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節
而三城中留下來的人,則恭迎了漢軍入城。他們有的是期盼平世庶的庶族文武官僚,有的則是歸心于漢,愿毀家從王的世家子弟。一時間,三城氣象為之一新。 漢王在濟北三城褫奪世家封地,均分于農,并改革官制的事,傳遍了九州,第一次給每個人的內心以強烈的震撼與沖擊。 一時間四海世家風聲鶴唳,都道:“我們本以為漢王抗戎抵御戎人,也是為了我們的,沒想到戎人一滅,漢王矛頭就倒轉,對準我們了!這可怎么是好?” 又有人道:“你這就不知道了吧?漢王從前在漢中也是這么做的,只不過還沒動土到爺們頭上,爺不關心,不知道罷了。漢中還好,那是呂老兒的故地,黔中從虞老將軍那時候起,就以軍功晉身,世庶也不明分。至于漁陽上郡,地早就被戎人奪了,人也被戎人捉去做奴,漢王再奪回來,分給有功之人,也不算大錯,而且為了聯合抗戎,漢王對大族還算寬容,只是這濟北三城就慘了!” “是呀!不過是讓漢王出兵救了一次,就連祖產都丟了!這可怎么是好?!” 同樣,古驁此舉也傳入了許多有心人的心里,有人道:“這么說,若是漢王攻來我們這里,我們也能分田地了?” “可不是嘛?每家每戶都能分地!而且會識字的,還能去當差,不僅能做胥吏,還能當官呢!” “哎呀,這可真是太好了呀!” 濟北的事,從自濟北逃出來的世家口中的悲戚故事里,一點一點地傳播開去。一時間,許多原本只知道漢王抗戎的人,也都了解了漢地的為政之策。 這日,古驁正與虞君樊一道,探查漢軍大營,廖清輝在一邊稟道:“漢王,最近濟北郡許多無地之農都逃到了北部三城安家,除了希望能分田地,還有許多來參軍的,都盼著漢王能攻下他們的家鄉,給鄉親父老也分地,我已經令人招收了兩千人了?!?/br> 古驁點了點頭道:“很好啊。新兵除了訓練之外,也要多與他們講解漢地的為政之策,讓他們能將消息傳回家鄉?!?/br> 廖清輝點頭道:“是?!?/br> 虞君樊微笑道:“清輝,我聽說,最近江衢王給你寫了信?勸你回去?” 廖清輝嘆了口氣,道:“是的,可惜伯父不知道天下大勢,否則他也會積極革新,而不會勸我回江衢了。虞太守你看,漢王對三城一改制,幾乎濟北所有的才子能人,都爭相奔赴三城,這就是人心啊。世家也要順應大勢才能不為四海的洪流所沖走。如今堂兄正在南邊與朝廷激戰,可他怎么就不明白呢,即便打敗了雍馳,也無法得到民心?!?/br> 虞君樊道:“清輝所言不錯,你何不將你的想法寫入信中,也勸勸江衢王世子與江衢王呢?” 廖清輝道:“我怎么沒有寫過,可是他們不僅聽不進去,還笑我年紀比他們小,沒有見識。氣的我都不想給他們寫信了?!?/br> 虞君樊苦笑。 正在這時,有斥候飛馬馳入營中,懷揣羽信,在不遠處滾摔下馬,又一咕嚕地爬起來,朝古驁三人處跑來:“報——報——漢王!江衢王世子率江衢王軍,皇上率虎賁,在穎水邊遭遇!” 古驁忙問道:“開戰否?戰果如何?” 那人道:“初戰江衢王世子以逸待勞,重挫虎賁先鋒,現兩軍隔水相望!”說著呈上戰報羽箋。 古驁接過羽箋,拆封閱覽。 虞君樊對那斥候道:“辛苦你了,下去領賞罷?!?/br> “是!” 古驁看了戰報,道:“不過是初戰交手,勝負還在后面?!?/br> 虞君樊嘆道:“他們兩軍,誰能勝出,誰就能一統世家?!?/br> 廖清輝站在一邊,面有憂色,思忖:“若是我伯父贏了,難道今后,我就要和伯父與堂兄,在戰場上兵戎相見了嗎?” 第185章(捉蟲) 穎水邊,風凜冽。 “皇上,末將愿死戰廖逆,戴罪立功,求皇上再給末將一個機會!”一位虎賁將領跪在大帳階下,向雍馳請戰道。 雍馳穿著戰袍,面色沉冷,他的目光越過了那將領匍匐的脊背,朝帳外的天空望了過去。湛藍蒼穹之下,被日光照射得波光粼粼的,是將兩軍隔開的潺潺穎水,川流不息。 河水的另一邊,就是廖去疾所率領的十萬中軍。雖然首戰失利,但是雍馳并不焦急,他深知,第一戰不過是試探。 從外面照入的陽光讓雍馳覺得有些刺眼,這么多年來,他仿佛習慣了上京樊籠中,那隱在暗處的算計與籌謀。 可他終于不耐煩了,如此消磨,眼看江衢與北地兩王做大,何時是個盡頭呢?朝廷掣肘多多,他又背負了惡名,好似一日復一日地,離自己曾經匡合世家一統天下的夢想越來越遠了。 來到這里,雍馳呼吸著帶著血腥的空氣,終于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從決意廢帝自立的那一刻起,就準備把一切針對他的陰謀都掀至明處,用戰場上的尸骨來證明勝負。江衢廖家果然不負他的期望,這么快地就反了。 既然如此,那就讓一切都有個了結。 雍馳在心里,對自己說。 這個世上,總是有人擁有佛的面,閻王的心;也有人擁有閻王的面,佛的心。 雍馳不知為何,有時想起天下沸沸的非議,直覺認為自己與后者有相似之處。 天下人都不理解他,說他篡位,說他負君恩??墒撬菫榱苏l?不也是為了世家永固嗎?然除了愛妻楚氏,沒有人懂他,廖家挖他的墻角,古驁則直接事事與他作對,還有人叫好。 雍馳斷定——真正的賊子,正好和他相反,是有佛的面,閻王的心。 漢王府令虞家暗部在京城散布那些平士庶、分田地的邪說,在風論時談之中,將漢王喬涂脂抹粉地打扮成抗擊戎地的功臣,蠱惑人心,唯恐天下不亂,這才是豺狼成性。 ……自己如何不知?歷代以來,江南之患都不是致命的,哪一個得了天下的是從江南起兵?只有北方、西北的兵患才能對王朝造成毀滅的傷害。他需要江衢廖家的臣服,但是北面的漢軍,才是真正的威脅。 早就有傳言說,古驁的生父其實是時人口中戰死,其實卻隱居的‘俊廉公’,甚至連‘得天機者得天下’這樣的謠言也再次如一團濃霧般,籠罩住了上京的上方。 雍馳知道,自己若再不取帝位奮力一搏,也許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古驁征北,耗費大量糧草。漢中、黔中、漁陽、上郡,為了集糧抗戎,這幾年來賦稅重,無余糧,十分疲敝。如果不趁著現在克北,往后的機會會越來越小。 所以此次雖然自己兵鋒在南,可是心腹之患卻是在北。南邊不宜久戰,要速戰速決,屈江衢廖勇之心,然后攜江衢之富饒攻疲敝之邊北,才能一舉安定天下。 初敗并未困擾雍馳,他的目光從帳外收了回來,看著跪在在自己腳下的將領。啟了步子,雍馳一步一步地走在帳中:“陣前失利,你這條命先記上,若是下次不能一雪前恥,提頭來見!” “是!”那將領叩首而拜:“謝皇上!末將這就立軍令狀!” 雍馳喝道:“還用立軍令狀?你若是不能得勝,就不必回來了?!?/br> “末將遵旨!” 雍馳不斷地派兵sao擾廖去疾之營地,可廖去疾卻仿佛穩如泰山,并不出戰。雍馳一邊令人輪番換戰,一邊令軍隊輪番休整。如此叫罵了一個月,廖去疾仍然堅守不出,雍馳對眾將道:“廖去疾這個庸才,以為背熟了兵書就能用了?如此無能之輩,簡直是不足掛齒!他廖家是反軍,時日一長,必定生變,他怎么就不懂這個道理呢?” 而此時在廖去疾帳中,郡丞荀于生卻進言道:“王爺派去說服漢王兩面夾擊偽朝的第三批使臣已經至于北地了,這次王爺不僅動之以情、動之以義,更是割讓厚利相贈,相信很快漢王那邊就會有回音,世子現在要做的,就是拖住虎賁大軍?!?/br> 在北地之中,關于漢王是否出兵,也爭執甚烈。典彪這日便跑來懷歆帳中,問道:“姐夫!是不是漢王要南征了?” 懷歆看了典彪一眼,仍然專注于寫手頭的信,嘴上回道:“你聽誰說的?” “剛才我在阿兄帳子里,見有信使給阿兄送信,阿兄正問那信使漁陽郡城的情況呢。說是江衢王這幾日派人來勸漢王,要夾擊雍賊?!?/br> 懷歆看了典彪一眼:“那你可知道,上京若是被圍,糧草能支撐幾年?” 典彪搖了搖頭:“……這個我倒是不知?!?/br> 懷歆道:“糧草可以支撐三年。那你又可知道,如今如果漁陽之漢軍俱動,南下攻打上京,糧草能支撐幾時?” 典彪沉默了下來。 懷歆道:“只能支撐三個月?!?/br> 典彪還嘴:“可是……可是我們征戎,也沒用多少糧草,不也打下來了?” 懷歆這才放下了手中的筆,看著典彪:“那是因為征戎的時候,我們對于不降之軍便屠城,屠軍,盡殺男女婦孺,盡奪馬匹牛羊以為補給。你的意思是,漢王這次為了策應江衢王,就要一路屠城到上京腳下,燒殺搶掠補充糧草?” 典彪不禁低了聲音,卻仍然不屈地道:“可是我阿兄說,漢王以前跟他說過,可以奪取大地主、大世家的地,殺了他們,把地分給貧農,走的時候再帶走所有青壯從軍,阿兄說,那樣效果與屠城也差不多?!?/br> 懷歆道:“上京有三年守城的糧草,又有悍將把守要塞,否則雍馳也不敢放心南下。戎地打得快,是因為戎人自亂,漢軍又屠城、屠部族,威懾之勢已成。以至于戎人遠遠地看見我軍,就望風而降??墒侨缃?,上京乃是世家的中心之地,又是皇城,萬一它不降怎么辦?若是只守城不出,漢王的騎兵并無用處,只要拖上半載,漢軍便筋疲力竭。再說,就算漢王破了京城,雍馳的大軍還在外,若是他就此與江衢廖家放下成見,分兩路攻擊漢王怎么辦?畢竟他們都是世家,都反對分田地,平世庶?!?/br> 典彪道:“那……那漢王豈不是沒有獲勝的可能了?” “胡說,”懷歆拿起杯盞喝了口水,這才緩緩地道:“當然有,怎么沒有,贏面還很大。首先,漢王要趁機休整、囤積糧草;其次,漢王要借此番雍廖混戰之慘,收天下人之心;再次,漢王之刃鋒在騎兵,因此要平原決戰——只需能引人主動攻擊漢王便可。雍馳一旦戰勝,消耗大量糧草、補給,江衢也元氣大傷,到了那個時候,雍馳再來攻漢地,便是自尋死路?!?/br> 典彪這才拍掌笑道:“原來如此!”說著典彪略一思考,又道:“那萬一雍賊打完廖家便隱忍不發,也不來打漢地,怎么辦?” 懷歆微微一笑:“漢王早有計策。雍馳自視世家正統,近年又心浮氣躁,必然中計?!?/br> 第186章 月悠遠,星燦爛。 這日夜里,遠在漢中的古賁,跟田老爺兩人駕著牛車,往出龍山去了,身后跟著一隊漢王府的護衛,走著夜路,卻沒有打火把,如行軍般靜靜悄悄。田老爺擦了擦臉上的汗,喘了一口氣,望向窗外,道:“親家,這要走多久啊,到了沒有?” 古賁咳嗽了一聲:“快了,快了,不要著急?!?/br> 牛車又行駛了一會兒,這才停了下來。古賁扶著車欄,顫顫巍巍地下了車。他悄悄抬頭一看,今夜月光暗淡,只有北辰星最亮,就掛在身后的天幕上。田老爺搖晃著肥胖的身子,也跳下了車,古賁伸手去扶他,田老爺擦汗道:“不礙事,不礙事?!?/br> 那跟在他們身后護衛的步兵也停了下來,領兵小頭目小跑上前,古賁道:“小娃子,帶著你的人,走遠些,等會兒我叫你?!?/br> “是?!?/br> 等那小頭目離開了,古賁這才對田老爺說:“把它搬下來?!?/br> 田老爺點了點頭,從車上搬下一塊大石頭,星光下,只見大石的表面用琉璃的五彩,刻著“大漢興,天下固,駿馬來時有稻谷”,在暗夜中閃出微光。古賁從車上拿了鐵鍬,遞給田老爺。 田老爺低聲問道:“就埋這里???” 古賁也低聲道:“這里后面背靠出龍山,前面又是棧閣關,北有北辰,南有沃野,風水最好不過。不會錯?!?/br> 田老爺點了點頭,揮起鋤頭就開始刨地,一邊刨一邊喘氣,一會兒,就刨好了一個坑。古賁和田老爺兩人合力,將那大石搬了過去,放入坑中,又蓋了土,埋了起來。田老爺面容上浮現上一股掩飾不住的笑意:“還是親家有辦法!” 古賁撫須道:“我們上車吧?;厝ヒ院笄胁豢蓮垞P?!?/br> “這還用說?我懂得的!” ———— 此時的江衢王府中,仿佛醞釀著風暴。江衢王廖勇坐在座上,幾乎暴跳如雷:“古驁這個小兒——抗戎那會兒與本王相傳書信,還與本王說什么與雍偽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如今本王請他派兵在北方共襄義舉,并許以河間郡三千戶的食邑!你猜他跟本王說什么?” 說著廖勇“啪”的一聲丟下一封信箋,落在荀于生面前,荀于生立即打開默讀起來。 廖勇拍案道:“……他居然說除非江衢也改制平世庶,開科舉——他才會出兵相助,否則冒然卷入戰亂,就是有負蒼生,就是助紂為虐!助紂為虐,你看這話說的!你看這話說的!這個無恥小人,枉費本王之前為他申聲!他真是把他義父呂老兒的那派嘴臉學了個透徹!” 荀于生顫抖著雙手捧著信箋,讀著讀著,感到背后的冷汗一點一點地沁入了衣襟。 廖勇指著荀于生道:“你不是說,只要善待山云書院諸人,古驁就會對本王心懷感激嗎?你不是說,古驁與雍馳有仇,江衢當結好漢地以圖大計嗎?你看看他是怎么說的?他說本王的恩情,他早在興軍襄助濟北的時候,就還完了,現在一事歸一事!” 荀于生跪了下來:“王爺息怒……我……我從古驁年少時便觀察他,他……他確確是個知恩圖報之人吶……如今怎么會……怎么會……而且要說他不重視山云書院……怎么可能?” 廖勇冷笑了一聲:“既然如此,那就讓人扣了山云書院的簡璞,再讓人去勸勸古驁,看他會不會回心轉意?” 荀于生叩頭道:“王爺不可,王爺不可??!” 廖勇怒道:“書生誤國,講的就是你!你給我退下!” 不遠處的雍廖大軍,仍然在對峙,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廖去疾負手在帳中看著地圖,他已經等了很久,可是仍然沒有等到那個本該存在的戰機。糧草每天如流水般地消耗著,所謂戰鼓一響,黃金萬兩。 “報——王爺有信,世子親啟!” 廖去疾看了信,嘆了口氣,對幕僚諸人道:“我早就說過,古驁靠不住,當年放那些士子出江衢去參加義軍,就是一招錯棋。那時,也不該為了攻擊雍偽就幫了古驁,就算要幫,也該他親自來求,并把兒子留在江衢做質子才是。父王那時對夫子言聽計從,夫子又對其師弟有愧,倒讓古驁占了便宜了?!?/br> “唉,那時候天下人都說,漢王征戎,怕又是累累白骨,不可能成功。哪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