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古驁道:“怎么是坑你?論功行賞,升你做百夫長已是足夠。這幾日你養傷,所以尚未曾有授職之禮;不過以后歸職回了軍中,自然是要補辦的。至于賜名,乃是對你勇敢作戰的特別榮寵。別人都是沒有的,這賞賜只給過你一個人?!?/br> 二狗子不知為什么,古驁話音一落,他背脊上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 古驁倒的確也有考慮,依陳江之說,以二狗幾次戰役表現來看,其行軍打仗腦袋極為靈活,且勇猛無畏,拳腳功夫亦好,以漢中郡的獎罰來忖度,二狗若是日后愈戰愈勇,不日便能成為漢中小軍統之一。 但二狗為將,卻有一個極為不好用之處,那便是他從小便嘴上不服自己,喜歡大放厥詞。軍法無情,古驁不想等著二狗在臨敵軍帳中,與自己唱了反調再軍法處置,刀劍無眼,此時寒門本就缺少人才,古驁終究是想將他用好。 于是古驁今日提出‘賜名’之議,想在軍法之上,再加一道家法,不到戰時,平日便能防微杜漸,引二狗為己所用,而不是搗亂才好。 這時候外面啪嗒啪嗒的腳步聲響起,只見田小妞胖乎乎的身子裹挾著呼呼的風聲,氣喘吁吁地跑到了門前,拿小rou手往院子那邊一指,扯著嗓子就朝門內叫道:“……我剛才看見,小世子……小世子,在房間里哭呢!誰也哄不了他!” 說完,田小妞就扒著門邊兒,伸頭朝門內往進來。 二狗發現了田小妞的目光,適才胸口一股悶氣沒處發,這便對田小妞叫道:“小胖子,看什么?” 田小妞“哼”了一聲,額頭上全是細細密密的汗珠,她一扭頭,道:“反正我沒看你!” 這時古氏倒是聞聲站起身來,對古驁道:“唉,我去把疆兒抱來給你瞧瞧,他想你呢!” 古驁點了點頭,古賁也站起了身,對古氏道:“我陪夫人一道去?!?/br> 古氏點了點頭,挽住古賁,打起簾子,一步跨過了門檻,田小妞一把伸出小rou爪子,抓住了古氏的裙子,一撇臉就趾高氣昂地走了。二狗看著田小妞那副嘴臉,適才胸中之氣本就憋著,這下更氣得七竅生煙,傷口也疼了起來,齜牙咧嘴地靠在榻上哼哼。 古驁坐在一旁,這才仔細看起二狗的傷來,只見許多傷口疤痕甚厲,憶及陳江口中:“傷可見骨”的話,古驁不由得體恤地問了一句:“還疼么?” 二狗見古賁古氏都不在,臉上恢復了痞氣,他白了古驁一眼:“……小意思,不像有人,連傷都沒受過?!?/br> “……是嘛?”古驁挑眉看著二狗:“那剛才是誰在鬼哭狼嚎?” 二狗爭鋒相對:“那都是我裝出來哄干娘的,你也信?” 古驁冷不丁地朝二狗的傷口拍了一下,二狗疼得在榻上打滾,一個沒忍住又喊出來了:“哎喲!” “這也是裝的?你裝的還真像?!惫膨垙男∑圬摱烦闪肆晳T,這時臉上又不禁露出一絲笑意。 “就是裝的!”二狗眼角帶淚,瞪著古驁喝道:“就是裝的!我男子漢大丈夫,才不會為這么點小傷叫喚!我不過是為了哄干娘!以后誰再信我叫喚是疼了,誰就是女人!” 古驁掀開被子,拉起二狗的一只腿看了看。二狗疼的臉都憋紅:“你做什么?” 古驁看著二狗腿上那條巨大的傷口,道:“幸好沒傷著骨頭?!?/br> 二狗忽然生氣起來:“你不許看!” 古驁放下了二狗的腿塞進被子里:“怎么像個大姑娘似的,以前小時候也不見你這樣?!?/br> “放屁!” 古驁聳了聳肩,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二狗忽然低低地道:“你……你是不是還嫉恨著我那時拿樹枝打你的事?” 古驁看了二狗一眼,道:“那倒沒什么要緊,只是你那時不該用污言穢語罵我娘?!?/br> 二狗睜大了眼睛,驚叫道:“你果然小心眼,記恨著這件事!” 古驁道:“你小時候嘴上不積德,老是在門口說些不干不凈的話,現在你也姓古了,報應來了吧?現在我娘就是你娘,你以后要是再敢有絲毫不敬,我執家法打斷你的腿!” 二狗怒道:“……你還要打斷我的腿?你試一試?” 古驁聳聳肩:“你急什么,我又沒說現在?!?/br> 二狗子氣得掙扎著下床要打古驁,他受傷未愈,行動不便,扶著椅沿兒就一拳朝古驁揮來。 古驁一個低頭,輕輕巧巧避過了,二狗的拳頭錘在墻上,又把自己捶得個半死,他一邊抽著冷氣,一邊心道:“……這家伙知道我跟我老子鬧翻了,就這樣擠兌我!” 只感到眼前一黑,二狗就要倒下去,古驁搶上一步,拎起二狗的后頸子就把他扔回床榻上去了,冷道:“以下犯上?!闭f著打了二狗三下屁股,二狗怒氣中夾雜著痛意:“你……你做什么?” 古驁道:“念你初犯,又受了傷,以示懲戒?!?/br> 二狗痛得發抖,翻過身,抬頭一看古驁的臉,越來越生氣起來,“你……你……” 古驁道:“叫漢王,記性怎么這樣差,就忘了?” 二狗一時幾近氣絕,只趴在床榻上喘氣,過了半晌,他才回過神來,恨恨地想:“……如今我那些芒碭山的兄弟都不在,否則何至于被他如此欺負?” 古驁看見二狗面色陰沉地眼珠亂轉,隔了半晌,只聽二狗喊了一聲:“……喂!” “叫漢王?!?/br> “漢王,”二狗這次倒是從善如流地接了話:“我從前在芒碭山下,有些個弟兄,收租子的,放貸子的,我想叫他們一道來,你給個什么職?” 古驁挑眉,他從小知道二狗,哪里猜不出他心中所想,心下一笑,面上卻仍是冷冷地道:“漢中有定例,來的人文入仕參加科舉,武入將需要立功?!?/br> 二狗怒道:“你貴為漢王,我是你干弟弟,也不給開個后門兒?” 古驁道:“漢中十萬將士,哪個不是我古驁過命的兄弟?” “你……!” 古驁道:“不過讓他們都來你帳下做兵倒是可以,只是以后入將,要憑軍功?!?/br> 二狗眼睛一轉,答道,“好!” 古驁心下笑了笑,又加了一句:“注意,莫要徇私,徇私要法辦?!?/br> “你怎么這么啰嗦,我聽人讀過法條!” “我會派人盯著你的,小心?!惫膨埿χ粗?,“既然你我都姓古,也要以身作則是不是?” 第106章 (捉蟲) 說話間,腳步聲近,人聲亦近,只見古氏抱著古疆推門進來了,古氏臉上滿是憐愛之意,笑道:“疆兒,疆兒,你看,這是誰?” 古疆端正著小身子,穿著錦色小棉襖,坐在古氏臂彎中,睜著大眼睛,眨了眨,道:“爹爹!” 古驁微怔,一下站了起來,幾步便走到古疆身邊,驚喜道:“喲,會叫爹爹啦?”卻瞧古疆時久不見,眉目已經張開了許多,一看之下,粉雕玉琢,甚為俊俏。 古氏聞言又濕了眼:“早就會叫了,唉,你之前一直在外征戰,好不容易在家里坐片刻……”說著古氏掏出帕子來擦了淚,含淚看著古驁道:“……疆兒都長大了……你看看你,還沒回過神呢?!?/br> 古驁高興地抱過古疆,低頭親了一下兒子。古疆這回倒是沒哭,卻看著古驁笑了起來,只見他嘴唇濕潤,掛著全是自己的口水,他抬起小手,用軟嫩的幼指輕觸了一下古驁前胸的衣襟,又叫了一聲:“爹爹!” 古驁哈哈大笑,這時古賁在一旁道:“別吵著古謙養傷,到那邊屋子去,我有話與你說?!?/br> 古驁抱著古疆,跟著古賁出了屋子,原本古氏也跟隨身后,古賁道:“你回屋里去,把古謙照顧好?!?/br> 古氏“誒”了一聲應了,轉身進門前,又不由得回首望了父子倆一眼。 古賁帶著古驁進了偏房,令人把門都栓好了,古賁這才道:“驁兒,你過來,坐?!惫膨堻c了點頭,抱著古疆便坐到了古賁的對面。古疆活動著小手腳,在古驁身上攀爬著。 古賁嘆了口氣道:“跟我說說吧……孩子他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古驁將前因后果淡淡敘來,從自己進入出龍山,講到巧遇了梅雋梅昭姐弟,又講到收復了出龍山賊寇,兩人成親,講到最后分道揚鑣,自己抱著古疆去追,卻無法挽留妻子于既行…… 言及最后追妻那一段,古疆趴在古驁懷中,忽然哭了起來,古驁只好站起來抱著又拍又哄地安撫了半晌,古疆這才收了淚水,趴在古驁肩頭睡去了。古驁最后對古賁道:“也是我發現得晚?!?/br> “唉……”古賁有些惋惜地嘆了口氣,他看了一眼眼前的兒子和兒子懷中的幼孫,不由得心道:“……小孩子都愛黏母親,今后孩子他娘不在,這倒是苦了疆兒這么小小年紀,卻無母親照料?!?/br> “那你怎么打算?”古賁問道。 古驁道:“她走的那日,我便被呂公子關入大牢。那晚我是在牢中度過的……”說著,古驁不禁低沉了聲音:“按說心里該是很痛,可不知為什么,當時從囹圄闌干間灑下月光,我想到了許多……與志向未伸相比,與眾仁人志士失頭顱、灑鮮血相較,我一人的失妻之苦,好像不足為道了。后來接連又發生許多事,一時間天下紛紛,漢中亦紛紛,無閑情逸致能品兒女情長?!俚鹊酱┥线@身王服,我看著面前的兵甲列列,胸臆難抒之感便隨風而去了……目下要做的事有許多,又談何傷懷?但我究竟是知道,我不善與女子相處,因此對于兒女情長一事,今后也沒什么打算?!?/br> “……”古賁沒有說話,他皺了眉頭,有些憂心地看著古驁。 古驁道:“我也總算知道,從前我對于女子,總有許多臆想,亦有許多自以為是,她臨走前對我說,‘你不懂’;我確然是不懂。想來想去,我倒還是與男子相處更舒心些……” 微光入目,古賁依稀能描摹出兒子俊朗的輪廓,他心中暗道:“……驁兒跟那女土匪不合,一開始我便料到。驁兒雖然嘴上說不喜他娘那般千依百順的,可他究竟是他娘養大的,哪里有兒子不眷念母親的道理?……我看驁兒其實打心眼兒里,還是喜歡他娘那般溫柔嫻淑又安靜的,只是他自己還沒發現罷了。 算了算了,他忙他的,我這把老骨頭今后倒要為他留意些女兒家。田小妞我瞧那面相,雖然以后也是個富貴命,可小姑娘性子太軟,年紀又小,不是個能cao持大業的?!?/br> 于是古賁試探地問道:“在漢中,你有沒有中意的姑娘?” 古驁道:“沒有。我日夜奔波,哪里有時間看什么姑娘?!闭f罷,古驁又加了一句:“您老也別跟我cao心這個,我現在忙都忙不來,怎么有時間在閨閣耳鬢廝磨?所謂業未竟,何以家為?有疆兒就行了?!?/br> 古賁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勸道:“……唉,兒啊,你這就不懂了。之前那位梅姑娘性子烈,想法多,才要你每日陪伴;你找個安心在后院為你cao持的,并無需要你分心,這可不就兩全其美?” 古驁道:“可那樣的女子沒心性,相處起來如泥人木偶,對我也未必有真情,又有什么意思?” 古賁沉默了半晌,再問道:“……那你究竟想要怎樣的人陪伴?” 古驁想了想,道:“我想要能與我一道征戰天下,能理解我的抱負,還能愿意無怨無悔付出的人?!?/br> 古賁嘆了口氣:“那可得打著燈籠找啊?!?/br> 古驁笑了笑,道:“打著燈籠都不一定找得到?!?/br> 就在夫子兩人說話的時候,有人幾步上了石階,輕敲了門,靠近道報道:“稟漢王,虞太守來訪?!?/br> 古賁轉頭問古驁道:“……是不是就是那位擁你做了漢王的世家公子?” 古驁點了點頭:“正是他?!?/br> 古賁負手起身道:“為父去見一見!” 推開門,古驁將懷里的已經睡著的古疆抱給了前來的奶媽,跟著古賁一道朝門口走去。 遠遠而望,虞君樊一襲白衣,長身玉立,披風未卸,正于庭院中賞花。聽見了人聲,虞君樊這才轉過頭來,看見了古驁。目光對上,只見他眸中澈朗,神色清遠,一如初見。 古驁加快了腳步,笑道:“什么風把虞兄吹來了?” 虞君樊的臉上亦出現一絲笑意,陽光下,他目光和煦,如冬日里的一股暖風,凝視著古驁:“黔中崇山峻嶺多,深秋時節,聽說你家人都來了,我讓人帶了些山貨補品?!?/br> “有勞了?!惫膨埖溃骸袄锩嬲??!?/br> 虞君樊抬眼看了一眼立在廊上的老者,趕上幾步,低聲喚道:“漢王……”古驁頓住了腳步,回首看著虞君樊,虞君樊靠近身子,輕拉住了古驁的袖子,在古驁耳畔低聲問道:“那位可是……” 古驁微微一笑:“正乃家父?!?/br> 虞君樊一怔,松開了古驁的衣袖,回過神來古驁已漸遠,虞君樊忙跟上幾步,來到廊上,走到前方,他恭恭敬敬地向古賁行了一個禮,道:“久慕古老先生高名,在下虞君樊,此來拜會?!?/br> “山野之人,談何高名?!惫刨S撫須,悠然道,“倒是四大公子名聞天下,老朽久居深山,亦有所聞?!?/br> 虞君樊心中一動,恭謙地道:“虛名浪得爾,哪里及得上‘俊廉公’當年聲名滿九州?” “哈哈哈……”古賁朗聲笑了起來,“虞公子,眼力不錯啊?!?/br> 虞君樊俯首道:“老先生精神矍鑠,今日得見,真是晚輩的福分?!?/br> “走,里面請?!惫刨S道。 “虞兄,這邊?!惫膨埩⒃诶惹跋嗪?,攙住古賁,與虞君樊一道,朝會客廳走去。只見回廊所圍繞的庭院之中,夏日清潭中的荷花早已凋敝,露出了一平如鏡的湖面,旁邊豎著幾只枯木,下了回廊,要穿過庭院。古驁扶著古賁踩上細碎的石子,虞君樊走在另一旁,足下濕氣蹣跚,古賁腳底微微一滑,虞君樊眼疾手快,忙上前一步,從另一側扶住了古賁。 古賁道:“虞公子武功深厚,耳力上佳?!?/br> 虞君樊在旁道:“哪里,老先生過獎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