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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反骨之人在線閱讀 - 第23節

第23節

    懷歆笑而不語。那天議政堂的事他聽說了,古驁如何為人,自己從前果然沒有看錯,只是卻看漏了一點……

    古驁質樸魯直,雖然一眼看去,似乎總給人一種‘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過剛易折之憂,但實際卻并非如此。之前情況如何惡劣,云公子誤解他,同舍人田某出賣他,山云書院的世家子排擠他,齊老爺甚至想以此污其師門……可就是這么多的不堪,經過古驁騰挪,卻居然一一化解開了。

    懷歆也由此知道,古驁身上,除了一個‘堅’字,還有一個‘忍’字。若是古驁之前便因為云公子的誤解,同舍人田某的出賣,而大發雷霆,或者竭力自辯,以致于裂痕先存,那議政堂之事,如何能在人心中生出石破天驚,疾風驟轉之撼?

    有德之人,天必佑之。難道,說的就是這種?

    懷歆不禁暗自思量。

    云卬昨日來給自己送飯的時候,那神色懷歆可看得清清楚楚,經此一役,古驁非但沒有四面楚歌焦頭爛額,而且還同時得到了云卬的傾心,廖去疾的憊懈,田榕的感恩,山云子先生的相救,書院眾多夫子士人的注目……

    原來只知古驁鋒芒畢露,如今看來,他竟還有一張福相??!

    也許是這些日子的陪伴,讓懷歆真的將古驁看成了知己;也許是古驁風骨具佳,令自己感佩,如今懷歆倒真心誠意為古驁打算考慮起將來來。

    既然能成為山云子的學生,入仕倒不難,難的是今后如何辦……一旦入了山云書院院首弟子的名冊,四海世家甚至京城那邊,都會爭相拉攏。懷歆倒不怕古驁屈于權貴之威,只是怕古驁今后被如此一捧,生出一股傲氣,倒丟了原本的堅毅質樸了。

    懷歆不知道為什么,倏地就生出這樣一種擔憂……他覺得古驁似乎從小太順了,這樣下去總有些令人心懸,這才提筆寫下了“潛龍勿用”的賀信,表面恭賀,實則警醒,也不知道古驁看懂了沒有。

    懷歆抬目,看了面前的古驁一眼,見古驁眨了眨眼望向自己,不禁心下自道:“……唉,看懂又如何,不看懂又如何?看懂的自然看得懂,看不懂的自然看不懂。我已盡朋友之誼,后面的事,也不是我能管的了……”

    懷歆不知道的是,古驁從小就在夫子簡璞的重壓之下長大,肩上能承受的羞辱多,背上能背的贊譽更多……懷歆如今才看出古驁心性之中根結所在,可簡璞卻早已在與古驁初次見面的田家家塾中,喝斥田松:“不忠不孝,天下人皆管得,何況是我”之時,便洞幽燭遠,看得一清二楚,經過這幾年的雷霆手段鍛煉鑄造,早把古驁壓出了一條金剛的脊梁。

    見懷歆不動聲色地看著自己,古驁便道:“昨信收悉,依照懷兄之意,如今不是有為之時?”

    “果乃古兄,不負我望”懷歆在心下一笑,嘴上亦道:“確然不是?!?/br>
    古驁雖然大抵也能猜到懷歆想說什么,可還是希望能聽到他親言的見解,便問:“為何?”

    懷歆道:“……君不君,臣不臣。天子以爵位市天下久矣,不以神器為重,卻以利誘世家。如此世風,何能盡古兄之才學?”

    古驁明白懷歆話外之意,也道:“懷兄過獎了。我哪里有什么才,不過屈蠖求伸而已?!?/br>
    懷歆虛起眼睛,幽幽點了點頭:“……正是?!?/br>
    “懷兄真乃諍友?!?/br>
    “不敢,只不過不敢忘一顆為友謀忠的清明心罷了?!?/br>
    這日古驁陪著懷歆又聊了一會兒,見日頭上了天,便告別了懷歆。又從昨日的原路下了山,來到陳村門口,照著老者當時的舉動,敲鑼打鼓了一陣,這才自己走到了陳家村村塾。

    典不識第一個來的,厚重的腳步聲震天動地,竟跑的氣喘如牛,那推門的力道幾乎一下將門板拆掉:“……你……竟還是個守諾的!沒跑!”

    古驁站在室中靜看著典不識,道:“怎么,以為我今日不會來了?”

    典不識嘿嘿地笑了一聲,粗聲粗氣地說:“我倒是盼你來!”說著又看了一眼古驁:“……可我又怕你不來呀!”

    古驁也笑道:“為何怕我不來?”

    “從前的夫子,可不是都是如此么?何況,你不住在村里,又沒有給你束脩,你與陳伯之約,不過是約于口而已?!?/br>
    “為人難道不該金口玉言,一諾千金?”古驁揚眉道。

    見古驁如此說,典不識不由得想到了自己那個滿身豪俠之氣的父親,不禁慨然嘆道:“正該如此!可是世人都不是這樣??!”

    “你昨日也說了,我與山上那些人不一樣……”古驁好笑地看典不識,故意撩撥他:“怎么又把我與他們混為一談?”

    典不識絲毫沒發現古驁的揶揄之意,忙抬起厚掌拍腦道:“該打!該打!你與他們的確不一樣!”

    原來這日,典不識早早就用古驁所贈的安置資財,給他弟妹買了羊奶喝,還用獵物換了米,一大早便做好了飯菜,給弟妹裝在小木盒子里,帶著他們去陳嬸家去了,求她幫忙照看孩子。

    走到門口,卻遇見了陳嬸家侄子,也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那陳嬸侄子一見典不識氣勢洶洶地背著竹簍來了,滿臉兇神惡煞,虎步生風,不由得嚇面如土色,滿目畏懼。

    掃了一眼陳嬸的侄子,典不識一見這種膽小模樣就心煩,這時便用鼻子出了一股氣。

    典不識自己不知,他一心煩,濃眉隨之一皺,更顯出兇相可怖來。那陳嬸侄子見了,離著典不識五丈來遠的時候,就開始瑟縮發抖。典不識看在眼里,一時間氣不打一處來,伸手抄起一個近處的木棍便要打上去,剛舉起手,那陳嬸的侄子便嚇的拔腿就跑了,一邊跑還一邊鬼哭狼嚎著:“撿尸家的又要打人啦!克死了他父母還不算!還要打村里人??!”

    典不識沒意思地丟了木棍,氣憤地想:自己真的有這么可怕么?

    陳嬸在屋里看見了,便喊道:“典小娃子!你再打老jiejie侄子,老jiejie就不幫你帶弟妹了!”

    典不識豹頭虎目地轉過臉來,那臉上的兇惡勁兒把陳嬸都嚇了一跳,卻聽他甕聲甕氣地道:“誰叫他看了我就跑?他也把我當外人吶!”

    陳嬸先是心道:“你的確是個外人呀!我們雖是時時照顧你,可是你畢竟是外姓!”見典不識一副須眉倒豎怒火中燒的模樣,不禁嘆了口氣:“誒呀!誰叫你要打他?你不打他,他怎么會跑?”

    典不識振振有詞道:“噫!他腿都抖了,一看就是想跑,我才想打他的?!?/br>
    陳嬸這會兒也怒了,便道:“小崽子,你還有理了?這村里的小娃子誰看見你不像見了喪門星,拔腿就跑?”

    典不識想了想,梗起粗脖子爭辯道:“那怎么昨天那個小夫子不跑,他不也是少年么?”

    陳嬸痛心疾首地看了典不識一眼:“古先生能一樣么?都傳說古先生是山上書院下來的,能和村里的娃兒一樣么?!”

    典不識知道村里人都喊古驁‘古先生’,只有年紀長的,才喊他“小先生”。典不識自覺拉不下臉,不愿意喊,卻想:“他倒真與村里的不一樣!”轉而又想:“他和我見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樣!”接著典不識便打算起來:“他若是今天又來了,我就敬他是條漢子,以后也叫他‘古先生’罷了!”

    這時候典不識聽了古驁“我與他們一樣?”的問話,便忙道:“古先生,你與不識認識的那些人,都不一樣!快受不識一拜!”說著便常揖至膝,古驁還禮道:“學友而已,莫要拘謹?!?/br>
    典不識直起腰,面上哈哈一笑,撓了撓頭道:“也不是拘謹,就是想拜你一下?!?/br>
    第38章

    正說話間,陳江與其他陳家村的少年都來了,他們都遠遠避開典不識坐好,紛紛道:“古先生!”

    古驁點了點頭,笑道:“都來齊了?”

    陳江點了點頭:“都來了?!庇终f,“那幾個是新來的,以前沒進過村塾,如今看古先生不用束脩,便也一道?!?/br>
    順著陳江的目光望去,幾個黑黢黢的少年站了起來,向古驁行了一個禮。

    古驁點了點頭:“好,那各自就座?!?/br>
    那些少年這才依言坐了下來。古驁這日早準備好了清水桶,用抹布蘸了一蘸,便又在墻上寫了“日月盈仄,辰宿列張”八個字,這才開始教學。

    這些日子古驁常常不在山云書院,云卬雖時時想見古驁,可挑水的地方,簡夫子的房舍門口,懷歆的竹林里……云卬每每前往卻都撲了空,便不由得喪氣起來,又安慰自己道:“不見也好,見了,還不知道如何自處呢……”

    而這時候,在芒碭山中教書的古驁也并不知道,自己所教的這些看似魯鈍的學子中,在日后建立的新朝里,有稱開國公者兩人,封侯者七人;又有未及主公登臨大寶,便戰死沙場者五人。

    后來正在這云山的南側山腳下,起了高十丈的“忠賢塔”,里面埋著得了謚號的陳興、陳季、陳象、陳越與陳中年輕的尸骨。新帝為緬懷他們而親題了匾額:“千古忠賢莫如此,芳名萬代永流傳?!?/br>
    ————

    如此日復一日,古驁一邊籌備拜師之事,一邊得空就下山與寒門子弟開蒙,很快一個月便過去了,到了向院首山云子拜師的日子。

    這日簡璞領著齋戒沐浴后的古驁,踏進了山云書院中承遠殿。承遠殿意蘊悠長,冰壺玉衡倒懸于梁,它既不像元蒙院那般高聳巍峨,又不像議政堂那般威嚴壯闊,而是坐落在山云書院的西北角,背倚青山,前俯江衢。

    而‘承遠’兩字,則是取古德所撰文中:“古之圣人,其出人也遠矣,道之所存,師之所承矣”之句,正是喻意承前啟后,愿山云先賢之志,傳承致遠。

    古驁身著這幾日新置辦的亞黃色錦服,按照禮儀,趨步上殿。此朝代以紫為尊,古驁選亞黃,尤是心慕土德“地勢寬,君子以厚德載物”之意。社稷為宗,根土為社,農本為稷,這襲錦衣便是古驁心中,黃土地之本色。

    穿過第一道殿門,來到正堂之前,古驁恭敬抬眼,只見山云子正巋然坐于上首,發須皆白,而在山云子的身后,掛著兩幅對聯:

    上聯是,“靜看世間三千年”;

    下聯是,“欲栽大木柱長天”;

    古驁跪拜上前,向山云子一叩首:“學生拜見老師?!?/br>
    山云子如例依次而問:“為何選此色為服著身?”

    古驁二叩首:“稟老師,土德為大?!?/br>
    “將以何志為學?”

    古驁三叩首:“吾無過人者,惟于堅忍二字頗為著力,常欲以久制勝?!?/br>
    “好!”山云子蒼老而悠長的聲音回響在大殿。這時,有侍者捧上山云書院歷代門人名冊,高舉過頂 ,躬身趨步來到山云子身前,雙手奉上。

    山云子提筆著墨,翻開錦卷,在自己的名前,為古驁寫下一條初評:“弟子古氏驁者,于閏年春月十五叩門,生于芒碭山農家,資質俊毅,殊為難得?!?/br>
    落毫收墨,山云子將筆放在一邊,那侍者小心翼翼地再次將名冊卷起收好,仍是雙手捧著退下。

    “古驁聽訓?!边@時候一直侍立在山云子身旁的簡璞出聲道。

    “弟子在?!惫膨埪勓愿┦?。

    簡璞為山云子朗聲宣道:“凡事有可今日為之者,斷不可留待明日,有因一日之遲而誤事機者矣。你可知道?”

    “是,光陰似箭,不可虛度!”古驁答道。

    “你當知,文章可以文其身,而不可以文其行;寧疏于世,勿悖于道?!?/br>
    “是,誠無悔,恕無怨,和無仇,忍無辱?!惫膨埓鸬?。

    “拜!”隨著簡璞的輕喝聲,古驁拜了一次,簡璞走上前去,用浮塵掃著古驁的脊背,除去灰塵,寓意‘垢不留心’。

    “再拜!”簡璞再次用浮塵掃著古驁的脊背,除去灰塵,寓意‘污不留行’。

    “三拜!”簡璞第三次用浮塵掃著古驁的脊背,除去灰塵,寓意‘以清明處世,再還世一片清明?!?。

    “起——”

    “拜師禮成——”

    侍者將寫有古驁名字的絹帛放如錦盒之中,古驁便從此成為了山云書院院首的記冊弟子。

    所謂記冊弟子,拜師時都會由院首寫上“初斷”,等日后學有所成,一展所學之時,再由院首寫上“結語”一欄,比如之前那位揚名天下的太尉,他在這卷宗上的結語便是:“匡扶社稷之臣?!?/br>
    而古驁的結語之處如今空出,他的未來,將留給他自己書寫……

    這日山云子初收了古驁,并不急于講學,只是領著古驁穿過了承遠殿長長的回廊,向深處走去……

    只見回廊的盡頭,是一扇門,兩位侍者為山云子躬身而啟,山云子卷袖而入,古驁隨之,進到內里,古驁不禁大吃一驚,原來這間屋子中書架排列的密密麻麻,貝聯珠貫,其上疊放著的,竟然全是典藏竹簡,在書架聳立的高處掛有小木牌作為提示:《上郡郡志》,《漁陽郡郡志》,《巴蜀郡志》,《江衢郡志》,《黔中郡志》……等等不一而足。

    原來歷代戰火中殘缺不全的各郡郡志,竟被人全搜集整理在了此處。所謂郡志,便是記載著郡中人戶多少、產量幾何、作物分類、災年荒年、大事大紀、地理沿革、貢賦所獻等的流年紀……

    山云子抬袖指了指一百年前流民乍起時,朝代之分類文集,對古驁道:“你先看這些,看完之后,來告訴老夫三件事:其一,你心中海清何晏的天下是如何樣貌?其二,文中所載,那時天下是如何樣樣貌?其三,你若生在那時,將如何入世致志,實現你心中所愿?”

    古驁一眼望去,眼前是看不見盡頭的竹簡書架,萬類不齊,便伏身頷首道:“是?!?/br>
    第39章

    這邊山云書院古驁拜師禮成,而在百里之外的芒碭山中,古驁的來信亦如平地一聲響雷,在原本平靜的田家莊,炸開了炫彩紛呈的初夏之鳴。

    第一個收到信的是田老爺,他叫來長子田松,讓他將信讀給自己聽。這年春末入暑,田老爺感到自己的精神是越來越不好了……因為虛胖,又時常出汗,如今動一動都難受,非得丫鬟在旁邊的打著扇子吹涼風才行。

    田松接過信,依言在父親面前朗聲讀出。

    一開始的時候,田老爺還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可聽著聽著,他的眼睛睜開了……當聽到古驁被山云書院的院首山云子收為愛徒的消息時,田老爺不顧肥胖的身體,從椅子上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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