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哪里哪里?!?/br> 濟北郡丞招待周詳,古驁倒是不便再詢問下鄉之事了,從濟北郡告別而出,縱馬北上,再往前走,就是帝國之都城。 陽關漫道,帝輦之下,路途不遠,紫陌紅塵揚起,四處的景色隨目而變,從質樸的村田阡陌,到漸漸搭起的樓臺……那蒼莽之色中一點點升起磅礴氣勢,典不識坐在馬上笑對古驁道:“前面可就是上京了罷?” 古驁亦頷首而笑:“你看,那城墻如云垂海立,拔地參天,可不就是上京?” 馬蹄盡處,便是厚重雄偉的都城之門,古驁牽馬邁過門檻,舉目而望,只見城墻巋然聳立,墻頭兵馬齊列,墻外大營不遠,墻內拏風躍云、繁華瑰麗,房皆朱樓碧瓦,男皆香車寶馬,女皆衣香髻影,木皆瓊林玉樹,氣皆蟠龍踞虎……種種景色,盡收眼底,古驁不由得回首而望,卻見那通天的馳道,從玄武門外一直筆挺通向京城之內最高的那處朱墻碧瓦,一時間,古驁不禁由衷嘆道:“不愧是京城吶!” 典不識亦被京城繁華之景吸引過去,牽著馬朝那披堅執銳,或站在墻頭俯瞰城內,或騎著高頭大馬帶劍巡視奮武軍甲士望去,亦不由得嘆道:“大丈夫生當如是!” 兩人在街道中左顧右盼行了一陣,準備找一家客棧落腳,典不識卻忽然上前幾步,來到古驁身側,自以為小聲地對古驁耳語道:“……大哥,我感覺有人在跟著我們……” 古驁微微一怔,卻不想那追隨者正在古驁與典不識身后,此番恰好聽見了典不識所言,便索性現身而出,來到古驁身前,作禮道:“這位大人,我家少主公請兩位一聚?!?/br> “你家少主公,是何人?”古驁略一挑眉。 “我家少主公道,只言知音斷琴,您便能知?!蹦侨烁┦椎?。 古驁心下不禁倏地蕩漾開一片笑意:‘原來他也在京城?’隨即便問道:“現在何處?” “大人這邊請?!?/br> 隨著那暗曲一路行去,來到京城最繁華處的一家酒樓之下,抬眼望去,只見墻砌如珠宮貝闕,那開啟的窗扉間,虞君樊正坐在窗口處,看見古驁,他輕輕地揮了揮手,微微一笑。 艷陽之下,古驁在樓下牽著馬,第一次看清了虞君樊的樣貌…… 淡雅出俗,眉清目朗,既無雕琢之意,亦無尺寸之拘,氣宇天成。 古驁看著他疏朗的笑意,不禁對上虞君樊的目光,微微勾起了嘴角。 “好久不見?!?/br> 第62章 (小修) 隨著侍者的引導上了酒樓,來到一間包廂之內,虞君樊起身相迎,微笑道: “一別月余,近來安好?” 古驁一身風塵仆仆,破舊的衣衫不掩目中英氣:“覽遍神州,方知肩上之事艱?!?/br> 虞君樊作禮相請:“來,坐,慢聊?!?/br> 古驁依言入座。 虞君樊抬起眼:“……這位是?” “這位是我兄弟,姓典,名不識?!惫膨堅谕馊酥谐7Q典不識為‘黃二’,可是對于這位虞公子,卻不知為何,不知不覺便吐露心聲……典不識聽見古驁對他的稱呼,心中亦略感詫異。 虞君樊聞言微微一笑,舉手作禮相請道:“在下虞君樊,典兄,請入座?!?/br> 典不識略一挑眉,見這位衣著雅致的公子竟然親自邀他,心中不禁一愣……他一身粗衣短褐,平日里追隨古驁到何處何地,總是被人作為仆役看,其實典不識自己覺得,如是便好,總之也省心,不用開口擔心將諸人喝嚇了,因此亦將諸事一股腦交給古驁。 如今,典不識見虞君樊的目光中不僅沒有對他的恐懼,溫潤之間還帶著尊重相敬之意,倒令一路上被當做空氣的典不識,一時間高興非常,便依虞君樊所言同桌坐到了一邊。古驁看到這一幕,又望了虞君樊一眼,心中不由得更加欣賞。 虞君樊挽袖親自給古驁倒了酒,“路上勞累,先飲一盞?!?/br> 古驁從虞君樊手中接過酒盞,笑問道:“你如何知我來了京城?” 虞君樊含笑看了古驁一眼,并未立即作答,過了一會兒,才悠悠地道:“我不僅知道你來了京城,我還知道你遍游了潁川、河間、濟北三郡,于是按日子算來,你這幾天,也該到京城了?!?/br> 古驁定定地看了虞君樊一會兒,虞君樊抬起目光,遇上了古驁毫不掩藏的探究之意,兩人相視而笑。 古驁想:“他四大公子之首的高名,果然并非浪得……如此說來,其名聲在何方響亮,說不定何方就有不為人知的爪牙之士,為之效命,否則為何我行程匆匆,他卻居然了若指掌?不過我與典不識,也的確沒避著人就是了……” 而虞君樊亦想:“當日斷弦果然不虛,我近年來心中所憂慮之事,卻沒想到他卻在游學之時,不知不覺便動手做了,今日一見,也是心懷明敞之人,倒值得為良師益友。只是我聽說他隨從之人喚作黃二,原來卻是冒認之名,難道他要用此人做什么事?” 而此時典不識的眼睛,則一直盯著空酒盞,見虞君樊亦親自給他倒了酒 ,典不識立即端起酒,大聲問了一句:“要不,我們先干了這杯?” 典不識原本與古驁一處,在外待人接物多有拘謹,可他見這位貴公子這般平易不疏,看人的眼神也溫和謙雅,典不識不禁放開膽子來,古驁聞言亦端起酒盞道:“來,我們兄弟二人敬虞公子,多謝接風酒?!?/br> “哪里,”虞君樊舉杯一飲而盡,不著痕跡地取出手帕,擦了擦沾了酒漬的唇角,微笑:“上次一別,甚為想念,還望古兄莫要嫌我厭煩才好?!?/br> “虞公子哪里的話?!?/br> “不瞞古兄說,有一事我一直好奇,愿向古兄請教?!庇菥粗膨?,眼神誠摯地開口。 古驁見虞君樊相詢時神色凜然,心道該不是私事,便點了點頭:“虞公子盡問,在下知無不言?!?/br> 虞君樊道:“我從小受身份所拘,從未在田間鄉里生活過,可農本二字,難道是虛言?我聽說古兄此次云游,一不愛繁華,而不愛名士,只走阡陌之間,穿行于山河之內……我亦聽說,古兄在郡縣之中,每到一地,就探訪當地里正縣丞。古兄此行,究竟有何收獲?” 古驁聽虞君樊這么問,微微一怔,隨即來了興致,笑道:“你有所不知,天下的關竅,就在于農?!?/br> “喔?有人說天下之關竅在于士,有人說天下之關竅在于軍,有人說天下之關竅在于輔佐之臣,我卻從未聽說過天下之關竅在于農,愿聞其詳?” “那我容我先問虞公子一句,天下紛亂,究竟是何所致?” 虞君樊聞言垂下了眼睛,沉默了半晌,終于道:“天下紛亂之根,在于禮樂崩壞?!?/br> “不錯,君不君,臣不臣。那還請虞公子相告,為何君不君,臣不臣?” 虞君樊抬起眼,安靜的黑色深眸中如潭淵般幽暗,這樣敏感的問題,倒還是第一次有人在初識的時候相詢,不……是第一次有人在并非政論開議的場合,私下如此鄭重地問他。古驁,這個山云子的關門弟子,一個沒有任何背景和家世的寒門學子,該說是無畏呢,還是魯直…… 虞君樊微微一笑:“因為私兵?!?/br> 古驁點點頭,“不錯,正是因為私兵,那為何有私兵?” 虞君樊看著古驁,這個答案他藏在心中許多年,沒有人問過他,亦沒有人提醒過他……可他又可曾片刻忘記?這身至今帶孝的白衣,便是不敢忘所謂“士庶未平”之遺志的自己,最后的清明,聽見古驁如此,虞君樊嘆了一口氣,問道:“古兄以為,是為何?” 古驁道:“是因為世家權重,與天下百姓爭利!”說著,古驁頓了一頓,看著虞君樊略微怔忡的表情,續道:“世家練私兵,賦稅不繳,郡中人等任命于世家而非朝廷?!?/br> 虞君樊回過神,認真聽著古驁漸漸慷慨的語調……自己有多久沒有聽見這樣擲地有聲的聲音了呢?……他不記得了,也許是酒喝得太猛,此時的虞君樊很想伸手觸及胸口,因為里面有砰砰的心跳之聲,他終是再次抬眼望向古驁,微微前傾了上身,道:“……然?” 古驁道:“這世上能將世家連根拔除的,寒門做不到,因為庶人易為利誘,天下之平,所能倚靠的,只有農之一字……” 虞君樊聞言又是一愣,隨即想到,父親的理想中所謂“平士庶”中的士,自然是指世家大族,而庶,則是多指寒門而非黎首,父親臨終囑咐‘結交豪俠’亦是指寒門力士…… 可自己經過多年經營,雖然日夜籌謀,卻一直未找到突破之法……所謂突破之法,便是但凡天下有“隙”,能以抵巇之術撬動天下,達成所愿之法…… 虞君樊不是沒有想過,若要倚靠寒門成事,掣肘太多;正如古驁所言,‘庶人’易誘,有一人于此,可能今日還因為自己是寒門而暗自贊同‘平士庶’的主張,為此命而受驅策;可到了明日,若朝廷頒布一旨特令將其劃在世家之內,他又會馬上起身來反對…… 虞君樊籌謀過許多種計劃,可是最終推演而去,卻都會敗在一種可能之下——“但凡朝廷放低一些姿態,又或知曉我之干將所在之族,頒布恩典將其計入世家,我之麾下所集便就此而崩矣……!” 虞君樊正因不敢冒這般險,所以才一直不愿輕舉妄動…… 而與此同時,虞君樊亦知,所糾集之暗部中,每年都有些心智不堅者受世家利誘,令自己不得不痛下殺手處決…… 如今,正因為心中早有所念,所以對于古驁之片言,落在虞君樊耳中,才有如此大之沖擊,于是他忙再請教道:“……那為何說,天下之平,所能倚靠的,在農之一字呢?” “這也正是我云游天下所探尋之事,雖有頭緒,可惜不成體系,尚需多走幾處,得了實情,否則不敢在公子前賣弄?!?/br> 虞君樊想了一想,道:“古兄,你哪日來漢中郡?” 古驁挑眉:“公子在黔中郡,為何邀我至于漢中?” 虞君樊微微一笑:“依我看,漢中郡倒是能讓古兄一展身手。古兄所言,究竟是想法,在下才疏學淺,亦知道智者千慮必有一疏,有時候心中定計,還要真做出來才知自己想的是否有紕漏之處……既然如此,漢中郡倒是一方好去處?!?/br> “喔?為何如此說?漢中郡有何不同?” 虞君樊伸手又給古驁加了酒:“古兄,你聽過一種人才選拔之法,叫做‘科舉’么?” ———— 而就在古驁和虞君樊在酒樓密閉包廂之中,暢談天下事的時候,他們言語之間提到的漢中郡的太守,如今卻正在京城宮墻之內…… ……天顯閣上……暗幽飄香,熏香的味道,隨著宮闈與門簾帷帳的層層增加,而漸漸混合成了一股草藥的苦澀……那最后垂落在其間的華帳后,坐在淡紫輕帷中的那抹身影,正在不斷地咳嗽,而宮女都站在門外伺候,簾內只留了漢中郡太守一人…… 呂謀忠此時正穿著褻衣,一手端著碗,另一只手拿著一只湯匙,在一旁的板凳上,正襟危坐地給床上的人喂藥。 “你靠近些……”床上的人咳嗽不止,可即使說話的嗓音已經嘶啞不堪,他仍是竭力地伸出手,拉了拉面前男人的衣袖……這位曾經策馬揚鞭縱橫四海,如今卻奄奄一息九五之尊,如今在病羸之下更顯得臉色蒼白如薄紙,他秀弱的眼臉之下,有一片巨大的青影,若遠望而去,早已看不出當年的氣魄,只能透過依稀寬大的紫緞睡袍,猜測他的日漸消瘦的身影,究竟尚余幾許光陰…… 因為這些天并未上朝,所以紫衫之間,幾近灰白的長發只是松垮地挽在腦后,當下便全披在了略顯單薄的雙肩之上……呂謀忠不知自己是為了什么,忽然就放下了手中的湯匙,抬手便撫上面前人細瘦的脊背,不由自主地道:“瘦了……” 紫衣人嗬嗬地笑起來,望向呂謀忠的目光中帶著一絲不明言說的情愫:“……你還說……這么久不來看朕……可是為臣之道么?” 呂謀忠適才剛醞釀的一點憐憫之心立即被這句話擊得粉碎,他在心中怒道‘那你如此待我,難道是為君之道?’,可呂謀忠即便心中如此想,嘴上卻是不能如是說的,就在呂謀忠皺眉不語的時候,冰涼的指尖輕觸了他的臉,隨即整張手掌撫摸而上:“……又生氣啦?” 呂謀忠見喂完了藥,便將碗放在一邊的小案上,任憑撫摸的觸感沿而下,只沉聲道:“臣不敢?!?/br> 紫衣人拉住他的袖子,“陪朕躺一會兒?!?/br> 呂謀忠依言翻身上榻,紫衣人嘆了口氣:“……靠近一些……” “朕還記得……”紫衣人說話的時候又咳嗽起來,在呂謀忠的輕拍下,半晌才平了呼吸:“我們年少的時候,不也經常躺在戎地的草原上……這般說話么?一說……就是一夜……” “是,曾有過?!眳沃\忠悶聲道。 “那時候……朕偷了你的馬,還搶了你的女人……你都不生朕的氣……為什么現在卻總是悶悶不樂?” “那時……”呂謀忠的聲音低沉了下來,“那時,我不知你是秦王?!?/br> “倒還是朕的身份令我們生分了……”紫衣人淡淡地道,他似乎陷入了對美好過去的回憶中,臉上先是醞出笑意,最后卻都漸漸凝成了苦笑,語言之間,卻已經悄無聲息地換了稱謂:“當年,你騎著馬從草原馳過的時候,穿著戎衣,踏著馬靴,配著彎刀,伴著佳人,追逐著群狼……我看在眼里,就記在心里了……一開始……我以為令我在意的,是你的坐騎,所以我得到了它……后來,我以為令我在意的,是你的女人,所以我也得到了她,還和她育有長子……可……不滿足的感覺卻一直在這里……”說著,紫衣人微微縮起肩膀,翻了個身,與呂謀忠四目相交,“就在胸口……” “別說了……”呂謀忠有些難堪地別過了臉。 “呵呵呵……”紫衣人笑起來,劇烈起伏著胸膛,有些遲緩地用肩膀抵住面前人的胸口,他輕聲道:“不生氣啦……?” “……”呂謀忠不語。 紫衣人零落的灰發下,蒼白而嘴角漏出一絲滿足的笑意:“……真好哄……” 呂謀忠沉了一張臉,順手拿起案幾上的梳子,開始給紫衣人梳發…… 第63章 梳著梳著,懷中人再一次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呂謀忠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將梳子放回了原處……在一片并不明媚的微光中,他注視著他。 呂謀忠心想,也許只有這樣的時候,自己能安安靜靜地看阿凌一會兒,而不用忍受他對自己調侃,還有對過去那段時光的扭曲與侮辱…… 這樣一張安靜的臉在陷入沉睡時,不由得令呂謀忠想起過往…… 那時候,他記得,自己在草原盡頭的地方,看到了落日霞光中映襯下的那抹身影,高貴優雅,卻又帶著戾氣與捉摸不透,一定是這樣的氣息,將自己牽引到了他的身邊。 他們能夠交友,并非是適才被阿凌曲解的憂傷戀情,而是男兒與男兒之間的情投意合。呂謀忠從前,自視豪俠,視金錢如糞土,少年時候的他,為結交朋友,一匹馬,一個女人,又能算什么呢?如果朋友想要,對他開口,他會毫不吝嗇地贈與…… 閉上眼睛,呂謀忠亦回憶起那段時光來……和身側的男人回憶中帶著瑰夢的傷懷不同,他對那時的記憶,卻帶著陽光青草的味道,那是氣血方剛時心心相惜與坦誠相待……那是他寶貴的記憶,他不喜歡它被人玷污…… 呂謀忠甚至不愿意相信,阿凌從那時起,看他的眼神便已不同,那時,他還不知阿凌是秦王,那時,他還覺得彎刀縱馬,憑著仗義俠氣行走天下,結交豪俠,是人生一大樂事…… 那時的他,尚未經歷過血雨腥風;尚未滿身沾滿污垢;那時,他生命中還剩最后一層意氣用事的單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