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古兄,我常常自己打算,若拋下一切來尋你,你會如何?可我不能……我守著承遠殿,便如守著父親一樣……然關山遠隔,可我多想,再見你一面?!?/br> 信的落款是云卬,古驁的雙手顫抖起來……究竟什么時候,恩師山云子故去了?這……這是哪年哪月的事? 古驁抬頭問梅雋道:“……這……是什么時候的來信?” 梅雋看著古驁的眼睛,仿佛看出了他目光中的關切與在意……梅雋又想到之前那識字的仆役,曾給她讀過信中的內容,這都是一個叫‘云卬’的人,寫給丈夫的帶著愛意的信。 古驁以為梅雋沒有聽清,又問了一遍:“……這是什么時候的來信?” 梅雋的眼神漸漸變冷,她輕輕地拿開了古驁握住他雙臂的手:“夫君,你弄疼我了?!?/br> “是你剛出山的那會兒寄來的?!?/br> 梅雋回答了古驁的問題,轉身摔門而出。 古驁沒顧上梅雋的反常,他閉上了眼睛,抽了一口涼氣,跌坐進了椅子里 ——恩師尸骨已寒……自己卻一直不曾知曉…… 睜開了眼,古驁忙拆開第三封信,來信人是簡璞。 ……梅雋走到外面,有些難過地哭了起來。這時,一個仆役打扮的青年從后面走近了梅雋,輕聲安慰道:“梅小娘子,你怎么哭了?” ———— 古驁翻箱倒柜,終于將云卬曾贈予他那縷親手所做之古錦腰帶,尋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拿在手中。古驁第一次如此認真地看著掌上捧著這方錦緞,仿佛怕錯過了絲毫細節般,古驁伸手一點一點地輕撫上其上一針一線,再也沒有逃避,他第一次正視了其中包含的溫情。 古驁這才發現,原來其上的針腳這么細密,透過這些,云卬對自己的那份心意,卻在斯人已去的時候,令古驁第一次有了這樣清晰的觸感。 古驁覺得手上沉重了起來…… 此時他不知不覺驀地憶起,最后與云卬告別時相送的情形: 他還記得云卬那時正茂風華,笑貌音容間,玉衫翩翩。他們是在一個西風烈烈的傍晚離別的,云卬看著他的神色如泣如訴: “你別不要……” “我當不起……” “……你都要走了,我送你一件東西,你也不要?” “高誼厚愛,無以為報,還望珍重?!?/br> “你……你……” 云卬站在車轍后,一時間飲泣失聲,古驁不是沒有聽見那哭聲,可他沒有回頭……如今,那個哭著對他表達喜歡他的人,等他再回首的時候,已經不在了。遺憾留給了一個逝去的人,古驁盯著手中的腰帶,胸口一時間沉痛無措。 腦中還記得許多許多,那曾經與云卬相處的點點滴滴,記憶中的少年時光,曾同云卬、懷歆一道,三人偕行,走過了山云書院中多少美好的年華。 尚能憶起,在一片冰天雪地中,云卬曾輕輕問他:“古兄,懷兄一去,你會想念懷兄嗎?” “想,那自然是要想的?!?/br> 云卬凝望著自己,寒風中,目光卻似乎帶著一絲深情的溫度,耳邊只余一聲嘆息:“我若有一天也走了,你也會想我么?” 古驁當時道:“若你走了,我也是一樣想你的?!?/br> 云卬看著空山漫雪,輕輕地道:“……一樣……么?!?/br> 一語成讖,莫過于此。 古驁輕輕地撫摸著腰帶上凹凸的紋路——這是山云書院所藏古錦所作,那位執掌山云書院數十載的長者走了,而送他這縷腰帶的云卬,如今亦就此玉損。 接踵而至的傷懷,令古驁殘忍地直面了人生的無常。 古驁伸手,將這縷腰帶,小心翼翼地系在了腰上。 ———— 而此時在出龍山的另一頭,梅雋終于哭夠了,抬起眼來,看了看立在身前仆役打扮的青年。 剛才這個人輕聲問她:“梅小娘子,你怎么哭了?” 梅雋知道這個人,前陣子,他還為自己讀了古驁的信。 梅雋從前對此人的印象,十分單薄,只記得他會唱歌;如今增加了一道讀信的秘密,倒是令兩人親近起來。 梅雋還記得,這個人是自己十四歲那天夜里出現的。父親從山后擄了他,他自稱是商人之子,行商路過此地,父親原本準備殺了他,將搶劫財物作為自己的生日賀禮??汕嗄陞s對著滿山的篝火,道:“大當家的,小的會唱歌,還請大當家讓小的給小娘子唱一首歌再死?!?/br> 他唱得很好聽,后來他也沒有死,而是直接被充作了自己的仆役。 梅雋知道,她有時不經意總會發現,他的目光似乎無時無刻不追隨著自己。梅雋不以為意,她從小習武,心氣高傲,又何曾將一名仆役放在眼中? 雖然是土匪之女,但是少女時的梅雋,又何曾沒有幻想過,自己會被一個騎著駿馬,披著錦衣的將軍接出山寨,從此過上錦衣玉食的美滿生活…… 可夢想實現得太順利,便往往破碎得越徹底。 如今,那個曾穿著錦衣,披著貂裘,騎著駿馬與他成親的男人負了她的諾言。 他曾答應過她們姐弟,讓寨子里的人,人人都能吃飽穿暖,他食言了; 不僅如此,除了初見的那一面,他亦再也不穿錦衣了,也再不披著貂裘,更別說騎在馬上英俊瀟灑地送給她一只花…… 原本,這也就罷了……如今,他甚至不知在哪里又沾花惹草……信都寄到了家里! 梅雋滿懷著憤怒想,這是看不起她不識字么!他答應過她,一輩子不負她,她才嫁他的,他為何言而無信? 好在那青年仆役似乎察覺了她的窘迫,恰不失時機挺身而出,建言獻策道:“小娘子,小的認得字!這信,不如小的念給小娘子聽?” 梅雋那時好奇地點了點頭,可是越聽,越忿懣——那字里行間,是情人間才會用的,愛意綿綿的字句。 她如被當頭棒喝,愈來愈為自己不值。 等信念完,梅雋一時間感到如七竅都生了煙,那信中甚至還寫道:“古兄,你可記得從前你我曾在月下暢飲至夜……” 一時間梅雋只覺一口血悶在胸口,想吐卻吐不出,倒是那仆役柔聲安慰道:“小娘子,莫急?!?/br> 梅雋直到這時才正眼看了看那仆役,他見梅雋看他,不禁靦腆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梅雋冷哼了一聲,道:“看不出來,你還挺俊俏的嘛,你們男人,是不是都這樣?” 那仆役答道:“并非如此,有人家有薄產,可就因行路之中,看見一位心儀少女,便從此傾心,有家不回,不顧兄長催促,卻只愿守候在她的身邊?!?/br> 梅雋悶悶地道:“那都是話本里的,我成了親才總算是知道,男人都負心薄情,不過是拿女子來消遣?!?/br> 那仆役卻向她保證道:“小娘子,這是真事,小的不騙你?!?/br> 梅雋抬了抬下巴:“繼續念!” “……那縷腰帶,不知古兄是否隨身佩戴。每次想到我贈與古兄此物……” “夠了!”梅雋不禁決然地道,她倏然聳動起肩膀,嗚嗚地抽噎了起來。 事情并沒有結束,卻是另一個開始。 那天夜晚,梅雋發現門口,放了一只艷紅的山花。 第二日,她拿著花找到那青年仆役,問道:“你送的?” 那仆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眨了眨眼看著她,梅雋挑眉,抬起一腳便踹在了那仆役胸口。那仆役滾倒在地,卻沒有叫疼,梅雋轉身走了。 后來幾日,梅雋便再沒看到青年,直到今日梅雋迎著古驁回了,見丈夫到了家不關心兒子,也不關心自己,居然一看信就入神,還急匆匆地焦急問道:“這是什么時候寄來的?”梅雋剎那便覺得心死了…… 她痛苦地抱住了膝蓋,彎下腰來。 這時那青年仆役不知道從哪里走了出來,語氣關心地柔聲道:“小娘子?” 梅雋擦了擦眼淚,吐出一個字:“滾!” 那仆役這時卻搖了搖頭:“你不哭了,我再走?!?/br> 梅雋忽然不自控地,放聲哭了起來。為什么,為什么他不在乎她,卻輪到一個下人來噓寒問暖,一時間,梅雋覺得自己可悲極了。 第93章 古驁想了想,拿著簡璞的信,便向之前暫時安頓懷歆的屋舍走去,臨到近前,卻有一人在路旁呼喚道:“驁兄,驁兄!” 古驁順著聲音望去,卻見田榕在一邊,東張西望了一陣,朝古驁招了招手。古驁幾步走上前,打量了田榕片刻,卻見田榕原本一身錦衣繡鞋,自有一番風流氣度;可自從跟了漢中軍行軍數日,衣衫盡皆破損,一路之上,田榕也不得不換上了如山野之人般的粗布之衣,方便翻山越嶺。 山中洗漱都沒有郡城之便,如今田榕身上的熏香味漸漸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光天日曬的汗臭腋味,裹雜著灰頭土臉的滿面風霜,田榕的眼圈下形成了大片的陰影,一掃之前世家子之風韻,乍看之下,倒像個山中伶俐的胖青年了。 “誒……”田榕搓了搓滿是泥垢的臟手,嘆了口氣,望了一眼古驁:“我聽說你回來了,本還幫著村農摘果子哩,這就忙尋過來,驁兄,我有話跟你說!” 古驁手中之信收入懷中,點點頭向田榕道:“榕弟請說?!?/br> 田榕看了看左右,將古驁拉到一邊,抿了抿嘴角,那苦笑的面容上擠出酒窩,神色中露出些焦急:“驁兄啊,我聽說,仇公子,要整軍來打漢中了?是不是有這回事?” 古驁點了點頭:“你莫怕,漢中都在備戰。仇牧籌集糧草,行軍至此,至少還得一個月的光景?!?/br> 田榕擺了擺手:“我不是怕這個!我是在說驁兄你??!如今四海就是漢中、黔中二郡,心向著寒門!如此勢單力孤……你說,你說我們以后能怎么辦吶!之前二十萬軍,說沒就沒了。你別拿上次議事時候說的廣積糧、高筑墻的事搪塞我!我知道那時候你是為了安撫人心才這么說的,所以眾人商議,我一句話也沒講,就是想私下問問你,唉!世家千千萬萬雙眼睛,都盯著我們吶!這墻怎么高筑得起,這糧怎么積得了?馬上又是戰事! 如今虞家軍在巴蜀黔中,約有三十萬,可我想啊,虞公子雖然心向著寒門,但他終究是世家子,以后若是朝廷招降,也不過是一紙詔書的事,也不能太指望著他了不是? 唉!如今我們這漢中,僅僅十五萬的守軍,若世家聯合起來進攻,我等身死亡命,也不過就是一瞬的事,驁兄,你心里究竟有沒有想好該怎么做?!” 田榕這一段話里,就嘆了好幾次氣。古驁見他形容憔悴,神色與之前沉溺酒色時滿面榮光大為不同,目光中甚至帶了些枯槁,不由得沉默了片刻。古驁思考著,如何將自己的想法,言簡意賅地告訴田榕。 這時田榕又不斷地來回踱步,道:“我這幾日看了,軍士之中,絕望者也甚多,甚至有些人說,不如回山去做匪算了,也不扛這旗了,扛也扛不動。還有人說,再打下去,就是死,就是全軍覆沒,還不如早早降了朝廷?!?/br> “是誰這么說?”古驁亦是第一次知道軍中還有人出言如此,不禁皺眉問道。 “哎呀!驁兄你不知道,現在都這么說??!你管誰這么說,你得解決了才行??!你倒是快告訴我啊,你究竟打算怎么做,愚弟還能幫你一二?!?/br> 古驁思忖片刻,帶著田榕來到一片大樹樹蔭下坐了,道:“如今這天下,你覺得世家強,寒門弱,然否?” 田榕點點頭:“然?!?/br> 古驁道:“但世家之強,卻不是恒強,寒門之弱,亦不是恒弱。眾人都以世家為強,寒門為弱,可要我說,今后卻定是世家漸弱,寒門勢強?!?/br> 田榕疑惑道:“什么意思?” “世家之強,在于統攝四海豪門??伤暮:篱T心不齊,雍馳為了此次能攝臨大統,誅了王大司馬三族,又連累漁陽郡上郡失守,還不得已封了廖家做江衢王。你想想,若是世家皆是鐵板一塊,哪里還有戎人可乘之機?這數百年來戰亂紛疊,難道不是世家自私兵爭利之果么?如今雍馳統領治下,世家暗流涌動,這便不是恒強之處。他們總有一日要你死我活,雍馳不是善類,廖家又豈是等閑?若世家能不爭,百年前早不爭了,亦早定了天下。世家各自有兵有將,割據一方,相爭便是生來的宿命?!?/br> 田榕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道:“倒也有些道理?!?/br> “寒門之弱,亦不是恒弱。如今寒門領兵之帥,或掛職為副統,戰時實當統帥之職,或戰功赫赫,卻由世家冒認。天下兵甲,十之有九是寒門,此乃其一。 寒門出自庶民,庶民遍天下。如今他們不知曉我等,不支持我等,乃是因為我等勢弱力孤,若有一日,我等真能和世家亢,他們定會云集影從,此乃其二。這便是寒門不會恒弱之處?!?/br> 田榕道:“你說得我都懂,但那是以后的事,說不定,我們連下個月都活不過,還談何恒強恒弱?” “只要活下來,只要我們兄弟不離散,就有機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