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可已然太遲, 軍營中噌噌地燃起了一只只火把!原本有些奚落的“仇”字旌旗叢中,忽然立起了一個個“古”字。 北軍的數萬將士,亦如從平地之中倏地冒起般,將雍馳所部的百余騎虎賁層層圍??!雍馳冷冽了神色,看了一眼cao著兵戟,衣衫不整的北軍,又看了看自己坐下這匹烏騅千里良駒…… 他沉著了心神,咬了咬牙,忽然猛地用力勒了轡頭,只聽那烏騅揚起前蹄,長鳴嘶叫,神駿非凡……一時間那烏騅騰躍而起,如騰蛟起鳳,竟幾步生生跳出了包圍,馬蹄之下踩踏著嗚咽北軍兵甲,向那大營寨口沖去! 那些虎賁騎兵皆想跟著雍馳之勢而走,然北軍中忽響起一聲暴呵!只見典不識揮動著巨斧,噠噠之聲亂踏,嘶嘶之喚慘鳴,馬腳在紛紛白刃下應聲而斷!一路的砍殺如淋了血雨,雍馳身后的虎賁騎兵一時間被打翻的打翻,墜馬的墜馬。他們只眼見一個豹頭虎目的漢軍將領,如修羅鬼般笑著露出森森白牙,在眾人中如入無人之境! 身后血海漫漫,只有雍馳一人逃脫! 而就在雍馳駕著烏騅沖近寨口之時,忽然兩面碩大的盾牌擋住了去路,只見上面刻著一個“懷”字。 雍馳快馬加鞭,近身揚手一劍劈下,那巨盾卻并沒有如預想般被劈成兩半,不過輕微晃動。 說時遲那時快,那兩盾之間忽然開了縫隙,一只碩長的馬叉伸了出來,直絆馬腳,雍馳眼疾身迅,忙勒住韁繩想令烏騅跳過這道險境! 可與此同時,一柄長戟、一柄長槍剎那之間,從盾牌后面猛然伸出,雍馳猝不及防,忙伸劍阻擋。 烏騅果然不愧千里良駒,仿佛知道主人危難,自跳過了馬叉,可等待其后的,卻又是三道絆馬索!烏騅跳過了第一道,被第二道亂了步子,終是在第三道上失了前蹄! 雍馳一時不穩,幾乎要摔落于地,這時一名持火佚的兵甲快步一跨而前,竄到烏騅馬身之后,看準時機,一把就將雍馳從馬上扯下。 跌落于地的時候,雍馳感到了鈍重墜感。 塵土撲面,那散開的塵土中,雍馳一時但覺間天旋地轉。 塵土迷了他的眼,他的王服被玷污得滿是灰垢,他雪白的面龐上沾滿了泥土,他上吊的鳳眸邊,殘了一塊污漬,他艷紅的雙唇破了皮,流出鮮血,倒顯得更為頹麗。 塵土散盡,面前,出現了一雙玄色錦靴踏地,黑緞上繡著細繁的銀紋,目光隨之而上,卻見金縷束腰,那王袍的下擺上,九紋的纏龍,秀于衣襟,七條銀龍張起囂然的巨爪,糾纏著紅日,它們身軀飛騰,已露出猙肅的利齒,仿佛要縛住整個天下…… 古驁彎下腰,與趴在地上的雍馳對視了片刻,笑道:“攝政王,別來無恙?” 第102章 (小修) 雍馳的眸光,漸漸移到了古驁腰間的雕花短劍之上,那一縷寒光如刀鋒般刺入了雍馳的視域。 他目眥欲裂地咬牙道:“宵小之輩,何不就此擊殺本王,一了百了?” 古驁看著雍馳,挑眉:“你想死?” 話音落下,雍馳心思電轉地思考著,雖然知道自己于適才踏入廢丘北軍營之剎那間,已然陷入絕境,可心中那絲韌力,卻仍然緊繃。他無法放過任何一個可能帶來一線生機的機會…… 在古驁的注視下,雍馳終于狼狽地爬起了身,感到背脊之上全落了火辣辣的灼燒感,雍馳知道,那是屈辱的羞恥……他竭力平了氣息,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面若冰霜地抬了抬眸子,望向古驁。 雍馳亦不知為何,古驁明明站在他身前,適才明明那般俯視著自己,按說該是殺氣逼人,可是那么一瞬間,雍馳卻閃現靈光般地意識到——如果古驁要殺他,早就直接令那個拉他墜地的火佚,順勢一刀即可結果性命,何必親自出現在他的面前呢? 半晌,雍馳從嘴中漏出一聲冷笑:“那就看你敢不敢!” 古驁是太無知,想羞辱他;還是太自信,想和他做交易呢? 雍馳的話音剛落,古驁亦冷笑了一聲:“孤不敢?典不識!把攝政王拖下去,斬了!” “是!”典不識從圍著的人群中一步蹋出,上前就向雍馳撲去,見典不識身上鎧甲厚重,雍馳下意識地以擒拿步迅速閃開了,典不識再撲上去,雍馳再一次閃開,典不識繼續追著,雍馳繼續躲閃……周圍圍住的士兵有人笑了起來,語音中的嘲弄之意,古驁也笑道:“諸位看看,攝政王此態,像不像村口斗雞?” 雍馳這才回過神來,一時間勃然而怒,頓住了腳步,立即被典不識撲倒在地。典不識像提一塊抹布一般,將雍馳后頸提了起來,向那鍘刀口拖去,雍馳拳打腳踢地怒吼道:“豎子!豎子!要殺就殺,為何辱我?” 雍馳被一步一步提著上了高臺,他只感到脖頸上一陣冰涼,巨大的重壓中,頭已被死死按在了鍘刀之側,雍馳用力閉上了眼,再次睜眼,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長聲道:“雍某以身殉國,死而無憾!” 話音剛落,那鍘刀便咔擦一聲落下,那一瞬間,雍馳死死地抿住了唇。 ——可令雍馳奇怪的是,為什么鍘刀已響,自己的頸項,卻一點疼痛的感覺都沒有呢? 在閉目的一片黑暗中,雍馳只聽見古驁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攝政王如此大義凜然,令人佩服?!?/br> 睜開眼,人間的陽光刺目,面前是古驁背著光,看不清面目的臉。 “你……你……你……”雍馳不住顫抖地支起身子,從鍘刀口上爬了起來。 古驁看著雍馳,嘆了口氣:“你就這么想死?還問本王敢不敢……攝政王沒聽說過么,人在屋檐下,低頭是從權吶……” 說著古驁頓了頓,親自上了斷頭臺來扶雍馳:“……攝政王,看你剛才說得什么話?孤不過是想請攝政王入帳小敘?!?/br> 雍馳帶著未定的驚魂看著古驁,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聲音:“不知廉恥!” 古驁挑眉:“這邊請!” 雍馳看了看四周林立刀光冰冷的護衛兵甲,咬了咬牙,沉默地跟在古驁身后。下著木階,他才發覺,原來腿已有些發軟了,呼吸也急促…… 形貌狼狽地在眾人的怒目而視中,穿過了北軍與漢軍持槍握戟的一道道人墻,雍馳竭力平復著自己的呼吸,他不斷地告訴自己,古驁既然不殺自己,定有所圖,下次古驁再捉弄,決不能像這番這般失態了。 抬目望去,雍馳發現古驁已站在北軍大帳前等著自己。 雍馳走近,古驁笑了笑,親自為雍馳打起簾子。雍馳微微欠身進了帳中,卻見漢中精兵強將分壘守在了角落,古驁指了指帳內正中的座位,示意雍馳。 雍馳這才恢復了平靜而又陰沉的神色,冷冷道:“既然,你還喚孤一聲攝政王,你便乃孤之部屬。既身為部屬,你就不該對孤如此耳提面命?!?/br> 古驁微一揚眉,拉了椅子徑自坐了,抬了抬下巴示意對面的空位:“……怎么,還要我來請你么?”雍馳冷哼了一聲,側過了頭,不言。 經過適才那番周折,雍馳的頭盔早就掉落,如今發鬢亦早已散亂了,幾絲垂髫從那上挑的鳳目之梢輕輕地垂下,眸中赤紅,只有死死抿住的嘴角方顯出他決絕之意態。 “看來孤請不動攝政王你啊,”古驁看著雍馳,隨即招了招手,“那不如讓人來請?”幾名粗身壯體的兵甲上前一步,雍馳冷冷剔了古驁一眼,這才緩緩地走到正中之位,緩緩地撩袍轉身坐下。 “這就對了嘛?!惫膨堻c了點頭道。 古驁看了看雍馳,又摸了摸下頜,道:“果然世家族子,便是與我等寒門不同,如今既已被生擒,卻還要擺個派頭,又有何益?” 雍馳揚眉:“……不是你說,請孤入帳小敘的么?如今孤已紆尊降貴俯就于此,你有什么話便說罷?!?/br> “不忙,等人?!?/br> 雍馳怒道:“還有何人與此謀逆之行?” 古驁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大營外馬蹄聲起,只見帳外廖去疾翻身下了白馬,風塵仆仆地進了大帳。他一進帳內,便對古驁笑道:“漢王殿下,原來你已經在了?!比缓笏挚匆娏擞厚Y一身狼狽的模樣,不由得一怔,道:“攝政王,真是失禮!” 雍馳怒得一拍椅背:“你叫他漢王?” 廖去疾在雍馳另一邊的座位中坐了下來,與古驁頷首示意。 雍馳上下打量著廖去疾,冷笑了一聲:“壞我大事者,竟還有你!” 廖去疾道:“攝政王息怒,我等也是不得已而為之?!?/br> 雍馳看著眼前的情況,知道自己所慮之緩兵計倒是無用了。他原本以為,得了自己被擒的消息后,虎賁大軍壓上,不愁古驁不低頭,最壞的打算,不過是死國而已。 可是如今看來,廖去疾顯然是以江衢軍牽制了大營中的虎賁奮武二軍,令他們無法妄動,否則此二反賊之面容上,怎么有如此悠閑意態? 雍馳冷哼了一聲,斜睨著廖去疾:“爾等既請孤入帳,究竟意欲何為?” 廖去疾道:“還望攝政王稍安勿躁,稍待片刻?!?/br> 果然,過了不久,仇牧便神色有些僵硬地挑簾進了帳內,雍馳冷冷地盯著仇牧,不發一言。 仇牧不敢看雍馳的眼睛,他低下了頭,可還是打了個寒顫,終于,他慢慢地走到古驁身邊坐下了。 古驁道:“如此,人都來齊了?!?/br> 而此時在帳外,田榕亦從馬車中走出,適才兵馬混戰,圍成了一團,他與仇牧下了車,踮著腳望去,卻望不到分毫。 倒是仇牧先撐不住,回到了馬車上,背過了身去,有些艱難地喘著氣,田榕只好陪著一道上車,在旁邊寬慰了許久。仇牧卻忽然一把抓住了田榕的手,抬眼道:“田先生,幸好有你在,若沒有你在,我倒真不知該如何好了?!?/br> 田榕緩緩地將手抽了回來,繼續安慰了一番,外面的紛雜才平靜下來,陳江前來通報說攝政王已入帳,二王邀仇公子即去。仇牧這才下了馬車,在陽光下,田榕看見仇牧的額頭上有一層細汗。 自有人迎了仇牧,田榕下了馬車,將陳江拉到了一邊,問道:“……那個……擬好了么?” 陳江點了點頭,從袖中露出半截竹簡,道:“早擬好了,今晨已給漢王與虞太守閱畢,你昨日星夜趕去仇公子處,倒是只有你不知曉詳情?!?/br> 田榕點了點頭道:“之前漢王與我說過一些……” 陳江點了點頭,將袖中之書遞給了田榕,田榕展開了竹簡,連說了幾個“好”字,道:“如是甚佳?!?/br> 陳江苦笑道:“昨日漢王亦是不得已定策?!?/br> 田榕嘆了口氣,道:“所謂螳螂撲蟬,黃雀在后,不得不防啊?!?/br> “是啊?!标惤瓚?。 原來昨日古驁與廖去疾密謀之后,就連夜趕回了軍營。營中萬籟俱靜,只有中軍大帳明燭盞盞,漏出一絲亮光,古驁摘了披風入內,卻見虞君樊正在一秉搖曳燈下,專心致志地看著一幅戰地地圖。 古驁走到虞君樊身后,問道:“尚未就寢?” 虞君樊抬起臉,轉頭笑了笑:“……想等你回?!?/br> 古驁嘆了口氣,眼中不乏憂慮。 虞君樊見古驁如此,輕皺了眉頭,問道:“與江衢王世子,談得不順?” 古驁搖了搖頭:“以江衢部曲牽制虎賁,他愿意與我一道,但是誅雍馳一事,他卻一直躲閃?!?/br> “……喔?”虞君樊揚眉。 古驁負手在帳中踱步,虞君樊道:“將當時情形,與我說一說?” 古驁若有所思點了點頭,虞君樊略一思忖,又道:“不如叫懷公子與陳江一道來商議罷?!?/br> 古驁道:“我正是此意?!庇菥懔钊巳フ賾鸯c陳江,田榕在路上便折去仇牧駐地,卻是無法參會。 懷歆先入了帳,一看亦是未曾就寢,只見他衣衫未換,眼底殘著黑影……見了古驁,懷歆忙上前幾步問道:“驁兄,如何了?” “坐著,我一會兒說?!?/br> 過了一會兒,陳江也到了,古驁便將適才與廖去疾會面的談話,扼要地言于三人。 聽罷,虞君樊沉了聲音:“……廖家,打的好算盤吶?!?/br> 古驁道:“……江衢王心里那些籌謀,不難推斷。廖家想誘我手刃了雍馳,他們背后得了利,再以大義之名,反戈來滅我……” “怕就是怕反戈……”懷歆靠入椅中,若有所思地應道:“廖家不愿出手,怕是看準了漢王與攝政王有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想漁翁得利?!?/br> 古驁眉頭緊鎖,虞君樊伸手輕輕握住了古驁的手:“我知道你想誅攝政王……”古驁抬起眼,看著虞君樊,虞君樊輕聲道:“我只問你一句話,誅了雍馳,世家就不會有第二個雍馳么?螳螂撲蟬,黃雀在后。廖家想做黃雀,難道廖家,就不會成為第二個攝政王?” 古驁道:“廖去疾參與密謀,今日已說好,江衢王部曲在外面牽制著虎賁,不救援廢丘,他想脫身?如何能脫干凈?” 虞君樊道:“只要他能為世家,將殺攝政王的兇手‘正法’,世家都會以之位翹首之盼,成敗論英雄,到時候何愁廖家不引領世家?如此太守之大仇雖然得報,但漢中卻亦危在旦夕?!?/br> “……”古驁不言。 “雍馳于寒門之人深以為忌,然江衢王用人卻不拘一格,據說江衢治下之王相荀于生,便是寒門中人。江衢王對寒門開門迎客,亦多引薦至山云書院,倒是更為不利……”虞君樊續道。 提到山云書院,古驁怔了怔,憶及云卬寥落身死之慘狀,似乎亦與廖家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哀痛之感再一次在胸口起伏,古驁依然沉默。 懷歆道:“原本以為,廖家為了爭世家之頭籌,會一馬當先,沒想到居然如此?!?/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