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聽見了古驁的應聲,又聽見腳步聲恭敬地退了幾步后,回身遠去,山云子這才側首看著古驁離開背影,在暗夜中倚杖而立。 眾人都說,自己自從秦王定天下起,就心灰意懶,他們都以為是秦王兵圍山云書院所致,可其實并非如此,而是因為山云書院泣血燃竹兩百余年,至今卻仍無扶正天下之人! 自己的老師,亦是上任院首曾對他說過: “風云際會,百年已過,時機將成,在你任上,也該出能安定天下之雄主了!” 他多少年夙興夜寐,就是為了這樣一句話,就是為了能以自己的智謀,安這紛亂定天下,救國與民,方才苦心孤詣周旋于世家之間…… 如今山云書院被廖家蠶食已久,怕是自己百年之后,這里就要成為郡守的私產,可自己卻還是未能完成老師的托付! 當年自己諄諄教誨,秦王虎狼之豺,于今居然也處處受世家掣肘! “欲栽大木柱長天”難道是歷代山云書院院首的一席空話么?! 山云子年歲將老,越發憂心如搗…… 直到…… 直到他看到這個古家孩子…… 古驁的出現,讓山云子又生出一絲希冀來……自己又何曾沒有那往昔崢嶸年少?他也曾背著書袋,滿懷著提壺濟世的情懷,踏入山云書院…… 可惜荏苒光陰,匆匆歲月,幾乎將原本埋在心底的誓言封存殆盡;而如今,在初夏之月的一絲照耀下,它似乎又閃出了一道耀人的光輝…… 古驁的背影,消失在小徑盡頭蔥郁的林木中了,山云子這才拄著拐杖,緩緩地回身竹舍。 第42章 古驁這幾日埋頭于書,可苦了山下陳村的少年。 古驁知道自己多日無閑空,便著一位山云書院的仆役向陳村報口信,說自己可能十日之后才能再去,令大家不要空候。 古驁在陳村施教,日復一日,已經連續了一個月,其間從無中斷之輟,這下少年們得知古驁不來,一時間都有些不習慣,更是有人灰心喪氣地道:“難道先生這次又要棄我們而去了?就像以前一樣?” 當時許多少年都聚在一處,典不識也遠遠地站在一旁,這話輕落入他耳中,不禁又喚起了他心底從前屢次被拋下的經歷:父親走了,母親走了,之前那些夫子也走了,而陳村的少年把他看做外人…… 原本打算對古驁傾心相待,可如今聽了這句話,典不識心中也忽然沒底起來…… 典不識不能分辨自己深藏不覺的幼年傷痛,只是又沒由來地發起胸悶,坐在小木樁上眉頭緊鎖,也不知道自己在憤懣什么,眾人一見典不識如此,都離他離得更遠了。 這番舉動落在典不識眼中,又令他加倍生氣,他知道自己的脾氣,比如總是控制不住地喜歡大發雷霆,比如不能忍受他人不接納自己……這時候聽人說了‘棄我們而去’這一句,正戳到痛處,典不識當下便怒目一瞪:“……他敢?他若如此,我就把他從山上書院里面揪下來!” 說著,典不識露出一副暴戾恣睢的神態,目光中又帶了一股窮兇極惡,把眾少年遠遠地都嚇了一跳,這下越發覺出典不識與他們的不同,便更疏遠他了。 然而適才還籠罩著陳村少年們頭頂的擔憂氣氛,被典不識這么一鬧,倒是由此轉移了注目。如今聽見典不識這么說,眾人縮起脖子不敢言語的同時,卻又奇妙地感到“他若如此,我就把他從山上書院里面揪下來!”這一句,似乎能給人莫名的安心。 陳江這時候便大著膽子,站起身同典不識一道安慰出言道:“大家莫急,古先生還著人送信來,說明沒忘了我們?!?/br> 典不識甕聲甕氣地接了句口:“哼,若不是這個話!我下次定用拳頭揍他娘的!” 陳江皺眉:“你怎么亂說一氣,古先生這不是說還要來么!” 典不識被這么一斥,也知道自己毛躁沖動的脾氣又犯了,口不擇言,便狠狠瞪了陳江一眼。 陳江被典不識瞪得退了好幾步,他不知道典不識是因為心虛才瞪他,還以為典不識不可理喻,就又離典不識遠了些。 典不識自從父母走了以后,情緒便總是大起大落,難有平靜的時候,唯有在遇見古驁的那些日子里,在靜靜地坐下來聽他講學的時光中,典不識才會脫去那些憤懣帶來的壓抑,沉浸于古驁勾勒的書中奇妙世界……躁動與不平,方才得到片刻安心與寧靜。 古驁在他心中是不同的,與弟妹也不同,弟妹帶給他的是溫暖,是這世上還有親人的牽掛,可卻也是讓他cao勞心碎,從不敢放松一絲警惕的重擔。 在外,典不識一身鋼精鐵骨,肩上挑著全家的吃穿住行,在內,他將逞強作為了自己的習慣,絲毫不顧及被壓抑得甚深,卻又時常浮血的創口。 這時又得了可能受傷的預見,典不識便在心中咬牙切齒道:“……可千萬莫讓我錯信了他!” 而在山云書院上,古驁自前日夜里得了山云子‘明日開始講學’的話之后,第二日便依言前去承遠殿聆聽教誨,辰時日高,師徒兩人便坐在內室中授課。 山云子以兩百年前的亂世開端為基入手,從根論起,細述當時朝廷之中所主張,所對策,其結果,分條析縷地剖論當時人之所思所想所籌謀,又從土地兼并入手,追根溯源講到流民,兼又論及農事,再講到官吏,最后回歸至于朝堂,行云流水,看似天馬行空不著邊際,實則思逸俊達,將時事析論的深刻。 “世人都說,世間以理為本,以事為器,道本而器末。然靜觀天下動蕩兩百余年,卻并非如此?!?/br> “理非根本,而是于勢之必然處見理,終無有孤懸致志之道?!?/br> 綱既舉,目則張,山云子娓娓道來前事紛紜:時人之局限,為何有些事做不到,為何有些事能做卻未做,朝中,內廷,世家,后宮,軍務,條條縷縷,都作了細致的分析。古驁聽在心中,對讀史一事又漸有了通貫之感——原來讀史便該這樣讀,原來尋根追源便該這般剝絲抽繭。 古驁如今所學,便是兩百年間有識之士所累積的所有經驗與教訓。 講學在申時結束,古驁作禮而退,因為這幾日行拜師之儀,又兼承遠殿覽書求索,一直未出,亦未與懷歆等碰面,古驁下了學也無事,便攜書來到了竹林之中相探。 在錯落有致的小石子路上行了片刻,重蔭疏竹間,遠遠便依稀見到一片翠色環繞之中,兩位少年人,一襲黑衣,一件玉衫,正相對而坐。黑衣者正是懷歆,而玉袍者正是數日不見的云卬。 懷歆正一如既往埋頭于書,云卬卻在一邊百無聊賴地蕩著腳,找懷歆說話:“……你說呀……為什么你要編個辮子垂在背后……我們都是束發,偏偏你不同?!?/br> 懷歆嘆了口氣,抬起眼,有些體虛不濟地道:“……因為我父母說,這樣能把我的元神系住,我就不會早夭了?!?/br> 云卬“喔”了一聲,有些困倦地瞇起了眼睛,又問道:“……這又是怎么個說法?” “那說來可就話長了……”懷歆拖長了音調,聲音越說越低。 兩人似乎都覺得這樣消遣嘴牙無甚益處,便都停止了交談。云卬還在蕩著腳,一會兒望著大石,一會兒又望著天空,眼動睛轉,目光中正好落在了從竹林深處緩步行來的古驁身上,頓時云卬睜大了眼睛,一下子從大石上挑了下來,神色也一掃困倦,有些發愣地看著古驁。 古驁幾步走近,邊走邊笑道:“云公子,懷兄,在說什么呢?” 云卬聞言,卻沒有回話招呼古驁,而是一瞬之間紅了臉,有些拘謹地站在石邊。 懷歆倒是在一旁輕道:“……古兄啊,云公子這幾日等你許久……” 古驁微微一怔,走到了他們身側,也撩袍坐到了大石之上,仰頭對云卬笑道:“……我也是正要問呢,之前總見云公子你給懷兄送飯,平日并不在竹林,今天怎么在?” 云卬盯著古驁看了半晌,終于鼓起勇氣般地道:“我在等你呀!” 古驁見云卬原來還有如此孩子氣的一面,不禁失笑:“我們三人的確很久沒有一道說話了呢!來,站著做什么,快坐?!?/br> 第42章(2) “最近看你都不在山上,也不露面,是去哪里了?”云卬依言坐了下來,問道。 “喔,我是去山下,給陳村的少年開蒙?!?/br> 云卬微微皺眉,抬了抬下巴,道:“……是嗎?可你每日都去,已經不見行蹤月余,這么一看,下山定是十分有趣罷?” 古驁聽出云卬似乎有惱意,還以為是他是不甘寂寞,覺得無人陪伴他玩耍,便道:“也不是有趣無趣之說,只是看見他們,我便又會想到我在芒碭山中那些日子,倒有些親切了。你若是在書院中覺得孤單,何不一道去看看?我講詩講經還行,若是講畫講才情,可不及你,你若是愿意,與我同去如何?” 云卬見古驁言及 ‘親切’,心道:原來他在寒門中才覺得親切,我倒是想看看,究竟是什么能讓他感到親切來,竟令他日日都迫不及待地趕去,不留于書院中了。 當下便應道:“那你下次什么時候去?” 古驁仰頭一看天色,并不很晚,夏日太陽又都是遲些落山的,就道:“今日便可?!?/br> 懷歆這時在旁邊咳嗽一聲,道:“你們兩人盡顧著述衷腸,怎么就把我給忘了?” 古驁笑道:“你也能一道去么?” 懷歆揚眉:“何樂不為?” 古驁看著他:“這日頭,能行?” 懷歆閉上眼睛,道:“我撐把黑布傘?!?/br> 三人談笑之間,這便起身相攜下山,古驁原本還怕懷歆走不慣泥土山路,卻見密林重蔭之間,懷歆收了傘背在背上,在山間穿行卻顯出一絲步履輕快來。令人擔心的卻是云卬,一下子被樹枝掛到了衣服,一下子又不小心一腳踩進泥地里,古驁忙上前攙扶起他:“來,這邊?!?/br> 云卬卻忽然生氣道:“誰要你扶了?” 古驁一愣,又只好松開了手:“我知道你行,但小心些?!?/br> 懷歆在一旁嘆了口氣。 三人不久便走到了陳村,古驁如往常一樣,走到村口的高椽旁,取下鑼鼓,揚手便敲了起來,一時間金鉑之聲震耳而響,云卬初見古驁一本正經敲鑼打鼓的模樣,不禁在身后笑道:“……這里倒的確有趣!” 懷歆在一旁看了云卬一眼:“咳咳……心中喜歡,自然什么都覺得有趣了?!?/br> “你……”云卬皺眉地瞪了懷歆一眼,懷歆舉袖指著古驁遠去的背影:“……還不趕緊跟過去?” 云卬咬了咬牙,覺得懷歆實在太不給他面子,也不為他抬樁,既知道了自己隱秘之思也就罷了,不幫自己不說,還總是時時不忘揶揄自己,簡直是不夠朋友。但沒辦法,誰叫自己喜歡就是喜歡了呢…… “我不與你計較!” 云卬說著,便追上一步,跟著古驁進了陳村。 ———— 原來這日古驁鑼聲一響,陳村遍聞,一時間分布不同之處的陳村少年們,都聽到了鑼聲,心中一凜。 只見他們中的一個,忽然放下手中的活兒,拔腿就朝村塾處奔去,奔到小路上,正遇見其他趕來的人,也許是受了感染,大家也都紛紛丟了農具,跳出田埂奔跑起來。 古驁懷歆云卬一行三人,遠遠地就看著小土路上揚起一陣沙塵,沙塵盡處,跑出十來個氣喘吁吁的村中少年,為首的便是陳江,跑在最后的是典不識,他正一手抱著他弟弟,另一只手抱著他meimei,隔著一段距離跟在大隊人馬身后。 云卬看著這一幕,有些發愣,心道:“我在書院生活了這么久,倒是頭一次見這樣來上課的?!?/br> 古驁也微微一怔,見陳江停在身前氣喘吁吁:“古先生你終于來了……”,便忙上前一步,問道:“是出了什么事么?你們怎么今天都這么急?” 典不識大跨步地跑在最后,從揚沙中沖出,他弟妹都被熏得不斷地嬌聲咳嗽,典不識這下來不及哄他弟妹,就對古驁粗聲粗氣地喊道:“……我們都以為你不來了哩!” “我說過,我會來的……”古驁看著他們一個個上氣不接下氣地撐著腰,目光直直地望著自己的模樣,不知道為什么,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愧疚與心疼來,不禁道:“我說過,我會來的,就一定會來?!?/br> 第43章 陳江在旁邊一邊喘息,一邊苦笑道:“古先生莫要怪他們……他們若有誤解之處,還望古先生別生氣才好……”說著,陳江招呼那些少年道:“還不快給古先生賠罪?” 那些村中少年都一個個上前行禮,古驁忙扶起他們道:“不用,是我,是我沒做好啊……”說著,古驁便與他們相攜往村塾走去:“走,一起去!” “走!”陳江揮了揮手,對其他少年招呼道,他們便魚貫般跟在了古驁身后。 懷歆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又看了一眼古驁,心道:“我適才看見,古兄似乎動了情呢,看來古兄與他們,看似不親昵,但感情上卻一點隔閡都沒有。古兄在山云書院的時候,有時還拘謹于禮,如今一看,古兄與他們卻是放得開。 接著懷歆又不禁想:“究竟都是出身寒門,果然與從小一起長大的人氣質相似,才能令人相處愜意,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古兄既然生在山中農家,便定要與農家之子相處,方才容易顯出真性情……” 懷歆思及此處之時,遠在芒碭山中的二狗子,騎在跛驢上,不知為何,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破爛的衣衫,上面開了好幾個洞,因為與父親不睦,他這半年連新衣都不曾得到一件,抽了抽有些發癢的鼻子,二狗子忽然覺得生氣起來,難道自己竟要為此生病了?二狗子越想越覺得不忿,就他對手下收攏的小嘍啰說:“你們誰能給小爺弄來一件新衣,有賞!” 那小嘍啰趕緊哈著腰問:“若能弄來,大哥又能賞我等什么好東西?” 二狗子騎在跛驢上,橫眉一皺:“小崽子,你還問起這個來了?!”說著他一揮鋤頭,“賞你一頓打!還不趕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