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古驁此時兵力日盛,面目之間也帶了些蓬勃英姿,聞言便盎然應道:“如今我所轄部之兵甲,亦是寒門之兵甲;今后若有一日,能借此與世家爭鋒,驁死而無憾矣!” 呂謀忠笑了起來,嘆道:“老夫早知道,你是個有志氣的小子。如今我等寒門,就是缺如你這般的人才。若世上多有幾人如你,寒門又如何百年來不能分亢世家……”說著,呂謀忠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漸漸憂慮,隔著一張小幾,他伸手拍了拍古驁的肩膀,愴然道:“……老夫這一輩子,都在為寒門求利,為庶民申義,有時其中艱辛萬難,也只有老夫一個人知道?!?/br> 古驁道:“太守大木獨支,為天下寒門開科舉,定功賞,乃是萬世不移之偉業?!?/br> 呂謀忠定定地看著古驁:“你與老夫,乃是同行人?!?/br> 古驁一怔。 呂謀忠微笑:“不知古驁你,愿不愿與老夫共赴大業?” 古驁忙起身作禮道:“驁自然愿意?!?/br> 呂謀忠滿意地點了點頭,道:“老夫有一議,還望與你商討?!?/br> “商討不敢,太守吩咐便是?!?/br> “你愿不愿拜我為義父?從此你我父子相稱……我之兵甲,亦是你之兵甲;我之志向,從此亦是你之志向?!?/br> “太守之志,乃是為寒門申志,平天下百年紛亂,然否?” 呂謀忠想了想,道:“然?!?/br> 古驁站起身,來到呂謀忠面前行跪禮:“義父,受驁一拜!” 呂謀忠撫須哈哈大笑,忙伸手扶起古驁,嘴里道:“好!好!好!” 說罷,呂謀忠召來帳外早已等候在旁之隨行侍者道:“都進來罷!古驁啊,雖然現下兵革滿道、烽鼓不息,但這禮儀上,我們也不能落下了?!痹捯粢宦?,只見端著杯盤酒禮之侍者魚貫而入。 “是?!惫膨埓鸬?。 呂謀忠道:“你父母在家鄉,如今此處也沒有別的長輩,此禮,不如讓諸位將士為我們父子見證?!?/br> 古驁道:“一切聽義父安排?!?/br> 呂謀忠高興地點了點頭。不久,在軍營中之高臺上,三軍將士之見證下,天地同席,古驁依禮拜呂謀忠為義父。這天夜里,呂謀忠正準備在帳中與古驁小酌以敘,門外卻忽然報至傳令之兵,叩首揚聲道:“報——大將軍令,著呂太守親啟!” “拿上來罷?!眳沃\忠擺了擺手,一位一直在旁服侍的侍者一步上前,從那恭舉之雙掌中接過竹筒,拆開信來,呈送于呂謀忠目下。 呂謀忠一抖絹布,目光輕掃而過,皺了皺眉,對古驁道:“雍馳那小子,居然招降了廖家,如今命我這就去中軍大帳議事?!?/br> 古驁一愣,想到田榕所言,不禁心有疑慮,便問道:“義父要去么?” “信上令我立即動身?!?/br> 古驁想了想,道:“大將軍此時招降廖家不同往常,義父要不要再等等?”古驁心中仍有些思惑,但并無證據,如今言之于口倒顯得杯弓蛇影了。 呂謀忠爽朗一笑:“不怕,我擁立新帝有功,廖家是晉王的人;要怕,也該是廖家怕?!?/br> 古驁知道自己所思亦不過是猜測,便道:“義父,那您帶我的軍隊去;此處有兵甲二十萬,義父帶五萬人去罷?!?/br> 呂謀忠道:“借我五千精兵便是?!?/br> “那好?!?/br> 古驁點將陳季、陳象,率領從出龍山帶出的漢中軍五千人,全是擅武之人,與呂謀忠所攜部曲一道,護衛前往中軍大帳。一路馳行,到了轅門,呂謀忠翻身下馬,身后部曲旌旗揚展,寫了一個大大的呂字。再后面的步兵森然,旗上書一“古”。 呂謀忠揚目而望,卻見軍士整列,圓月佳好,心道:“古驁這孩子,還是太多疑了。如今小皇帝,尚要借著我壓彈眾世家哩!雍公子此番南征,還不是要找我借兵?此次來,定是雍廖二家爭鋒相對,皇上晉王,有不決之斷,我擁立有功,雍馳此時定然邀我一同入帳相商?!?/br> 晚間寧靜安然,雁不孤飛,一切無疑。 呂謀忠沿著道走近大帳,部曲如常被攔在轅門之外,來到大帳之前,兩旁兵甲依禮為呂謀忠打起簾子。 入到帳中,呂謀忠抬目而望,卻見雍馳坐在正中,身旁依次坐了廖勇、廖去疾、廖興、廖荊等廖家眾人,其他虎賁世家子個個赫然在列,可右軍統帥仇牧,卻不知何處去了…… 漸漸地,呂謀忠發現了更多不同,不僅仇牧不在,此番雍馳見他入帳,亦并未像往常一樣,親自起身來迎接,呂謀忠上前一步,負手卷袖問道:“大將軍邀老夫來,是何事???” 雍馳垂著鳳目,面容在火光照耀中白如青玉,那原本如半吊桃花之眼梢,如今卻在細眉之下,顯出一抹厲色。 雍馳在呂謀忠進帳之時,并未看他,只漫不經心地玩弄著掌中一把匕首,聽到呂謀忠出言,雍馳這才抬了抬眼眸,若無其事地淡淡吩咐道:“來人,把呂太守拿下!” 呂謀忠大驚:“雍馳,你做什么?”話音未落,左右虎賁上前,便一左一右地制住了呂謀忠。 雍馳換了一個姿勢靠在椅背之上,嘴角噙著絲冷笑:“你問我做什么?你妄許了上郡、漁陽郡給戎人!萬死不赦!” 說著,一份戰報被扔在了呂謀忠言前——漁陽郡因守軍空虛,已被攻破,仇太守被戎人亂箭射死,漁陽郡全郡為戎人所侵伐——上郡正拼死頑抗,向朝廷發出信報,請求救兵! 呂謀忠一時間冷汗涔涔下……他咬牙道:“好你個雍馳!當年擁立太子……”尚未說完,忽然旁邊的虎賁忽起一腳,便將呂謀忠踢了個躡踘, 呂謀忠被這忽起的暴力,襲擊得深深地彎下腰,咽下喉中泛起的血味…… 呂謀忠想說的是……‘當年擁立太子,難道這主意,不是雍馳你出給我的么?!’ 呂謀忠深知阿凌身體羸弱,行將就木,而自己平日跋扈,樹敵極多,因此急尋新帝作為靠山,可惜那時太子獾狁極忌諱自己,因為總有‘有心人’四處散播說,獾狁并非阿凌之子,而是自己的兒子……呂謀忠幾次想拜訪東宮,都被獾狁給轟了出來,獾狁甚至還放出話來:“那呂老兒,孤若為帝,食rou寢皮,看還有沒有人,敢亂說一氣!”呂謀忠因此深以為忌。 ……而那時雍馳又順勢而來結交自己,當初自己對雍馳的印象——是一個漂亮的年輕人,雖然眉目美艷許多,但呂謀忠看在眼里,卻覺得那氣質神態,像極了年輕時候的阿凌。 也許正是因為如此,呂謀忠對于雍馳一直有著一股莫名而來的信任…… 甚至雍馳一笑一怒,呂謀忠看在眼里,都不知為何,總覺舒心暢意。 此時呂謀忠還兀自抱著幻想,他從地上有些艱難地爬了起來,道:“雍家小子……”還沒說完,那虎賁一腳又狠狠地撞在他的胸口…… 這次呂謀忠不再能爬起……他喉嚨中涌出鮮血,那倒轉懸空的視域中,呂謀忠看見了雍馳冷漠如冰的眼神,廖家眾人似笑非笑的神態……一時間只覺五臟俱焚,恍如噩魘。 這時,江衢郡太守廖勇不失時機地嘲弄笑道:“……寒門就是寒門,當初不過是先帝抬舉你,我等也不與你計較,你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大將軍的名諱,是你這個下賤之人能叫的么?” 話音一落,潁川郡太守廖荊也跟著笑了起來。雍馳看著呂謀忠被打得差不多了,不再口出狂言,他這才捋了捋那艷紅的戰袍,緩緩地一步一踱走下了臺,來到呂謀忠身側。 雍馳對于呂謀忠的厭惡來自骨子里,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拜見呂謀忠時的情形——呂謀忠看他眼神,好像透過他的臉,看著另一個人,那眼神中的意蘊,讓雍馳作嘔。 又聯想到眼前的中年人與天子之間,那些甚為隱秘的宮廷秘事……雍馳隨即更加不舒服起來,他那時不得不告訴自己:‘正是因了老匹夫與天子親密的關系,我才要費盡心力結交他……’ 雍馳竭力壓抑下自己的不屑與怠慢,他早就發現,呂謀忠似乎在意自己的臉;可越是如此,他越是竭力在呂謀忠面前,表現得如一個喜怒無常的高門青年般恣意,直到呂謀忠露出欣賞的神色…… 呂謀忠帶給自己的壓抑,與仇牧完全不同,仇牧的眼神是渴望的,卻是干凈的,且仇牧永遠是匍匐在自己腳下的,雍馳第一次見到呂謀忠時,他正卻從帝王寢宮囂然而出……雍馳遠遠望去,只見那個男人虎步生風,雖然上了些年紀,卻英武不凡,那神色,更是帶著寵臣特有的跋扈…… 也許是呂謀忠起初居高臨下,令雍馳人生中第一次不得不曲意逢迎……令他早起了殺心。 誅呂謀忠……是早就在心中下定的決心; 如今,再也沒有比今日更水到渠成的了。 雍馳看著如今抽搐般地趴在地上,被被打得披頭散發的呂謀忠,終于舒心地嘆了一口氣,道:“拖入大牢,關起來,擇日問斬?!?/br> 呂謀忠的嘴角溢出鮮血……他腦袋里亂極了……一時間戎人、寒門、漢中……在心里翻來覆去,卻又悄無聲息,揉成一團。視域中早就模糊,卻見雍馳忽然靠近了他,俯下身來,帶著一絲殘忍的笑意,在呂謀忠耳邊輕道:“跑戎商家的……沒了秦王……你什么都不是?!?/br> 雍馳說得不是‘先帝’,卻是‘秦王’……‘原來雍馳也知道’,呂謀忠想,他忽然被人拖拽而起,臟腑之間的劇痛讓視域亦充血模糊了,呂謀忠抽了口氣,圍觀的人影幢幢,好像轉著圈,個個皆在嘲笑于他……好像都在說:“你這個爬上龍床的面首……” 呂謀忠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忽然使出戎地學的擒拿手,擺脫了虎賁軍精銳勇士之人的揪押,他直起身來,用盡最后一點力氣道:“放開,老夫自己會走!” 第89章 呂謀忠離去不久,古驁在自家軍帳之內,忽然聽見外面吵吵嚷嚷,古驁于是問衛兵道:“外面發生什么事了?” 那衛兵去問了問,一路小跑地回來稟道:“有個公子哥兒,非說什么是將軍的兄弟,要見將軍……沒有腰牌,兄弟們都攔著不讓進,他就撒潑打滾?!?/br> 古驁微微一怔,忙走出軍帳,來到那嘈雜處,眾人見古驁出來,都讓開一條路,古驁邊走邊問道:“是誰?” 田榕連滾帶爬地沖了過來,近前一把抓住古驁下擺的衣襟,喊道:“驁兄,大事不好了!” “榕弟?”古驁忙扶住了田榕,道:“快進來慢慢說!” 田榕哭喪著一張臉,看著古驁,有些語無倫次:“我拋下蕭先生來找你,從此怕是回不去了!你當我是為了小事,便拋了那榮華富貴么!” 古驁看著田榕一副失魂落魄的摸樣,方感事態嚴重,拉著田榕來到了一邊,忙低聲問道:“那你快說,究竟是怎么了?” 田榕擦了擦臉上的塵土涕淚:“……呂太守在不在?讓他不要去中軍,那是鴻門宴!蕭先生已與廖家談妥,大將軍在京城,已誅了當初執意削藩的王大司馬三族,用的是挑撥天子至親相離,動搖天下之本的名頭。如今雍家已經完全控制了京城,清君側之役亦從此收兵……” 古驁睜大了眼睛,立即要轉身:“我派人去追呂太守!” “慢著……我沒說完……”田榕拉住了古驁的袖子:“呂太守之事還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你我聽說,如今,如今……他們正在調兵遣將,要來圍驁兄??!且朝廷準備頒詔、將仇牧任命為漢中郡之新任太守!” “……此事當真?”古驁感到自己周身肺腑都涼了下來,這幾天原本漸溫的熱血,被一盆冰水從頂灌至,如當頭棒喝。 “不當真?”田榕咬牙,神色如泣:“不當真我拋了師父,冒死來見你?!” 古驁抽了口涼氣,立即令人擊鼓,招來眾將,將大致情況講了一遍,隨即命令道:“即刻回營整軍!突襲中軍大帳,務必救回義父!” 話音未落,忽然有斥候入帳來稟:“報——已有潁川郡守軍二十萬!虎賁鐵騎十萬!江衢守軍十萬!河間守軍十萬!從四面八方圍來,對我駐地成包圍之勢……” “報——中軍大帳傳來書信!言呂太守急召古軍統,入帳自有要事相商!” 古驁咬牙:“是太守親筆么?” “是中軍大帳著人來傳的話!” 田榕道:“驁兄,是詐,你不能卻去!” 陳江慌道:“陳季、陳象率五千兵甲是隨著呂太守一道去的,那豈不是……” 古驁來回踱步,問道:“糧草還夠幾日?” “開糧倉之糧,全分給庶民百姓了,軍糧已剩不多,原本昨日就該送到的糧草,卻一直沒有來!” “我問你糧食還夠吃幾日?!” “糧食就夠吃三日了!” “昨日為何不報?” “昨日運糧官說山高路險,牛馬不便,路上耽擱了,今日就能到,當時屬下也沒有太在意?!?/br> 古驁怒道:“整精兵騎為前鋒,擢敢死之人為隊,強突前軍!去救太守!” “誰敢為敢死隊之長?” 典不識出列:“大哥,我敢!” 陳江斥道:“胡鬧,你不留在此處保護大哥怎么行!” 梅昭咬了咬牙,出列道:“姐夫,我來!” 古驁陰沉地看了他一眼:“你不行?!?/br> 正在這時,又有人來報:“——報!大將軍急召古軍統入帳議事!” 古驁怒道:“把中軍大帳來的傳令兵斬了!為我等壯行!” “報——”這次呈上的卻是兩只大木盒子,陳江接在手中,剛一打開,他便雙手一抖,退了一步,喉嚨中就發出一聲低沉如嚎的嗚咽…… 盒子偏斜,里面的東西落在地上,卻是老四陳季,與老十二陳象的首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