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可是,夫子也在看??!” 此言一出,原本興趣缺缺的人全都圍了過去,能看到山腳的窗戶邊上一時間擠得滿滿當當?!熬谷皇钦娴?!” 顧東隅,他們口中的夫子,正憑窗而立,不緊不慢地捋著胡子。晨間的山風輕輕吹拂,他的寬袍廣袖微微鼓起,給人一種十足仙風道骨的姿態。 “奇了怪了,夫子在看什么?” 少年們十分好奇。但沒過多久,他們就發現,距離太遠,他們根本不可能分辨出是誰家的馬車?!翱煞蜃涌吹枚夹α恕y道他知道來的是誰?” 苦于沒料可八,這一陣小sao動很快平歇,早課繼續。不過,等顧東隅再次走進書房時,開口第一句話就讓他們重新沸騰起來:“中間一排都往后挪,騰個位置出來?!?/br> 騰個位置?有新人要來了嗎? 所有少年都這么想。而元非武側頭看向已經開始搬東西的同學們,想起因為要讀書而被元光耀遷回大房的元非永。 來的莫不是三郎? 不,如果真是三郎,為什么他昨天回家時根本沒看見動靜?元府離書院有些距離,若是三郎要來,也該讓人先把行李搬來??! 元非武在心里搖頭,認定是自己想太多了。 而山腳下,元非晚當然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在上面探頭探腦。她下了車,便見前面一座兩層木樓,夯在三尺多高的實木柱底之上,正是嶺南西部最常見的民居樣式。樓邊沒有圍墻,但栽有一圈郁郁蔥蔥的樹木,隱約能聽見水聲。 倒是個度夏的好地方,元非晚尋思。 元光耀早已翻身下馬。見女兒打量,他便介紹道:“這房子山茶環繞,一面臨河。若是想要游河,船就停在南面樓梯底下。平時走陸道,就直接從北面上樓?!?/br> 下樓直接上船?元非晚點點頭,更確定這地方就是度假用的。她爹有錢租這種房子,想必還是留了一手,沒讓人把自己家底撈光! 大約是這種情緒太明顯,元光耀不由笑了?!跋胧裁茨??阿耶好歹做了十幾年京官,難道會連這點錢都沒有嗎?”京官比外官的待遇更優渥,更別提他還做到正三品。 被看出來了,元非晚小幅度眨眼?!斑@是阿耶你自己說的,我可什么都沒說?!?/br> 元光耀好氣又好笑,在她光潔的額上輕輕一點?!笆裁蠢矶急荒阏既チ?!”然后他看了看左右,道:“我還要去州學,時間有限,只能先帶非永上山一趟。你留在這里,把該安排的安排好,行不行?” 順著他的視線,元非晚轉動眼珠。隨行的人已經全到了:元光耀的三個隨從,她的兩個婢子,一個廚子,還有一個目光閃爍的婆子?!芭畠簽榘⒁謶n理所應當,哪有什么不行的?”她粲然一笑。 算上元家三口,在場總共十個人。元非晚自己沒什么感覺,其他八個都被這笑容閃了眼。剩下一個江婆,心虛得根本不敢對上元光耀和元非晚之中任意一個的目光,自然沒法欣賞美人——為什么不管什么話,聽起來都有別的意思?從早上被蠻橫地架出屋來看,應該不是她的錯覺吧? 因為早就知道消息,所以顧東隅對元光耀攜子到訪毫不意外。實際上,山腳下那座別院,也是他幫著元光耀盤下來的。 問原因?不為別的,就為顧東隅和元光耀是同科進士、同僚八年、又同貶嶺南,這情誼就與一般的好友不同。雖然顧東隅貶的地方不是峯州、而是幾百里外的欽州,但反正是個可有可無的閑職,夫人病逝,又無子女,他就跑到嘉寧,挑個風景秀美之地,開了一座書院。 一個狀元一個探花,一個州學一個書塾,教書都是倒貼錢。便是知道兩人被貶得冤枉,嘉寧乃至峯州的百姓也不免為此感到高興——天降良師,還有比這更走運的事情嗎? 所以,元光耀前腳剛進書院門,后腳就讓元非永給顧東隅磕頭。把兒子交給摯友教導,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元非永已經答應了元非晚好好讀書,對拜師這種事毫無抵觸,老老實實地磕頭奉茶?!胺蜃诱堄??!彼€小,元光耀極少帶他走動,此時有些懵懂,又有些好奇。 “嗯?!鳖櫀|隅伸手接過,剛抿一口,就注意到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正在偷看他,不由失笑?!霸?,非永這孩子不太像你??!”他和元光耀關系極好,早就可以用排行相稱。 聽出其中的揶揄,元光耀眉毛抖了一抖?!梆B不教父之過,只不過我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彼聪蝾櫀|隅,語氣誠懇:“現在只能煩你費心了,東隅?!?/br> 顧東隅趕緊放下茶碗?!澳膬旱脑??你我之間,還這么客氣?” 元光耀正色道:“我有事請托你,這是應該的?!?/br> 顧東隅頗為無奈。他這老友,什么都好,就是每次都要給他來這么一下!“那這樣,以后我的酒錢都歸你,如何?” 元光耀愣了愣,大笑起來?!耙谎詾槎?!” 元非永眼睛骨碌碌地在兩人身上打轉。這夫子長得很和氣,但為什么他總感覺他將來的日子肯定會一片黑暗呢? 如果說元非永有些小孩子敏銳的直覺,那元非武的糟糕預感就更不是說假的。在看到自家大伯帶著三弟從顧東隅書房出來的時候,他先是驚訝,再然后腦子里嗡的一聲—— 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所以,在幾個小輩里,最怡然自得的就數元非晚了。她指揮著年輕隨從把車上的箱子搬上樓,安置到各個房間里,再讓水碧和谷藍布置齊整。她和元非永全搬出來,那元府大房就常年沒人,所以元光耀打算讓廚子也住在別院,再分一個隨從看門。 元非晚不知道她爹是不是打著院里院外的雜務都不用她經手的心,但院子外多兩個人,總歸是好事——看家護院是一條,能鎮住老油條江婆又是另一條了! 江婆一直滿心惴惴。雖然被粗暴地拎出了門,但在元光耀面前,她大氣都不敢出。好容易等到元光耀離開,她才勉強鎮定下來。元非晚一貫耳朵根軟,她就等著這時候! 這種打算,元非晚不用看都知道,心中不免冷笑:就算她有心軟的可能,也絕不會浪費在這種人身上!所以,她有意把水碧和谷藍都支去二樓,自己留在一樓。江婆急得又咳嗽又使眼色,她全當沒聽見也沒看見,只顧著做自己的。 直到江婆咳成了撕心裂肺,元非晚才瞥過去涼颼颼的一眼?!敖湃羰巧眢w不好,便坐著歇歇?!?/br> 幾個隨從一直進進出出地忙活,但也沒忘記分一只耳朵聽她們的動靜。他們全是元光耀手下,自然都站在元非晚這邊。而且,江婆喜歡倚老賣老,他們早就看不慣了。所以,雖然他們覺得元非晚把人晾在一邊很少見,也很愿意幸災樂禍—— 東西剛搬過來,滿地亂糟糟,唯一的一張榻元非晚自己坐著,江婆能坐哪里?地上嗎? 江婆本來是假咳,被猛地一噎,變成了真咳。元非晚好一段時間不理會她,她已經有了被來個下馬威的預感;但周圍都是大房的人,她不敢放肆。結果還真是……話聽著很客氣,但實際上,大娘這是毫不猶豫地打她的臉??! 元非晚眉尖輕挑?!敖糯_實病了?那怎么不早說?怪不得近幾天,不管是祠堂還是房里,哪里都看不到你人呢?!?/br> 這下,便是再傻,都知道元非晚是故意的。一個素來聰明絕頂的人,怎么可能弄不清真的生病和蓄意偷懶的區別? 江婆臉都青了。她正想給自己辯解,外頭忽然傳來了篤篤的馬蹄聲。 元光耀下山來了? 所有人都這么認為。江婆背后冷汗直冒,白眼一翻,直接軟倒在地。 元非晚不由冷笑。這么不經嚇,看起來是好日子過太多了!她從榻上起身,準備去迎她爹,走到外頭欄桿邊上時才發現不對—— 來的的確是一匹馬,但馬上那人怎么看都不到二十!而且一張臉毫無表情,像是別人欠了他二五八萬!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蕭欥啊你笑一笑,不然老婆都被你嚇跑了! 男主:那還不都是你的錯?【彎弓搭箭 作者:救命啊要殺人啦! ☆、第27章 君子 來人正是德王蕭欥。 在縣城里用過早飯,他便打發盧陽明和公孫問之去州衙和縣衙附近打聽消息,自己則朝著天登山方向而來。 早茶攤子上,不論問誰,都對元光耀和顧東隅交口稱贊,他心里已經有了點譜,就想先見見這兩人。元光耀出城時他正好進城,便又在路上問了人,一路尋到別院所在。 這時候必須解釋一下。蕭欥認得元光耀,可見之前見過。但是,那至少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后來,蕭欥離開長安,去涼府監軍。青春期的男孩子一天一個樣,更別提五年。元光耀看見他卻認不出,也是自然。 馬背加上蕭欥的上半身,和木樓架空層吊腳加上元非晚身高的高度差不多。所以這會兒,元非晚剛露臉,就和勒馬停住的蕭欥面對面撞了個正著。 相比于元非晚對蕭欥冷冰冰的第一眼印象,蕭欥對元非晚的第一印象卻完全相反。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像是一朵微綻的牡丹,花蕊剛露出嫩黃的幾點,還未到真正盛放的時刻;然而,那襲人香氣卻遮掩不住,撲鼻而來—— 艷絕容色給蕭欥帶來的震撼太大,以至于他在看清元非晚的一瞬間甚至產生了這樣的懷疑:是他太久沒回長安而和時代脫節,還是面前這個少女確實長得國色天香? 同樣,也是那一瞬間,許多諸如“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嘗矜絕代色,復恃傾城姿”之類的描述紛紛涌進蕭欥的腦海,又被他一一否決。最后,他心里回蕩的只剩一句——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蕭欥看得呆住,然而他素來冷靜自持,一張俊臉仍舊毫無表情。而元非晚忽然見到陌生男子,想拿帷帽都來不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兩人面面相覷好一陣子,大眼瞪小眼。 最后,還是元非晚先想出了解決辦法。反正都被看見了,再遮遮掩掩也是浪費力氣,不如早點把人打發走?!斑@位郎君,光臨寒舍,有何賜教?” 聲音也很悅耳動聽……這是蕭欥的第一反應。然后,他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剛才可能把眼睛都看直了,頓覺耳朵根一熱。 “冒昧打擾,不勝歉意。敢問元……”蕭欥差點把侍郎一詞脫口而出,好在及時想到元光耀擔任禮部侍郎是在長安的事,如今對方的官位是個閑職司馬?!八抉R可在此處?”他一邊說,一邊在心里責備自己缺乏定力——他多少年說話沒結巴過了? 實際上,蕭欥的擔心完全是多余。雖然他自覺得破綻很多,但他對自己的要求一向很高,所以什么眼直耳熱,元非晚一點都沒看出來。至于那個停頓,也被她當做正?!胀ㄈ说谝淮我娝@張臉,大多話都不會說了,一個停頓算什么? “家嚴剛剛上山,去了寧陽書院。若有急事,便請郎君沿路上去,或許能碰上?!彼啙嵒卮?,盼望對方自己識趣離開。雖然她覺得對方如此鎮定,肯定不是一般人,但現在顯然不是她發揮好奇心的時機。 可蕭欥動都沒動。 如果說他去宋平縣是為了實地考察安南都護吳煒為人的話,到嘉寧縣則就是完全為了元光耀和顧東隅。這兩人同為德貞四年的進士,詩詞文章均屬一流,難得還同樣辦事漂亮、兩袖清風,素來有“不負德貞”的美稱。 要不是朋黨傾軋,兩人這時候早該做到正一品大員。但話說回來,要不是朋黨傾軋,這樣的人才也輪不到他來撿漏。 不論是從禮儀角度還是利益角度,元非晚的話一點都沒錯。然而,蕭欥就是有些遲疑。他幾乎能確定,盧陽明口中的芷溪就是他面前的人,可他卻想不出一句半句的理由,好結識這位落落大方的少女。 德王蕭欥,五歲練劍,六歲騎馬。等到十歲時,除去力道,一手弓箭和長劍已然出神入化。再到十三歲,他臨危受命,代替太子去涼府做監軍。 監軍是個虛職,派他去,原本只是為平定甘州內亂的人心。然而,在兵荒馬亂的隴右道呆久了,吐蕃打過,回紇打過,沙陀打過,突厥當然也打過,愣是把他從一個身嬌體貴、五谷不分的皇子磨煉成了個醉臥沙場君莫笑的常勝將軍。 所有人都必須承認,以蕭欥目前為止的人生經歷,不說輝煌無匹,也能稱得上可圈可點??伤腥艘膊粫氲健ㄊ挋鲎约骸四陙淼淖畲笫?,竟然是沒有學會任何一種搭訕技巧! 蕭欥后悔了。他就該把盧陽明一起帶出來!雖然那家伙舞刀弄槍的技巧一般般,但腦子活絡,嘴巴又甜,肯定知道怎么套近乎! “郎君?”見人久久不動,腳下和生了根似的,元非晚不由得把他仔細打量了一遍。這不看不要緊,一看她就看出了點問題——這馬,還有這衣服,好像就是她之前從簾縫里看到的那個? 不對,那玉魚佩呢? 聽到元非晚的聲音,蕭欥這才意識到,他一不小心又走了個神。照正常禮儀,他的確應該馬上離開。但他不甘心——想也知道,他這次是碰上元家搬家的空當,才會直接和元非晚打照面;如果這次不能認識,等下次機會要等到何年何月去? 蕭欥有心直接詢問,又怕自己太冒失。唐突佳人不說,還顯得他自己像個登徒子。畢竟,這位元家寶樹一看就是養在深閨人未識的那種,打交道的方式怎么能和笑談渴飲血的兵士們相提并論? 可也實在不知道怎么說……蕭欥絞盡腦汁,想了又想,最終還是決定暫避,因為目前實在不合適。來日方長,他既然知道傳言非虛,就有的是時間準備。等到下次,定然就能做到最好。 什么?可能沒有下次?沒有也要制造一個出來!他箭無虛發的名頭,難道是白叫的嗎? 想到這里,蕭欥略一點頭,可臉上還是沒有表情?!岸嘀x娘子告知,我這就去看看?!?/br> 元非晚沒在蕭欥腰間找到玉魚,一抬頭,卻捕捉到他眼中閃過一道隱約流光。這人見了她,似乎并不像面上那樣平靜無波啊……她現在真的相當懷疑,此人的面部神經是不是已經壞死了。 真可惜,明明身材挺拔,還有一張不錯的臉,結果一直是個一百零一號表情,簡直暴殄天物…… 正當元非晚內心如此吐槽的時候,又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這回,確實是元光耀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認識尚未成功,蕭欥你仍需努力??! 男主:【彎弓搭箭 作者:等等!第一眼就讓你看到老婆的臉,不是已經很厚道了嗎? ☆、第28章 懷璧 不管是元非晚還是蕭欥,都不由暗暗出了口氣。 對元非晚來說,她爹回來,她便可以名正言順地回屋里去;對蕭欥來說,有可以正兒八經談話的對象,他就能找到更多機會拉近關系。 而元光耀只覺得驚詫。怎么他剛出去一陣子,樓外就多了個陌生人?晚兒怎么也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