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古驁看了一眼呂德權,又看了一眼站在一邊默然不語的葉雄關。其實當日調兵之事并非出自古驁,而是葉雄關自作主張,不過是邀古驁商議而已。且當時共商之人十又余,全是各部兵統,今日也盡數在場,正皆目光灼灼,望向自己。 古驁知道,自己對于漢中防守之勢的主張,當日商議時,不過被采納得多些,但是調兵之事,倒全是葉雄關親自經手。 那日,古驁亦覺得葉雄關做得對。 ……若是葉雄關不趁著呂德權冒然出征,便緊隨其后趕緊布謀防務,怕是這次百倍而歸,呂德權想回,都無人接應了。 可如今也不知為何,‘調兵’的矛頭,竟一夜之間全轉向了自己。 古驁一路行來,人生的無常與滿目的瘡痍,帶給他內心的壓抑,如點燃了烈火,可表面上,此時的他,卻顯得更冷酷沉靜了。 雖受了‘妄自調兵’的指責,但古驁仍不覺得此舉有何過錯,當下便回道:“兄長不聽諫言,出戰即敗,若是把怨氣發在驁身上,能令犧牲之將士死而復生,驁愿盡受之。如今漢中危急,人人皆可建言。之前義父亦曾言,漢中并非世家做派,不是一姓一家之漢中,乃是天下寒門之漢中,兄長你忘了么?” 古驁話音一落,葉雄關抬眸看了一眼古驁,倒是呂德權暴跳如雷:“反了!反了!來人,把他拿下去!” 葉雄關不動聲色地遞了一個眼色給一名兵統,那兵統上前一步道:“呂公子,太守新喪,兄弟不合,怕是不吉!” 呂德權冷笑了一聲:“不吉?他算計我的時候,想過兄弟不和,愧對父親了么?來人,把他押下去!” 古驁怒道:“如今大敵當前,生死存亡,兄長不想如何御敵,如何抵御世家,卻在此處分辨誰該調兵,誰不該調兵,我等為抗世家出力,你卻猜忌,如何能成事?!我今日說一句,此兵不是我調,但若是無人調兵,我當日也會以太守義子之名,如此調遣!殺了我一個是小,但是漢中還有千千萬萬將士,不能容你如此胡鬧!” “你真反了還!”呂德權橫眉倒豎,“還不快押下去?!” 兩旁兵甲聽聞呂德權暴喝,這才看了一眼葉雄關,葉雄關移開了眼眸,他們這才猶豫上前,將古驁雙手縛住,古驁絲毫不畏地道:“我來漢中,是為寒門出力而來。呂太守當日認我為義子,也是為了寒門能壯大生機,因此不拘于一姓一門。義父恩情,驁此生永懷!但是兄長,如今世家虎視,兄長你可看清誰是來犯之敵!” “投入大牢!等我發落!”呂德權怒道:“帶出去!” 古驁剛被甲士攜著邁出大門,葉雄關便上前一步,道:“呂公子……依老夫之見……” 尚未說完,呂德權便瞪了葉雄關一眼:“你也少說幾句,倚老賣老!” 眾將臉色皆不忿,葉雄關卻閉上了嘴,退了一步,不再言語了。 ———— 古驁被投入郡府之大牢,牢中茅草鋪地,入了夜,牢房中沒有一點兒光。木柵之后,更闌人靜,夜里風涼,古驁無法入睡。妻子的離去,兒子的失母,副統的離開,還有漢中究竟日后會何去何從……古驁負手來回地在茅草上踱過來,踱過去…… 到了更深,一縷月光從牢房的縫隙照下,照亮了古驁的眼睛,他靜靜地沐浴在月光下,看著自己的全身,軍統之服,樸素至簡,只有腰上那縷古錦腰帶在月色下泛出晶色的五彩,它的光輝太過耀眼,似乎遮蔽了古驁已經破舊不堪的布鞋之襤褸…… 這布鞋曾跟著古驁踏過千山萬水,縫了又縫,補了又補。 是啊…… 自己是為何踏遍了四海江山,最后駐足在漢中…… 古驁輕輕撫上腰上的錦緞……自己又是為何舍棄重病的老師,踏足這紛雜天下? 不就是為了胸中,那個從不敢忘懷的志向么? 如今這志向碰了壁,于軍不敵虎賁,于政又遇庸主。 怎么辦…… 怎么辦…… 摯友云卬用那山云書院珍藏的古錦,給自己繡了腰帶,它這時在暗夜中一點一點發出異香,刺激著古驁的鼻端。是啊,自己為什么放棄了那些該守護的,來到這里? ——不是為了敗于世家,更不是為了侍奉庸主。 一個想法,悄悄地在古驁心中成型。 他靠在監牢的墻上,認真地思考起它的可能性來。 第二日中午,有人掛著籃子來送飯。腳步聲近,古驁籠了籠帶著寒氣的衣衫,在茅草堆上翻了一個身。昨夜思維過久,直到早上古驁才躺下瞇了一會兒。 這時聽見聲音,他有些遲緩地轉過身來。 那送飯的仆役看了古驁一眼,掩袖咳嗽了一聲,古驁這才一股腦兒地爬起,走到柵邊,接過了飯,接過飯的同時,古驁還接到了一條夾在那送飯仆役指尖的秘條,上面不過寥寥寫了幾個字: “大哥,外面該怎么辦?二弟?!?/br> 古驁盤腿坐在地上吃了飯,那仆役等著收碗,古驁仰頭喝了一口水,沾濕了指尖在空地處寫了一個“懷”字,那送飯的微微點了點頭,古驁吃完了飯,那仆役便又收了碗筷,離去了。 過了兩日,古驁便看見守門的都換了人,到了第三天,送飯的人輕聲道:“驁兄,是我?!?/br> 古驁來到柵邊,看了左右,壓低了聲音道:“懷兄,你來了?!?/br> 懷歆的面容掩藏在斗篷下,只露出一個細弱蒼白的下頜,他啟唇輕聲道:“這幾日,葉郡丞與呂公子對如何發落你的事,爭得不可開交。呂公子的意思,是你當初背太守而逃,該是死罪,葉郡丞正據理為你力爭……如今大敵當前,若還要斬將,軍心就散了。葉郡丞帶兵這么多年,不是不懂這個道理……我與那陳家子商量,已經叫田榕為你在郡中游說諸將。依我看,呂公子是諱疾忌醫,當初你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攔他出征,他又兵敗折將,這才容你不下?!?/br> 古驁點了點頭:“……田榕游說諸將什么?” “保你?!睉鸯лp輕地嘆了口氣,“唉,你怎么還是如此,這番魯莽若是當時呂公子當日就動了殺手,你該如何?” 古驁篤定地道:“不會的,我說的都是軍心所向,他殺不了我。若他要殺我,諸將會站出來?!?/br> 懷歆道:“這些日子發生了幾件大事,我說給你聽?!?/br> 古驁點了點頭。 懷歆道:“你父母從江衢趕來了,還帶著一行數百人,如今陳江都給安頓在出龍山下了。里面有個叫二狗的,吵著要來救你,已被令尊壓下來?!?/br> 古驁睜大了眼睛:“我父母都來了?” 懷歆點了點頭:“都到了,都安頓好,你莫要擔心,這時第一件大事。第二件大事,雍馳為威懾朝廷眾臣,前些日子,受詔總掌國事,稱太尉,都督中外諸軍事。加袞冕之服,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奏不名,賜九錫,已受封了攝政王?!?/br> “……雍馳做了攝政王?” “是?!睉鸯c頭道,“他還加封濟北簡家為濟北王,汝陰嚴家為汝陰王,廣平金家為廣平王,巨鹿熊家為巨鹿王……” 古驁道:“雍馳如此,是為了分江衢王廖勇之權?” 懷歆道:“正是。雍馳還定朝儀,諸侯王年年上京來朝,著世子為質,行獵何處亦可隨地召見?!?/br> “我未料到,雍馳這步子,邁得還真大……能走過去么?” 懷歆低聲道:“大患已除,如今朝廷割讓上郡、漁陽兩郡給戎人,呂謀忠又伏誅。廖去疾等王世子又在京城為質……雍馳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br> 古驁點了點頭,懷歆續道:“呂公子亦聞知此事,如今郡中傳得沸沸揚揚,說呂公子想自立為漢王?,F在郡府正吵著,有人贊成,有人不贊成?!?/br> 古驁想了想,道:“寒門有人稱王,未必不是好事,只是呂公子性子不適合為王?!?/br> 懷歆道:“正是,許多僚屬不贊成呂公子稱王,但是虞公子卻在給亡妻服喪時,令人從虞家府庫中取出了前朝武帝親賜的古錦,贈給呂公子,恰能裁一身王服?!?/br> “……虞公子服喪?” “是,他夫人因病故去了,外面有許多人傳言說,他命中帶天罡,刑克父母妻子,如今怕是續弦也難了。這些日子,他一直在黔中給亡妻守喪,未曾踏足漢中?!?/br> 古驁頷首,懷歆輕聲道:“還有第三件大事,攝政王雍馳糾集江衢王、濟北王、汝陰王、廣平王等五王,成為聯軍,準備來攻打漢中?!?/br> 古驁若有所思地道:“雍馳不僅僅意在漢中,這一招走得巧,他是想通過這次征伐,整合五王的兵甲,成為真正統領世家之翹首。此役不僅能以攻寒門為名,凝聚世家人心,亦可在征伐中排除異己?!?/br> 懷歆點點頭道:“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br> 古驁壓低了聲音道:“既然如此,事情便更緊迫了。我適才我問你,游說諸將什么,你說是為‘保我’。此戰寒門定生死,如今這方死局,卻并非是保我能解了?!?/br> “古兄打算如何?” 古驁道:“我準備自己領兵,我亦是太守義子,此番臨危受命,該當仁不讓?!?/br> 懷歆的眼中閃過一道光彩:“我明白了,早該如此了,我這就去籌謀?!?/br> “……除了漢中守將要爭取,虞公子那邊亦可試探?!?/br> 懷歆想了想,道:“我觀虞公子此人,瞻前顧后,進取不足,我盡量?!?/br> “叫田榕先摸摸諸將怎么想,下次來的時候告訴我?!?/br> “好?!?/br> 第99章 “驁兄,驁兄……”懷歆再次前來的時候,古驁正在假寐,聽到聲音,他才睜開了眼,走到柵前,懷歆將飯食遞給了古驁,壓低了聲音道:“之前說的,田榕這些日子試探了許多低級將領,他們都對呂公子所為心有不忿,若是驁兄起事,他們決不會為敵?!?/br> “……葉雄關與幾位兵統那邊怎么樣?” “現在葉郡丞還在為驁兄能脫身囹圄而奔走,非常之時,驁兄此意,倒是不便透露于他了……” 古驁點了點頭:“聯軍現在軍行何處?” 懷歆道:“約莫還有半月路程,方至漢中?!?/br> “時候不多了……”古驁微微皺了眉頭,在牢中踱來踱去,懷歆低聲道:“倒是這幾日田榕拜訪了呂公子,將他奉承得十分高興?!?/br> “喔?”古驁停下腳步,眼睛微微一亮,“田榕還把呂公子這邊打開了局面?” 懷歆點了點頭:“正是?!?/br> 古驁想了想,低聲道:“葉雄關的意思,定是望我能重掌兵統之職??蛇@件事呂公子決意不讓,才拖了如此之久,看來此計不通。既然田榕與呂公子能說上話,我倒有一策,看可行否?!?/br> “驁兄請講?!?/br> “可讓呂公子削去我兵統之職,我以布衣之身歸于草野?!?/br> 懷歆輕一揚眉:“驁兄的意思是……” “情況緊迫,顧不了那么多了。若是漢中被攻破,一切都無從談起,我只要能出監牢,后面的事就好籌謀了?!?/br> “我明白了?!?/br> 古驁道:“此事事不宜遲,令田榕盡快促成?!?/br> “好?!?/br> 就在古驁與懷歆獄中密謀之時,漢中與黔中邊界之間的一處看似尋常的屋舍之外,亦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帶著幾騎輕從,飛快地馳過周圍田野中的阡陌,揚起一陣陣沙塵。那人來到屋舍之前,翻身下馬,露出斗笠下的半邊絡腮胡子,報了口號通令,這才進入了房舍之內。 “主公,我來晚了?!眮砣苏露敷?,卸了披風,大踏步地進了內室,身后有人將門輕輕闔上。 虞君樊坐在正位上,指了指案幾旁的另一個空位:“葉叔,坐?!?/br> 葉雄關點了點頭,腳下帶風地走到空位轉身坐了,靠入椅中,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呂公子冥頑不靈,已勸不動了……之前主公囑咐過我,令我不可再冒然直陳于呂公子。主公,你得拿個主意!” 虞君樊將茶盞推到葉雄關眼前,緩緩地道:“……繼承先父遺志,為天下‘平世庶’竭心盡力,乃是這些年來,我之所慮所為。之前,囑咐過你,莫要再如呂太守在時那般,耿直不忌言,亦不過是因為寒門式微,禁不起任何一次風浪,我怕的是呂公子遷怒于你,免了你郡丞之職,倒是沒有回轉之機了。所謂一招不慎,滿盤皆輸?!?/br> “那主公究竟還在等什么?古驁此人,我已細觀,行軍有急智,臨大節而不虧,當危難有勇義?!?/br> “越是如此,越是不能徒生動蕩;如今來犯之敵,已經距漢中不遠了?!?/br> “主公有何策?” “我已派秘使去見江衢王,不日便能回?!?/br> “那好,一切聽主公安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