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等人都走了以后,簡璞這才松了古驁,嘆了口氣說:“我打你,是因為你逃學,不是因為你答得不對?!?/br> 古驁點了點頭,他知道。如果答錯了簡夫子就要把他趕走了,哪里還輪得到他回到家塾里挨打? 然后古驁就聽見簡夫子似乎沒了力氣般地道,“我教不了你了,我準備帶你去見我的老師山云子?!?/br> 古驁一怔,簡璞擺擺手道:“你回去罷!” 古驁抽了口氣,背上如火燒一般生生地疼,他咬牙忍住了,取過衣服,還是作禮道:“夫子,古驁告退了?!?/br> 有些艱難地走出了門,田榕從旁邊跑了出來,立即攙扶住了古驁,道:“疼不疼?” 古驁搖了搖頭,他還在想剛才簡夫子說得那句“我準備帶你去見我的老師山云子”是什么意思……就聽見田榕小心翼翼地問他:“適才夫子與你說什么?” “夫子許要帶我出山了……”古驁若有所思地答道,“不知是帶我訪友還是外出求學……” 田榕聞言,心下一驚,他本就覺得田松田柏啟蒙應已快學完,簡夫子怕是留不了那么長時間了。沒想到簡夫子真的要走,還要帶著古驁一道?田榕這些年來,也漸漸知道簡夫子是個不得了的人物,他如果能帶誰出山,那個人便是真的出山了,而且自己也是舍不得古驁,便又問:“那我能和你一起去嗎?” “這個我做不了主?!惫膨埖?。 田榕抿了抿唇,說:“你等一會兒?!北惴砰_了古驁,去追簡夫子了。簡璞剛收了東西,慢慢往回走呢,就看見田榕跑了過來,氣喘吁吁的:“夫子,我能和古驁一道出山嗎?” 簡璞愣了一下,問道:“你出山做什么?” 簡璞問的是田榕的志向,這幾年他看著田榕,也知道他是個乖巧的,如果生在士族大家里,封官印爵都不是難事,因為田榕似乎生來就善于與人交際,性子又溫柔不出格。但可惜就可惜在田榕的出身了。他一個地主老農的兒子,再善于交際也不可能進入世家的圈子,還不如古驁這樣能讀書來得好。 只是簡璞見田榕自己跑來問了,便知道他是個有心的,想考他一考。 田榕從前從未被簡璞這般考校過,哪里知道簡夫子是在度量自己,聽簡夫子這么一說,還以為他看不上自己,就慌道:“為什么我不能去呢?當初古驁是我的陪讀才來的,如今我愿意當他的陪讀,跟著他一起出山,不行么?”說著田榕的眼睛里就醞釀了淚水,幾乎就要流落下來。 簡璞失笑,也是,并非每個孩子都如古驁一般經得起他的考校的,這田榕,還是個普通的孩子而已,這樣的答法,已算機巧了,便道:“你做陪讀,老爺答應?” 田榕這才收了淚意,道:“他必然答應,我這就去找他?!?/br> 回到古驁的身邊,田榕忙過去將他扶住了,笑中帶淚道:“我跟夫子說了,他答應了?!?/br> 古驁點了點頭,他背上的傷口越發疼痛起來,田榕扶著他一路將他送回了古氏院子。古氏一見古驁便迎了出來,再細看了,便不禁流淚道:“怎么給打成這樣……” 說著便和田榕一道把古驁扶了進去,古賁大約知道古驁會挨打,倒是早早讓古氏去求了藥,如今古驁在床上趴好了,古氏便用酒小心翼翼地給古驁擦了污血,那帕子上全是紅紅的一片,看得古氏心疼得不得了,卻還是將藥粉灑在古驁背上了。 做完這些,卻見田榕還站在門口看著呢,古氏這才想起他來,說:“今天多謝三少爺了?!?/br> 田榕點點頭,對古驁道:“有什么事來找我?!?/br> 古驁啞聲答道:“好?!?/br> 見田榕走了,古驁的老爹古賁也過來坐在兒子的身邊,古賁聽見古氏在那兒抽抽噎噎地哭著:“怎么給打成這樣呢……怎么給打成這樣呢……” 古賁總覺得逃學不至于打得這樣重,最多是戒尺打手心罷了,這樣的打法,怕是想讓古驁記一輩子的,于是古賁問古驁道:“昨天你與夫子說了什么?” 古驁一五一十地說了,古賁聽在耳里,心想,這的確該打。弒君這樣的事,言之于口,行之不秘,那牽連的就不是一個人了,而是九族。如今古驁小小年紀,居然就把這樣的話掛在嘴邊上,還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呢。向來謀反這種事,是只能做,不能說的。 于是古賁就道:“打得好!” 古氏聽了哭得更兇了:“……你這個死老頭子,你怎么就不疼你兒子?!” 古賁道:“我怎么不疼,只是我與你婦人不同?!?/br> “娘,水……”古驁見父母要爭起來的樣子,便啞聲插話。古氏這才抹著淚去給兒子端水了,古驁就問古賁:“爹覺得打得好?” 古賁道:“有些事情,可是說不得的?!?/br> “可夫子說,打我是因為我逃學?!?/br> “噫!非也!” 父子間的對話到此結束,古驁被古氏伺候著喝了水,便躺著沉沉地睡去了。他這幾天思維過度,早就累了,如今一放松下來,倒是入睡極快……古驁就感覺著,背上清清涼涼的還有些麻,居然就不疼了,看來這藥是的確是好呢。 讓古驁沒有想到的是,在他睡著的這么一會兒,田老爺居然親自來了。 原來田榕下了學就直跑到了他爹田老爺那兒,說:“夫子今天說,日后出山,他要帶我和古驁一道去!” 田榕說這句話的時候,田老爺正在和管家商討收租子的事,一聽兒子這么說,田老爺就一個激靈,放下了手頭的事就來問田榕:“夫子竟原來是看中你了?!” 田榕大力地點了點頭,又道:“也看中了古驁,說我們一起出山去!” 田老爺一下子就覺得眼前都亮堂了許多……他是知道簡璞今年可能是要走了的,孩子們書也快學完了。田老爺還想,這三個孩子被這么一教果然氣質都不一樣;可卻又想,氣質不一樣又有什么用處呢?還不是要終老在這大山里……就在田老爺這么矛盾著的時候,他的小兒子田榕居然過來跟他說了這么一句話…… “你要出山了?”田老爺高興地問道。 田榕道:“是!” 田老爺欣慰地摸了摸小兒子的頭,能有個兒子被簡璞帶出山去,他是十分歡喜激動的。當初雖然他不懂請夫子的好,可那個時候他是沒投入也沒有收獲的;后來他投入了六年,自己也被自己勸動了,覺得請夫子還是很好;如今不僅很好,還要讓他看見取得收獲的希望,這下子田老爺更是高興,只是可惜道:“唉,怎么是古驁!若是你哥就好了!” 田榕撒嬌地說:“哥哥們還要在家照顧爹娘,我們三個若都出山了,讓榕兒如何放心得下您?” 田老爺被田榕哄得不行,這才作罷:“古驁就古驁罷!”又想,‘以后古驁也出山了,說不定也能如我兒一般,有些成就的,我兒若是做了官,古驁至少能得個胥吏當,那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了。我也見過那個孩子,他是不錯的。事到如今,不如趁現在再去和古老先生親近親近?!?/br> 于是就這么,田老爺就親自來看古賁了。古賁也從田老爺的嘴里,知道了簡璞要帶著古驁出山的事。 古氏知道了古驁要走的消息,心中悲戚,眼淚就如連珠串兒地往下落,她這一天是哭得太多了。田老爺正在院子里和古賁交談,就聽見了門里嚶嚶的哭聲,便問古賁:“這是怎么了?” 古賁道:“賤內舍不得兒子,怕兒子走了,老朽無人照料?!?/br> 田老爺只記得第一次見古驁的時候古驁還小,剛才聽見哭聲,他還以為是古驁在哭呢,以為他不愿意離家;這樣一說原來是古氏,他人之妻倒是不方便問的,田老爺便覺得自己失言。 這么多年過去了,田老爺倒是早忘了曾有個在田家里呆過兩個月的妾,也不知道她后來去哪了,想是發配山里配了人,所以并不曾認得。 見古賁說“怕兒子走了,無人照料”的話,田老爺便立即道:“這說得什么話,田某能照顧老先生?!?/br> “這些年也都是托了老爺的?!惫刨S緩緩地道。 “唉……”田老爺今日沉浸在‘田家有子初長成’的喜悅中,興頭是非常高的,就趁著興說:“這都是小事,日后我待老先生,便如田某的兄長一般!” 田老爺是這樣想的,田榕一個人孤身到了外面,定要是需要幫手的,他得趕緊把古驁籠絡好了,讓他對田榕死心塌地的,要籠絡古驁,就得先把古賁一家給照顧妥當。田老爺的算盤打得十分響亮流暢。 古賁笑道:“那還多謝老爺抬愛了?!?/br> “好說,好說!” 田老爺心滿意足地走了,古賁這才回到房中,古驁被他母親的哭聲吵醒,迷迷糊糊地便看見父親從外面回來,見他醒了,便對他說:“好小子,要出山了罷?” 第10章 田老爺這邊安頓了古家,又馬不停蹄,去拜訪了簡璞。 簡璞手上拿著書,心里還在想著古驁這孩子如何如何,就見田老爺紅光滿面地笑道:“聽說夫子下山要帶榕兒?” 簡璞其實是沒開這口的,當時也只是反問田榕:“你做陪讀,老爺答應?”不過的確是給了田榕一個機會??吹教锢蠣?,簡璞就知道,田榕抓住了這個機會,還把這件事促成了。簡璞便笑了笑:“是?!?/br> 田老爺得了簡璞再度的確認,大喜道:“田某讓人備車備酒,夫子看這莊子上有什么中意的,田某讓人送你們出山!” “無妨,輕車簡從便可?!焙嗚碑斈赀B五斗米都不貪,更何況田家送的禮了。田老爺見簡璞一派風淡云輕的微笑看著自己,知道是自己俗氣了,可還是道:“若走時有甚么缺的,盡管跟田某講一句!” 簡璞微笑著點了點頭,田老爺便告辭了。 古驁在塌上結結實實地躺了十多天,這才恢復了生龍活虎,只是背上結了厚厚的伽,行動還略有不便。田榕前來探視過古驁幾次,帶來了據說是田夫人相送的禮品瓜果和一頭小乳豬,讓古驁“補身子”。田老爺更是送了古家幾畝良田,說是送,不過還是田家代為管理,只是把每年交上來的租子給古家而已。但這樣的重禮,在古氏看來,已是十分大的恩惠了。她父母當年,可不就是沒了地,才賣了她? 古氏于是問古賁:“為何田老爺和夫人,一下子對我們家這么好?” 古賁道:“因為驁兒要富貴了?!?/br> 古驁這個被稱為要富貴的人,如今正在田埂上散步。簡璞因為準備要走,這些天都在收拾行裝,再說他又自覺沒什么能再教古驁了,便就此停了課。 這時候是秋收時節,到處都是農忙時分,古驁不上學閑來無事,便在田里幫著人做事。他自是知道田家送了地給他家的,所以見有時候田家地里佃農忙不過來,他便去幫個忙。 這時候管家二舅子的兒子正好去收租的路上,看見古驁了。見古驁短衣短褂地在田里幫人忙活,便喊了一聲:“你不是讀過書么?怎么還做這些賤業?”種地這樣的事,他自從長大了一些,都是不再屑于做了。如今看見古驁如此,便嘲笑他道。 古驁現在腦中悠閑,只是手中忙些,便回應了一句道:“你不懂。夫農,天下之本也。本立而道生?!?/br> 管家二舅的兒子沒聽懂古驁在說什么,就另起了話頭:“我正要給你們家地去收租子咧!你既然在,你就自己去罷,我不去了!”他上次自以為坑害了古驁一次,令古驁被先生打了;可結果不知道為什么,現在外面又傳出古驁要出山的話來……他的心情剛雀躍起來就又跌入了谷底。如今他是不想再為古家收租子了,自己跑了那么遠的路,最后得好的還不是古驁? 說完這句話他就一溜煙地跑了,古驁這才放下手中的活。被他幫忙的那戶人家說:“小爺快去罷,這兒就不敢留你了?!?/br> 古驁也知道自己家那幾塊地在哪里,便順著田埂走去。他走得極慢,邊走邊看著田野上的風景。到了地方,那幾家人早把要交的稻谷裝在牛車上了,見古驁來了倒也有人認得他,叫道:“古小爺來了!” 他點過了數,便和當家的交談了幾句,又畫了字據。 “還請古小爺回時,把牛牽回來哩!” 他答應了“好”,便趕著牛車,向田家的糧倉走去。 糧倉在深山,牛不能爬山,因此要繞到很遠的山路上,不過古驁一點也不怕麻煩,他一邊走,一邊看著山中的風貌,一路緩緩地行進著。 他知道,也許他出山以后,就沒有那么多機會懷念家鄉了。他想趁著現在,多看一眼。 也許是靠近路邊的原因,古驁倒是遇見了和之前田家莊園的寧靜不相稱的一幕。 只見路上蹣跚著一隊衣衫襤褸的人,他們扶老攜幼地哭著向前走著。古驁問過以后,才知道是鄰縣逃荒來的,一共有三十多口人。 古驁一直生活在田家,所謂逃荒這樣的事,也只在書中見過……這也是古驁第一次認識到,這個世上食不果腹的人,原來離得不遠,其實就在身邊。 讀書不如親見,古驁看著這些人,頓時覺得十分可憐。 又聯想到書上說,前朝的匪亂,就是流民太多,處處揭竿而起才弄得王朝凋敝。 他便留足了自己一家的口糧,收在一邊,其他全都分給了流民。 然后他趕著空車回去了。 將自家吃的那幾袋米扛進院子里,他又趕著車把牛還給了那家人?;貋淼臅r候,古賁問他:“今日怎么是你去收了租子?” 古驁說:“我不收還不知道呢,原來外面的路上有逃難的,我把其余的糧食都分給他們了?!?/br> 古賁一怔。 古氏在一邊聽到了,責怪他道:“怎么能隨便給人?”她當年父母流落的時候,可是沒有人給她的。如今好不容易跟了古賁衣食富足了,田家還送了地,自然也不愿給別人。 古賁嘆了口氣,拍了拍古驁的肩膀:“莫聽你娘說,你有俠義心,是好的?!?/br> 古驁點了點頭,又去院子里幫忙干活了。 “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善了,不過也真勤快?!惫攀嫌行┟艿馗袊@著。古賁道:“他很好,你日后莫要以婦人之見說他?!?/br> ———— 經過了一個月的準備,簡璞終于帶著古驁和田榕上路了。田老爺和古賁共乘一車相送,送了三十多里才回去。 對于這次三人的離去,田老爺是高興的,田夫人雖然舍不得,卻也是高興的;古賁自然也高興了,古氏雖然舍不得,但也知道兒子不能拘囿在這山中,便抹著淚笑了。不高興的有好幾個人,第一個便是田柏:“怎么夫子居然選了那個古驁!”他不得其解,倒是田松開解他說:“古驁是三弟的陪讀,自然是要跟過去的!” 田松其實覺得走了也好,他從小是田家長子,一直是以繼承人自居的,現在看見田榕走了,也松了口氣,覺得免得以后田榕和自己相爭,兄弟面上不好看。辛夫人之前在家也安慰他說:“走了就走了,以后田家就是你們兄弟二人互相扶助?!?/br> 田柏見兄長這么說,便朝著大路塵土飛揚處嘆道:“……唉……夫子怎么就看上田榕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