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且古賁深知,有些事是要靠自己悟的,日后天下紛雜,并非事事皆有其解。況言之于口,聽者亦未必能懂。 回到了莊子上,古驁遠遠地就瞧見管家二舅子親自迎在門口。他看見古氏一家,便小跑著來攙扶古賁,嘴里還說道:“是我有眼不識人,該打!該打!” 古驁見他跑近了,不禁皺起了眉頭,他對管家二舅子的觸感,還停留在他帶著人堵自家院子的時候,見他過來了,還以為他要危害古賁,古驁就攔在那里,喝道:“你再敢近一步看看!” 管家二舅子本來臉上醞釀著諂笑還沒退呢,被古驁這么一攔,就變成了一張苦臉,好在他也預備了這樣的情況,就停下腳步,對身后喊道:“二狗子!你給我過來!” 古驁就看見,一個頭上包了白布的小男孩眼里含著怨氣,不情不愿走到管家二舅子身邊。正是那天罵自己娘的小兔崽子。管家二舅子一巴掌就把孩子打翻在地:“讓你亂跑!” 那孩子“哇”的,就哭了。 古賁聽著這一幕,簡直覺得無聊透頂,就喊古驁:“走了,回去!” 古驁回到父親身邊,和古氏一左一右地攙扶著古賁,回了自家院子。 管家二舅子忙讓開道,打著千兒道:“走好!” 等古家人走遠了,管家二舅子才拍了拍他哭得撕心裂肺的兒子,看著兒子臉上的巴掌印,也是心疼得不得了,可是沒辦法啊,誰叫自己寄人籬下呢?誰叫自己侄子只辛夫人娘家三姨丈表姑的親家呢?不由得他腰桿不硬??! 這時二狗子被他父親一拍,倒是哭得更響亮了。他心說:‘賤人生的’與‘來歷不明的野種’可不是你教我的么?怎么如今又打我? ———— 話說這邊古驁一家進了院子,關好了門,回房卻驚見里屋都被仔仔細細地打掃過了,還多了許多物件吃食,甚至還有些童子的玩物。 古氏為一老一小漱洗了,天色已暗,便準備就寢。卻見兒子坐在角落,面色呆呆的望著地面,手里翻來覆去磨搓著一個嶄新的木雕老虎,似乎還在想今天發生的事。 第4章 不日,田家果然重金聘來了人稱山中一支筆的簡先生,便有人來古氏的院子里喊道:“珠娘啊……快帶你的娃兒給大夫人瞧瞧,她喚你去哩!” 古氏聽見了,忙給古驁換了干凈的青布衣衫,自己也打扮得整整齊齊,與古賁說了聲,古賁道:“你這一去,可是說陪讀的事了罷?” 古氏道:“該就是說那件事呢?!?/br> 古賁道:“我囑咐驁兒幾句話,你把他叫來?!?/br> 古氏拍了拍古驁的肩膀:“去爹那里?!?/br> 古驁穿著清爽的小衣,走到他爹的塌邊,古賁一把便將兒子撈上了塌,細細囑咐了許久。古賁心想:我這個兒子,從小被我養得是最心高氣傲的,如今要給人做陪讀,怕是不愿居于人下,可既然借的是這個道,面子上就不能落了,得好好與他說道說道。 古氏等著父子嘰嘰咕咕了許久,就見古賁一拍古驁的肩膀:“你既明白了,就去罷!” 古氏這才牽起古驁離家往田宅走了。 這是她五年來第一次再度踏進了田家。 田夫人正端坐在上位里等著古氏,其實她召古氏來的初衷倒也簡單,因為當年古氏被發配的時候,她是沒保住的,她怕古氏怨恨在心。既然如今古氏的兒子要同入家塾了,自己便免不了要查審一番。前些時好不容易與辛夫人交手中拿回一城,可千萬莫要來個撬墻角的才好。 聽外面敲了門,田夫人便放下手中的茶,說了聲:“進來罷?!?/br> 只見古氏一身粗布衣,趨著小步,牽著一個整齊的孩子走進了門里。田夫人一看到古驁,便忍不住贊了一句:“瞧這孩子俊的!” 古氏在一旁,忙道:“夫人過譽了?!?/br> 田夫人再看古氏,見她雖穿戴沒有在宅子里的時候好,人也沒有之前白凈嬌弱了,可曬黑的皮膚里卻透出一股紅潤來,氣色也比五年前好多了。 田夫人還記得,那時候珠娘看人都是怯怯的,有些瑟縮之意,如今目光雖然還是恭敬,但卻坦蕩開朗了許多,又似含著一股為人母的柔和感。于是田夫人不由得想,看來這做妾的時候,和做妻的時候相比,還真是精氣神都不一樣呢。 古氏見田夫人盡望著她看,便忖度著是不是自己衣衫破舊,不堪入田夫人的眼了。紅了臉,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催促古驁道:“驁兒,見過夫人?!?/br> “夫人好?!?/br> “好,好,好?!碧锓蛉艘贿B說了三個好字。 她心中是十分欣喜的,看見古氏如此,她放下心來;看見古驁一副懂事知禮的樣子,倒不是那些調皮搗蛋的,則更是放心,不禁對古氏嘆道:“你也算因禍得福了?!?/br> “我不敢忘記夫人對我的栽培?!惫攀闲⌒囊硪淼卮鹬?。 田夫人點點頭:“你很好?!闭f著田夫人便讓伺候在一邊的老媽子去房里,吩咐說:“把三少爺抱出來罷?!?/br> 那老媽子領命去了,田夫人這才對古氏笑了笑:“讓你兒子做榕兒的陪讀,我是放心的?!?/br> 正說話間,只見簾子一挑,那位媽子抱出來了一個身穿粉衣的小男孩,看起來比古驁還稍微小些,眉目倒是清秀,只是體質微胖。如今坐在老媽子臂膀上,正好奇地看著古驁和古氏。 田夫人招了招手,老媽子便把孩子放了下來,那孩子一溜小跑地就撲在田夫人身上,親熱地叫道:“阿娘……”田夫人臉上醞著一絲笑意,道:“這就是三少爺了?!?/br> “驁兒,還不快行禮?”古氏在一邊說道。 古驁打量著這個孩子,見他胖嘟嘟的小臉上稚氣未脫,又見他屁股一歪,便跌坐進了田夫人的懷里,顯得十分粘人,且唇紅齒白的看著就嬌嫩,不禁心道,這是男孩子嗎?怎么和女兒家一個模樣?這么一忖度,古驁心中便有些瞧他不上。 不過來前古賁倒是囑咐了古驁,讓他‘相機行事’,又說‘我素知你是最懂事知禮的’,還說‘我也喚田家主作老爺,可高下之勢,不是憑這個的’,當時古驁認真地聽著,深以為然,和母親來的時候,他腳步的風聲上都帶了‘舉止有度’四個字,如今雖然不入眼,但他還是彬彬有禮地拜道:“榕少爺,在下古驁”。 田夫人看著這一幕,十分滿意地點點頭。她自從折了珠娘,便被辛夫人壓著施展不開。憋著一口氣,她又尋機為田老爺買了一個妾。這次選擇尺度,便和上次不同了。上次她亦怕小妾作亂,因此挑出的珠兒,是個最憨笨的。后來見辛夫人一招便算死了她,這回田夫人便反其道而行之,尋了一個最激靈不過的乖巧丫頭。容貌雖然不及珠娘,可那聰明勁來了,不用自己cao心便會邀寵。 這個三少爺田榕,便是那妾生過繼給自己的,從此,田夫人也算有兒子了。見古驁小大人似的給自己行禮,田榕便坐在田夫人懷里,靈動的眼睛看著古驁,奶聲奶氣地說:“我是榕榕”。 話音一落,田夫人就笑了,“榕榕最乖了!” 田榕也點點頭:“嗯!” 古驁有些不適應這樣的氛圍,臉上一僵,就顯得有些面無表情。古氏卻在旁邊賠笑著:“三少爺一看就是好福氣的?!?/br> “這兩個孩子,是有緣分的?!碧锓蛉巳缡钦f,“你回去罷,讓他留下來學規矩?!?/br> “是?!惫攀弦娞锓蛉艘蚕矚g古驁,心中放下一塊大石,便恭順地退下了。 所謂學規矩,不外乎是學怎么給少爺背書袋,怎么研磨,古驁被那一聲嬌呼“我是榕榕”喊得有些抵觸,嫌他是個小娃子??捎窒肫鸸刨S教他的那些話,便自己安慰自己:這里沒一個人比得上我爹,這小少爺也比不上我。 心下這么計較著,古驁學規矩的動作更輕熟了些。他懂事的樣子落在田夫人眼里,尤其的滿意,覺得田榕與古驁在一起學習,定然是不錯的,這樣才不會被辛夫人那幾個帶壞。 學完了規矩,第二天雞鳴了四聲,古氏便帶著古驁,在黎明的夜色下等在了田夫人院子門口,不一會兒田榕出來了,古驁走過去為田榕背了書袋,古氏將手里的臘rou遞給古驁:“給夫子的束脩,莫要忘了?!?/br> “嗯,知道的?!惫膨堻c了點頭。古氏目送著兒子和田榕在兩個老媽子的隨護下遠去。 到了東廂的家塾,古驁見辛夫人的長子次子已經在了。辛夫人的長子叫田松,次子叫田柏。一個十二歲,一個九歲,倒都是極肖父的,年紀雖小,身形卻已顯富態。如今瞧見小弟弟過來了,就嘲笑道:“豆芽菜怎么還帶了個來路不明的小子!” 田榕圓盤臉,長得rou嘟嘟的,可與兄長們一比,還是瘦小,如今被強冠了 ‘豆芽菜’的稱號,他一咧嘴就要哭,古驁不自覺地一步便護在了田榕身前,出口就道:“為兄不仁,欺辱幼弟,你們還‘熟能生巧’了?” 古驁的嘴巴雖早在院中一聲聲‘賤人生的’‘狗雜種’的謾罵里練得準且狠,但畢竟是個小孩子,成語還是用不到位。 不過這不妨礙田柏生氣:“我們兄弟說話,你怎么插嘴?” 古驁平時聽古賁講過去八王之亂的事多,雖然古賁隱匿了人名,但古驁也記住了許多詞,于是張口就來:“不忠不孝,天下人皆管得,何況是我?” 古驁說這幾句,其實有些牛頭不對馬嘴之嫌,可究竟是把九歲的田柏唬住了,張口結舌地直說:“你……你……” 倒是田松自恃長子,還有些沉穩氣度,就對他二弟說:“莫要和下人一般見識,等夫子來?!?/br> 古驁冷笑了一聲,便不言了。其實他在這里的身份的確尷尬,他不是下人,可他也不是田氏子弟。作為陪讀,還是低了主人家一頭的。見他們不再攻擊田榕,古驁便也住了嘴。 田榕站在一邊,看了看古驁,又看了看田松田柏,原本咧著要哭的嘴收了回去,一側身便躲進古驁的背后了,還伸手抓了他的衫。田榕生母雖然伶俐,但他打生下來起被田夫人帶在身邊,田夫人只管教他良善,又寵的厲害,他自小便不太會爭勝。不過,這倒也讓他練就了一副察言觀色的乖巧功夫,尤其善于在田夫人面前賣乖。他昨天那聲“我叫榕榕”便是自覺能逗得田夫人發笑,才這么說的。如今他見古驁氣勢強,便立即靠了過去。 此時,人稱“山中一支筆”的簡璞在門外,聽見了里面傳出的爭吵。 “不忠不孝”四字一出,簡璞的耳朵動了一下,他抱著書簡,偏頭一眼就先看到了房中挺身而立的古驁。隨目望去,四人盡收眼底。 直到田家長子說了“等夫子來”,他才咳嗽一聲,步入東廂。 第5章 簡璞來能來田家諸子啟蒙,倒還有一段因由。 原來前些日子,早先與他同在山云子那里學習的師兄,據說找了一個極為出色的弟子,日夜都來炫耀。那弟子是士族大家的長公子,傳言‘生而能言’,‘長而聰明’。如今不過五六歲,已經會作詩了,且??诔鲶@人之語。 當時簡璞在山中隱居著,他師兄做了郡守的中舍人,到他陋室來說:“既然無才,便該耕田種地,莫要自稱隱士。所謂‘邦有道則仕,無道而隱’,如今天下已定,汝隱于野,怕是無能罷?!?/br> 簡璞回答說:“與沽名釣譽者不同,簡某從不為斗米折腰!” 他師兄說:“汝言何之謬也,自入學時起,汝便事事不及我?!?/br> 簡璞氣急,雖然知道師兄是激他上進,但還是出言道:“爾有何憑,能如此篤定?爾所依仗者,不過一弟子爾。吾亦有,三年之后,與爾比肩!” 于是簡璞在當天夜里,就挑燈燃燭翻閱著曾收到過各世家大族的聘帖,挑出幾個高門顯戶的想與師兄爭鋒,結果人家回帖說:前年先生未應,未敢耽誤子弟開蒙,已另聘良師。 只剩一家半年前下聘帖的,還沒聘到家塾。見“山中一支筆”松了口,便欣然相請。于是簡璞說,想先看一看孩子。 結果一看,簡璞心里就不怎么滿意。 那些小子的門第,沒有他師兄得意門生的門第高不說,且沒有一個是‘生而能言’的苗子,簡璞就失望了。后來他又想,郡中門第最高的一家,已被師兄占了,若比門第,永遠都越不過師兄去,倒不如從寒門弟子中尋…… 簡璞感到腦中靈光一閃——“自己所教的寒門‘駑者’,勝過師兄所教的貴族‘天才’” 這樣一幕展現在了眼前,想到此處,簡璞方覺這才是取勝之道——于是他立即就改變了策略,思忖著只有學生素質越差,才越能體現他水平的高超。 正巧這時,田家的人送聘帖上門,簡璞眼睛一下便亮了起來——田氏、農戶,家里不過是有幾畝良田而已,怕是再不能找到比這更差的了! 話說這也的確是古驁運氣好,當初古賁逃來的時候,曾遠遠看過簡璞一眼,也算是有一面之緣。古賁當時見簡璞面容上一團清氣,就知道此人不是個能侍奉權貴的,又見那舉止有些狂士的意思,難怪名聲在外,卻無官印加身。古賁自忖著自己早年執著于小道,才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場,這次啟蒙古驁一事上,他便想到了簡璞。 古賁也算是歷經滄桑了,看人也有些門道,就總覺著,高門大戶簡璞其實是不愿的,可若是田家相請,簡璞說不定會來。 也是機緣巧合,簡璞一看田家的帖,果然就對田老爺派去的人說:“我先去教半載,若不堪造就,我便不教了?!?/br> 田老爺聽了回稟大喜過望,他是沒想到能請到“山中一支筆”的,自然滿口答應下來。 ———— 簡璞之所以稱之為“璞”,就是美玉的意思,年輕的時候也算是有姿儀的,如今即將步入中年,再加上學問又好,整個人便生出一派仙風道骨的風貌來。 田氏兄弟三個,一見簡璞進來了,立即就給唬住了,都噤聲蹙立。他們是不曾見過這樣的風流文采的,倒是古驁一見之下,便想:“爹總是和我說山外如何如何,天下俊杰如何如何。夫子是從山下來的,果然與我們山中的就是不一樣”。這么想著,他不禁多看了簡璞幾眼。 田松田柏田榕各獻了束脩拜師,輪到古驁的時候,簡璞卻上下將古驁打量了一番,道:“拿回去罷,我不收!” 古驁正雙手捧著臘rou行著跪禮,聽見夫子如此說,也是愣了一下,于是就問道:“夫子為何不收?” 簡璞穿著玉色的長袍,搖著羽扇,只淡淡地道:“田家小子的,我收下了;你的,我不收!” “為何?還請夫子賜教?!?/br> 簡璞壓抑住微勾的嘴角,故作冷冽地道:“你不姓田吶!我答應的是為田家教子,你姓什么?!” 簡璞話音未落,田柏便笑出了聲,田松的臉上也不禁浮現出了一絲微笑,眼神里更是掩不住幸災樂禍。 古驁一下子紅了臉,他被欺壓的時候多,可大多數都是些宵小之輩辱罵他,他毫不費力便能在口角并氣勢上占到上風……但他可從來未被如此斯文地羞辱過。 田榕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簡夫子,又看了看古驁,趕緊低了頭。古驁抿了嘴角,一言不發地跪在那里,臉漲得通紅。 怎么辦? 古驁心里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