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行,我讓人去尋他出來?!?/br> 就這樣,懷歆、古驁帶著典不識一道,三人一行便坐上了開往軍營的馬車。典不識剛上車的時候,倒是大言不慚地道:“又有馬車坐,在漁陽郡的時候,仇公子還給我們親自駕車哩!” 懷歆聞言,好奇地問古驁道:“古兄,可有此事?” 古驁道:“有,也不知他為何一時興起,后來把我們送到了地方,卻又連夜上京了?!?/br> 懷歆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嘴角掛了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 這時,馬車已經駛出了上郡郡城,只見城外一片平原千里,一望無垠,天空中漸漸飄下了白色的雪花,懷歆攏了攏袖口,伸出手,接住一片飄落的雪花。古驁亦仰頭而望:“這是今冬第一場雪??!” 懷歆微微一笑:“瑞雪兆豐年,只是不知這雪要下多大……戎人的日子,怕是不好過了……” 掌中的雪花化成了冰晶,懷歆收回了手,將掌中的潮濕用手絹擦了擦,忽然問古驁道:“對了,古兄,你可知,為何南征比總是比北伐易?” 古驁想了想,道:“糧草吧?!?/br> 典不識在一邊問道:“為何是糧草呢?” “這就說來話長了,”懷歆嘆了口氣,目光望向車外無盡的荒涼原野:“我們中原比戎人的不足,便在于戎人侵我乃是南征,我反擊戎人,卻是北伐。 南方水網密布,丘陵縱橫,不好征兵,卻多產糧。南征之軍,總能就地繳糧解決糧草;但每當北伐時,情況就大不相同,戎人逐水草而居,牛羊就是他們的食物,他們軍行何處,糧食便帶至何處,而我們中原人,為了運糧,不得不多建周轉之驛站。我曾算過,若是從上郡一路攻打至戎人都城,供養一個兵甲需要逐級驛站補給之人,統共一十四人。 北伐與南征,天壤之別啊……南征兵甲人人自給,北伐十四人養一人,這幾朝幾代,自然連連敗績?!?/br> 說著,懷歆朝外一指:“古兄,典兄,你們看這外面,如何蒼茫無垠,最是好堅壁清野?!?/br> 典不識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原來竟是這個道理?!?/br> 懷歆苦笑:“父親本想修一條運河,解決轉運糧食的難題,可奈何上郡人力不夠,后來父親去找了漁陽郡太守仇疆,他居然說何必勞心費力,北方已無患,真是鼠目寸光?!?/br> 古驁皺眉:“我來時也見到,漁陽郡的守衛做得極差,不知仇太守究竟是如何考量,他身處北地,難道不知戎人之患么?為何視若無睹?” 懷歆冷笑了一聲:“仇太守的心思,倒是好猜得緊……他不就是覺得,日后他兒子能靠著雍家那么點事,成為中原富饒之郡的太守,所以才不想經營這片苦寒之地?” 古驁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不過漁陽郡,倒是叫仇公子歪打正著……”懷歆淡淡地道。 “何謂此言?” “仇公子性情放逸豁達,曾多次前往戎地與戎人共舞共樂,戎人對他沒有戒心,再加上他后院之妾中又有戎女,對于戎人商販,仇公子也從無為難之處,他們在漁陽郡經商走馬,郡中亦從未收取過重稅,如今,倒是令漁陽郡成了漢戎通商的繁茂邊地了。戎人的鑄刀之術,倒也漸漸因此傳入漢地?!?/br> “這么說,仇公子對于邊地還有功了?”典不識皺眉問道。 懷歆道:“也不盡如此,其中有一大患便是戎漢通婚……漁陽郡中戎漢一家者甚多,戎人原本勇猛有余,智巧不足,可如今與漢女生子,其巧慧如母,暴烈如父,這些混血之人,今后若不能為我所用,將是大患?!?/br> “……也是啊?!惫膨堻c頭道。 懷歆嘆了口氣,話題又轉到北伐上來:“我也是聽家中老人說,當年煬帝便是欲一舉解決北面難題,才就此亡國?!?/br> “愿聞其詳?!惫膨埖?。 “煬帝舉國北征,竟直令運糧之人抵達戰場后滯留當地,直接補充成為兵甲,同時運糧之牛亦不遣返,而是當場宰殺,補充成為軍糧?!?/br> “……那豈不是……”古驁微微一怔,不禁遲疑,這樣運糧之人不斷成為兵甲,兵甲定日日暴增,可同時卻并無可長期食用之糧草。 懷歆點了點頭:“如此孤注一擲,除非速勝,否則根本供給不起,最終百萬之軍亦只能餓死于道,無人生還?!?/br> 古驁心情有些沉重:“……這么說,當年龍城虎將大破北地的那句《朝律》之詩,是真的了?” 懷歆苦笑,“至今北伐成功者,便是名垂青史的那位名將,只有他男寵出身,不拘禮儀,否則那樣的辦法,世家誰又愿意做?” 古驁不禁低吟而出:“……壯士饑餐胡虜rou,笑談渴飲匈奴血?!?/br> 懷歆嘆了口氣:“正是,所以那位將領才年輕早亡,怕征伐中染了瘟疫?!?/br> 古驁與懷歆此時都未曾注意到的是,典不識在一旁側耳傾聽,緊緊皺了眉頭,卻并不插言,一副若有所思。 說話間,三人一行已經走到軍營門前,只見營寨安穩牢固,其中排排列列整齊威武,軍紀嚴明。懷歆與古驁一道下了馬車,典不識追隨而上,三人持令牌直入大營。 懷歆道:“對了,古兄可見過戎人騎兵?” 古驁道:“書中見過?!?/br> 懷歆領著兩人走入中軍大帳:“這邊來,此處收有戎人騎兵的整套盔甲?!?/br> 說著懷歆挑簾而入,兩側親兵護衛皆乃懷家部曲,見懷歆入帳,都一起參見道:“少主公!” 懷歆微微頷首,便帶著古驁進了另一邊的側帳,古驁舉目一看,只見一套人形的盔甲正掛在帳內幕布之上,頭有鐵盔,胸有胸甲,護臂護腕,腰下細甲,一應俱全。 懷歆轉過身來:“穿在身上,試試便能知?!?/br> 古驁點了點頭,招來典不識,令典不識脫了外套,只留了一件單衣,將這戎甲取下穿在了身上,典不識試著活動了一下,發現渾身上下極為笨重,連走路都無法十分迅捷,更別說上馬了。 懷歆與古驁帶著典不識出了帳外,這時有兵甲牽來一匹戰馬,在幾個人合力推舉下,典不識這才上了馬,騎著馬跑了幾圈,典不識在很遠處便嚷道:“騎著馬倒還行,就是不能下馬?!?/br> 古驁看了看典不識,心中大體有了忖度,但仍問道:“戎人戰甲究竟厲害在何處,還請懷兄為我等釋惑?!?/br> 懷歆點了點頭,又叫來一個營中精銳騎兵,典不識拖下了那套戰甲,翻身下馬,那位騎兵接在手里,很熟練地便穿在身上,亦在眾人的合力之下跨上戰馬,這時,有人搬來一個人腰粗的木樁,插在校場地面中央。 那位騎兵穿著戎甲,握著戎刀,不過隔了百步的距離,縱馬而來,彎腰一刀,便將剛才那個插在地上方圓十余寸的木樁,平平地削去了一截。 懷歆領著古驁走近去看那個木樁,道:“我觀察過,馬速越快,盔甲越重,這個刀口就越光滑?!?/br> 說著,懷歆又揮了揮手,這時有人拿出了一個中原的盾牌,捆在了剩下的那截木樁上。那名騎兵再次沖鋒,一刀,又將那盾牌也劃成了兩半。 古驁看在眼里,懷歆命人如此一演示,他便徹底明白了……如果說這個木樁是一個人,一個手持長戟的步兵,他根本扛不過戎人騎兵的任何一刀,哪怕有盾牌也無法防御。 戎人之強,在于人之勇武、馬之彪悍、鑄刀術之高超,三者合一。 如果在這茫茫的原野上,沖來的不是一個戎人騎兵,而是一百人,一千人,一萬人呢?平原上,又哪里有步兵能擋得??? 古驁一時間怔忡……他忽然沒由來地想, 如果…… 他只是說如果…… 自己能擁有這樣一只披堅執銳的鐵甲騎兵,該有多好? 第72章 不過這忽燃而起的非分之念,如空花陽焰,一瞬便被懷歆的話語拉回了思緒。 “所謂戰陣,就是專門化解戎人騎兵之鋒芒而來?!睉鸯г诠膨埳磉叺?。 “喔?如何化解騎兵之鋒芒?”古驁問道。 “古兄且看?!?/br> 說著懷歆擊掌三聲,一對十五人的漢軍兵甲有條不紊地走上前。有人持長槍,有人拿長戟,有人拿著兩人抬的巨盾,有人拿著馬叉,有人拿著火佚,不一而足,他們很快排成了一個錯落有秩的陣型,兩面巨盾擋在了他們身前。 懷歆抬袖一指,對古驁道:“這便是戰陣?!?/br> 古驁點了點頭,那穿著戎甲的騎兵,亦得了懷歆的示意,再次退到了百步遠的地方,揚鞭縱馬,直向那新排的戰陣而奔來…… 只見他近身揚手一刀而下,這回,卻并未能將那兩人抬的巨盾削成兩半,而僅僅是將它打偏。 這時,拿著馬叉的兵甲倏然從兩盾之中的縫隙處,伸出馬叉,去絆馬腳。 而與此同時,長戟、長槍又一同從盾牌后面猛然伸出,吸引騎兵不得不防御而無法顧及坐下之馬。 一時間,馬在馬叉的羈絆下,失了前蹄,騎兵幾乎要摔落,那拿火佚的兵甲快步一跨上前,竄到馬身背后,看準時機,一把就將騎兵從馬上扯下。 那穿戎甲的騎兵掉下馬,立即被長戟和長槍指住了咽喉。 十五人的配合極為完美,整個動作行云流水,沒有一點兒停頓。 懷歆望了一眼古驁,古驁微微頷首,懷歆道:“若要能抵抗戎人騎兵的沖鋒,一定要戰陣,不同兵甲配合,許多步兵一道對付一個騎兵,一旦能將戰將挑落于馬下,他厚重的盔甲行動不便,令他不得不束手就擒?!?/br> 古驁嘆了口氣,憂慮道:“……可這陣型,卻是深藏隱患?!?/br> 懷歆點了點頭道:“不錯,你也看出來了?愿得一聞?!?/br> 古驁道:“其一,若騎兵不是正面沖擊,而是分側翼從兩端襲擾,戰陣即破;其二,若騎兵非單人沖鋒,而是一個接著一個,那盾牌能擋住一人的襲擊,卻無法擋住連續兩人的擊打,若戎人密集而來,戰陣即破?!?/br> “就這些么?” “其他的都是一些小處?!?/br> “也說說看?!?/br> “還有一疏漏之處在于盾牌的固定太費時。我適才見,盾牌之立,靠的是盾后的支架,加上兩人體力之合力,盾牌支架安置需要時間,戰時無法快速調整戰陣方向,此乃一缺憾; 其二,適才這位騎甲不過從百步之外沖來,這盾牌已搖晃,可若是再遠些,速度再快些,盾牌怕是無法承受,此乃二缺憾; 其三,盾牌太重,若遇需撤退之時,無法帶走,可這盾牌鐵厚,多丟去幾次,北地怕是一時間趕制不出這許多新盾,此乃三缺憾。 其四,最后出手的那名火佚,危險最大,極容易被殺,但他所為又是一舉定乾坤之事,且這般火佚不好訓練,怕是幾戰下來,陣型便殘缺?!?/br> 懷歆頷首道:“不錯,其實先人留下許多戰陣,都是專門對付騎兵的。但戎人冶鐵術從西域傳來,日新月異,如今戎刀,早與五十年前的戎刀不同,更別說那些上古留下的兵書了,其中所載戰陣,哪怕沒有失傳,到了今日也再難用上了。如今當務之急,便是新編戰陣。適才古兄說得都對,可我還有一個難處便是,如今戎人的裝備之甲,都是上一次戰役繳獲得來的,我卻不知事到如今,若又有戰事,他們能新造戰甲幾何啊……” “不能讓斥候尋一兩件?” “戎人上馬即征,下馬即飲,盔甲一等,都是戰前才備,如今近二十年沒有兵患了?!?/br> “原來如此?!?/br> 典不識在一邊一直靜靜地聽古驁與懷歆相談,這時不禁插話道:“戎人有騎兵,為什么我們不能有騎兵?他能沖鋒陷陣,為何我們不能沖鋒陷陣?” 懷歆道:“典兄有所不知,戎人的戰馬都是他們從小在草原上馴服而來,草原上的馬,同中原人圈養的馬不同。它們自幼于野狼環伺的危險中長大,公馬中脫穎而出的頭馬,則擔任護衛馬群的重任,哪怕是野狼想襲擊馬群,頭馬也會揚起前蹄與之搏斗。這樣的馬極有野性,不怕血,見到刀刃就會往前直沖。所以戎人騎兵分隊與我們中原人不同,不是以什長,百長分隊,而是以一個馬群為一隊,戎人隊長騎著頭馬,這樣頭馬往哪里沖,整個隊伍中的馬都會跟著往哪里跑。 但是我們中原,卻沒有這樣的好馬啊。中原亦有騎兵,但其勢卻與戎人不可同日而語。我們中原之馬,從小養于馬廄之中,長于馬夫之手,如今上郡地窄人少,哪里還有當年武帝在上林苑養千駒的氣魄?上林苑中,亦不乏豺狼虎豹出沒,這樣長大的馬,才能成為真正的戰馬?!?/br> 古驁問道:“那現在,上郡有騎兵幾何?” 懷歆答道:“上郡之戰馬,亦有一些,但還是我父親二十年前征討戎地時,馴服了一匹頭馬才得的馬群,如今都下小馬駒了,雖然比中原有余,但是相比于戎人,甚為不足?!?/br> 三人正在交談的時候,忽然有人來說上前來稟報懷歆道:“少主,主公來視大營?!?/br> 懷歆點了點頭,帶著古驁與典不識一道走出了校場,來到大營入處,古驁遠望而去,只見北地的雪如敗鱗殘甲般紛紛而落,蒼茫的白色雪景中,遠處正馳來一叢騎兵,為首的兩人兩駒并肩而馳,皆佩劍帶刀,正是懷歆的父母。 他們在懷歆與古驁身前勒住了韁繩,翻身下馬,懷歆上前一步,笑問道:“爹、娘,你們怎么來了?” 懷勁松哈哈一笑:“這是今冬第一場雪,我得來和老兄弟們喝幾杯,也看看大伙吃得怎么樣!” 懷歆點了點頭,對古驁與典不識道:“古兄,典兄,也是該吃飯了呢,我們一道去?!?/br> 挑簾入了大帳,懷勁松很快走入了一叢已經吃上中飯的將帥之中,不一會兒,朗朗的笑聲便不絕于耳。而懷歆的母親卻陪著懷歆、古驁與典不識一道,在另一張桌上坐了下來。 北地燒酒性烈,古驁敬懷母一杯,懷母一杯酒下肚,懷臉上也泛出一絲紅潤,她看著古驁道:“古家小子,你是不是一直好奇,為何我與夫君都能征善戰,為何小歆身體卻這般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