、身嬌體貴,別說衣服上濺一個泥點子,就算濺一滴水都是暴殄天物! “衣服臟了,洗洗就好,哪兒就那么嬌氣了?!痹峭泶叽?,“還不去拿?”然后也不管元達反應如何,側頭去問她的兩個侍女:“你們可要一起去?” 不管是水碧還是谷藍,她們都不會騎馬。此時聽元非晚問,不由面面相覷。 最后還是谷藍先答了?!版咀印彼掏碌?,顯然有些為難,“之前只騎過牛?!?/br> 此話一出,邊上元雅元達都樂了。元非晚飛過去一眼,他們一個立時繃住了臉,另一個趕緊去拿球棍等物?!胺彩驴傆械谝淮??!?/br> 谷藍點點頭,但還是有些怯場?!澳撬蘪iejie……” “水碧傷還沒好,又忙了大半天,下午便好好歇息一下?!痹峭淼?。 水碧立時跪了下來,神色恭敬?!岸嘀x大娘體貼?!?/br> “起來吧,別動不動就跪?!痹峭砦⑽⑻裘?。這個婢子好似越來越乖覺,是上午聽到了什么嗎? 不管是不是,都不影響元非晚出門打球的熱情。不過片刻,元達把該準備的東西都放到了馬背上,請元非晚上另一匹馬。再加上谷藍,三人二馬便出發了。 球場的位置,相對縣城,更靠近天登山一些。雖說不遠,但元非晚望著路上一片草木蔥蘢的清翠景色,不知不覺出了神。 從前,她貴為芷溪公主,人人都護著她,去過最遠的地方不過泰山封禪。偏遠之地,譬若河西黔州,再窮再苦,也就聽聽而已。 那時讓她設想遠離長安的生活,她只會有一個反應:誰沒事逗她玩? 現在,這事真成了事實,卻好像也沒有想象中的糟糕。說不開化吧,民風尚算得上淳樸;說閉塞吧,時令果蔬的味道都不錯。 平心靜氣地說,嶺南肯定比不上長安,但也真不至到一無是處的地步。 當然,淳樸的民風里絕對不包含她的好祖母和二叔三叔。別看她和元光耀說得嚴重,實際上老夫人和二三房在她眼里真就是小丑蹦跶,成不了氣候。若要說挑戰,如何回長安算得上一點,對德王該用什么態度能算第二點—— 她之前對元光耀出的主意確實與此息息相關。 一,元非是已經投了德王,想必有些理由; 二,他們和太子關系一般,若通過普通手段回長安,也不見得落得了好(畢竟太子手底下的官員眾多,各方勢力已成,想出頭很難); 三,德王戰功赫赫,在軍中一呼百應,到關鍵時刻絕對有用—— 一群文官的嘴皮子能和二十萬大軍比嗎?開什么玩笑! 最后,還有個不算在內的補充策略:要是皇帝的身子骨還硬朗,那無論是他們還是德王,明面上最好都不要輕舉妄動,只要表現出忠君即可。 除去第一點,元非晚覺得,其他每個主意都能叫她爹驚訝??墒?,這些已經是她深思熟慮后的回答,精簡得不能再精簡了—— 她的身份又不能讓皇帝指名,當然得在她爹身上下功夫;只要她爹被起復,他們一家在長安團聚不就有希望?現在有個大好機會送上門,自然不能裝瞎。錯過一個德王,什么時候還有下一個德王? 說實話,給元光耀一點時間,他不見得想不到這些。但蕭欥這次出行是隱秘的,時間有限,就必須用最快的速度做出抉擇! 既然如此,她也只能冒著被懷疑的風險說了那些話。不過現在看起來,因為對女兒的聰慧深信不疑,再加上吳王曾經的教導,元光耀確實驚訝,但也沒到懷疑到換人上去…… 話說回來,就連她自己,也想不到會發生這種事??! “大娘,咱們到了?!?/br> 元達的聲音打斷了元非晚的神游。聞言,她舉目四顧,透過帷帽輕薄的絹紗,看清了面前略高的平地?!斑@地方倒有點像樂游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