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正史沒有詳細記載昭陽女皇的身后事。不過顧樂飛讀過的一些野史均信誓旦旦地稱,女皇駕崩前的最后一道圣旨,便是讓時權傾朝野的夏司監夏國公為她陪葬,好為新皇掃清權力道路上的障礙。 不過陳庭讀到的前朝舊史卻不是這樣說的,史書上記載,昭陽女皇的陵墓從修建之初就是以夫妻合葬墓的規格在建,顯然很早就決定要給某個特殊的人留一個位置——這個人顯然不可能是早就失寵的駙馬。 女皇駕崩之后,夏鼎丞以安排身后事的態度妥善解決完一切事務并交接好手中權力,自愿隨女皇棺槨一同進入陵墓,然后再也沒有出來。 “生同衾死同xue,”顧樂飛長嘆一聲,“誰道皇家無真情?” 比起野史里所說的被迫殉葬,他更相信陳庭說的這個版本。世間的確有那么一種愛情,是真正的生死相許、不離不棄,無關乎財富、權力、地位甚至身體條件,哪怕那個女人是皇帝,而那個男人是連男人都算不上的太監。 顧樂飛不知道他對司馬妧的感情,能否達到這種地步?;蛟S不到真正面臨死亡考驗之時,就永遠不會有答案。 陳庭頓了片刻,繼續說下去:“昭陽女皇在位期間政通人和,唯有與一個太監的情感遭人詬病。她死后有不少人企圖尋找到此墓,好將與她合葬的夏鼎丞挖出分尸,認為他不配死后也陪在女皇身邊?!?/br> “他們二人死前或許早已想到這一點,故而設計的時候因山為陵、以山為冢,不設任何地面建筑。天長日久,陵墓入口以及其他建造痕跡被植被遮蓋后,后人很難能夠找到?!?/br> “連史書中的記載也十分模糊,我之所以猜到是太原府附近,乃是按圖索驥。我先在司天臺找到對應年份的太原府的氣候、水文、地理等等記載,然后和史書中只言片語的敘述做比較,發現十有*吻合,故而如此猜測?!?/br> 顧樂飛瞇了瞇眼:“我記得先生剛剛說,去查史書只是為了看看昭陽女皇生平事跡?”怎么還專門在司天臺查了太原府的情況? “唉,不小心說漏嘴了,”陳庭嘆了口氣,仿佛很惋惜,其實一點被揭穿的尷尬之色都沒有,他道,“我是個很愛錙銖必較的人。太原乃大靖太祖發跡之地,當年先皇將殿下的封地選址在此,我既然要助殿下成就大事,自然要去看一看此事個中璇璣。不瞞你說,離開西北的一年中,我去了太原,在附近聽到一些大山深處里有地府陰兵出沒的奇詭傳說,巧的是,傳說流傳的這些地方距離我朝太祖舉兵起義之地,不遠呢?!?/br> 顧樂飛聽出點意思來了,他不由自主壓低音量:“莫非……司馬家曾是夏氏家將的傳聞,竟是真的?” 夏氏,是前朝最杰出的將門,出過好幾位能征善戰的將領。也有不少名將曾經是夏家的家將,默默無聞,靠夏家人慧眼識珠,最后脫穎而出,終成一代名將。 這樣一個武勛卓著的家族,免不了被誣陷謀反。 而夏鼎丞,就是夏家謀反案的受害者。 后來他為家族平反后,又重新將家將們召集回來,重建夏家勢力。而司馬家,據說也是被召集歸來的家族之一。 事情到了這里就能連起來了——既然夏鼎丞害怕被人盜墓掘尸,除了因山為陵靠植被保護之外,他會不會命令最可靠的家將們帶人看守陵墓,直到這座大山最終和別的山沒有兩樣,不會有人再發現它的特別為止,或者是守陵一直到王朝滅亡為止? 大靖太祖舉兵起義之時還是無名小卒,可是身邊竟已經有許多得力將領跟隨,這些是不是都是夏氏家將的后代?他們是不是已經在那座合葬墓旁守了數百年,以致于留下了地府陰兵的傳說? 可是…… 顧樂飛皺起眉頭:“先皇或許把那座墓囊括在了妧妧的封地之內,可是那又如何?既然好幾百年都沒人發現這座墓,憑什么我們能夠發現?”難道先皇想要司馬妧拿了墓里的真金白銀珠寶玉器,湊一大筆軍費起兵謀反□□? 那不是有意導致皇室內訌、王朝內亂嗎? 雖然他一直認為先皇昭元帝人品太差,腦子也不好使??墒亲鳛榈弁?,他相信昭元帝這點基本判斷還是有的。 他不可能干這種自掘墳墓的事。 “駙馬為何不丟開那座墓,想想這座墓周圍,或許留下了些什么東西呢?”陳庭袖中攏著雙手,一邊整理思路,一邊慢慢說道:“或許先皇早就發現前太子的死亡有異,故而在此處留下后手,也未可知?!?/br> 顧樂飛的眉心一跳。 怎么又牽扯到前太子司馬博了? 他緊緊盯著陳庭的臉,緩緩道:“看來陳先生這一年不止是訪友而已?!?/br> 還查到了不少東西啊。 ☆、第60章 十多年前的“申酉驚變”發生之時,陳庭就在張掖,可以算是當事者。他和顧樂飛一樣,從不符合邏輯的種種蛛絲馬跡中,發現了前太子死亡背后可能有的陰謀。 不過由于司馬妧本人和司馬博的關系并不親密,那時候又忙于抵御入侵,對司馬博死亡真相的調查便擱置下來。而且隨著北狄滅亡、呼延博身死,這件案子的兇手沒了,留下的痕跡和線索也幾乎消失殆盡,很難追查。 而且隨著司馬妧如火如荼地經營著河西走廊,她的聲望也如日中天,再追查這件陳年舊案非但沒有任何好處,還可能引來鎬京那邊某些人的警惕,自然被無限期擱置。 直到現在舊事重提,乃是因為陳庭認為,按照司馬博死亡后的最大受益人為司馬誠這一點來看,此案說不定確實為當今皇上謀劃。 竄通外敵,殺害兄長,謀奪帝位——這里頭的每一條,都能讓他的皇位坐不穩。 而司馬誠一旦失去繼承皇位的合法性,大長公主想要更進一步,豈非容易許多? 面對陳庭給出的美好愿景,顧樂飛的反應十分冷淡:“陳先生想得很好,可是追查真相,談何容易?!彼抉R誠做皇子的時候十分謹慎小心,便是他當年就在帝都之內,也沒找到任何蛛絲馬跡,全憑猜測。 陳庭搖著頭笑了笑:“我們不是要追查真相,只是得找到一些司馬誠和此案有關的證據,然后在關鍵時刻……”推波助瀾,甚至夸大其辭,火上澆油。無論此事是不是司馬誠謀劃,都把這盆臟水扣到他頭上,為大長公主掃平道路,讓反對者無話可說。 他們不是要為司馬博平反,而是為了把如今皇位上坐著的那人拉下馬,才翻出死去多年的前太子來增加己方籌碼罷了。 政治,從來沒有是非黑白,只有勝與敗、贏與輸。 想明白這一層的顧樂飛,終于緩緩露出一個詭異的微笑。他起身朝陳庭長長作了一揖:“看來論朝堂之事,堪輿尚且火候不夠,還需陳先生多加指導?!?/br> “駙馬爺過謙,你不是想不到,只是還不夠狠?!标愅タ诶镫m然如此說,但實際上卻受了顧樂飛的這一禮,然后轉而道:“不過此事還需從長計議?!?/br> “如何從長計議?” “當今尚書右丞鄭青陽鄭大人,申酉驚變之時乃是涼州刺史。驚變之時有攜家潛逃的劣跡,可是此事過后卻平步青云,著實令人艷羨啊?!?/br> 陳庭沒頭沒腦的這一句感慨,顧樂飛卻聽明白了——涼州在河西走廊硤口關以南,是當年北狄未能入侵到的地方,但它距離事發的張掖并不遙遠。 他不知道鄭青陽曾經逃跑過,這種密事在任何卷宗中都不可能查到,官府一定會遮掩甚至銷毀有關記載,可是涼州當地人知道此事的卻無法一一滅口,仔細去查,還是能查出蛛絲馬跡的。陳庭在河西走廊待了那么多年,有門路有人脈,這點事情還難不住他。 可是尚書右丞鄭大人,和他家公主殿下,那可是因鄭易一事結下梁子的死對頭,絕對不可能幫忙的死對頭啊。 顧樂飛淡淡一笑:“確需從長計議?!?/br> 陳庭亦報以淡笑,兩人對視的目光中都充滿了意味深長。話談到這個份上,該說的都已經說了,顧樂飛不宜在此停留太久,簡短聊了兩句便起身告辭,誰知道剛剛出門,美味便湊了上來,在他耳邊小聲道:“公子,小姐找你?!?/br> 顧樂飛的仆從只會稱呼一個人為“小姐”,那就是顧晚詞。聽見這消息,顧樂飛的眸中劃過一抹訝異,她來做什么?她怎么找到這里的? 彼時顧晚詞正在陳府的待客廳內,說是待客廳。但是由于陳府只是兩進的小院子,待客廳也只是一間很小的正方形屋子,不過墻壁上掛著幾幅主人親繪的山水畫,倒為這小小屋子增添幾番別致雅趣。 顧晚詞帶著欣賞的眼光看著這些山水畫,只覺畫者心性淡泊又胸有大志,頗為矛盾。便好奇地朝畫尾署名瞧去,見“陳稚一”三字,便猜這大概是屋主了。 “晚詞,你怎么知道此地?”她正充滿新奇地到處觀看之時,背后傳來她哥哥熟悉的聲音。 顧晚詞回頭,便見自家哥哥跨過門檻朝自己走來,他胖胖的身軀后還跟著一人,一襲青衫,白面微須,身材瘦削,左手藏于袖中,似乎奇怪地蜷縮著。 此人便是陳府的主人? 顧晚詞并不知道陳庭和司馬妧的關系,只是好奇能讓自家哥哥親自上門見面又能畫出此等山水的人,到底是何方人物。 因著她探究的目光太過露骨,陳庭有所感,微微低頭朝她頜首一笑:“在下陳庭,地方簡陋,怠慢了顧小姐,還望海涵?!?/br> 陳庭的五官不算出色,甚至頗為平淡無奇。只是他極喜歡面上帶笑,而且他的笑也確有迷惑人的能力,顯得十分溫文無害,讓人如沐春風。 顧晚詞的臉禁不住微微紅了。 顧樂飛看在眼里,面色不由冷了下來,他回身對陳庭道:“陳先生,舍妹找我或有急事,我這便帶她告辭,其余的事,容后再談?!?/br> 以陳庭觀察力之敏銳,自然察覺到了這位顧家小姐仿佛對自己頗有好感,也曉得顧樂飛并不愿意meimei和他有任何接觸。 大約在顧樂飛眼中,他是出色的合謀者,卻絕不是女子能嫁的良人。 無妨,本來陳庭就根本沒有考慮過要完成什么終身大事。他這一生,能為大長公主辦成那一件事情,便心滿意足。 所以他也沒有挽留,爽快得很:“駙馬請便,陳某這就不奉陪了?!闭f完就真的轉身回去,不打算親自送顧樂飛出門。顧晚詞往前走了兩步,好奇地望著陳庭的背影,注意到他即使是走路也展不開左手,便拉了拉顧樂飛的衣襟,小聲地問:“這位陳先生……是否身有不便?” “與你無關,走了?!睕]想到自家哥哥的回答出乎意料的冷淡,他似乎不愿多談有關陳庭的事情,顧晚詞隨他上馬車的時候一連問了他好幾個關于陳庭問題,顧樂飛都一言不發。 這下顧晚詞的好奇心更重了。 顧樂飛卻轉移了話題:“你來找我有何要事?” “哦,是父親的信,有兩封用火漆密封的寫明交給你。我去了一趟公主府,可是你卻不在,府中士兵也不知道你去了何地,倒是高家一輛馬車路過公主府前,大約正好聽見我和士兵的對話,高大人便掀簾告知了我你的位置,竟然沒錯。我覺得好奇怪,你莫不是得罪了高家人,故而被他們掌握住了行蹤?” 顧樂飛不語,反問她:“高大人?哪個高大人?”高家在朝為官的“大人”可不少。 “放心啦,不是高崢,我已不在乎他了,”顧晚詞笑道,“是高三郎高峰?!?/br> 顧樂飛從她手中接過顧延澤自外地來的信,點頭問道:“他除了指路,還說了什么?” “旁的什么也沒說就走了?!?/br> 顧樂飛的眉頭輕輕皺起來。 高峰和高崢不一樣,前者在朝中是高相得力的左右手,高崢相比之下只是混飯吃的而已。既然是高峰指路,那便意味著高延肯定也掌握了他的行蹤,而且是有意透露給顧晚詞,然后通過顧晚詞警告自己——別亂來。 一個沒有實權的駙馬,和一個小小的司天臺的靈臺郎,不管二人在打什么主意,對高延來說都只是兩只力量微薄得可以忽略不計的螻蟻,他想捏死他們輕而易舉——這就是高延透過高峰又透過顧晚詞,想要傳達給顧樂飛的信息。 只是…… 顧樂飛的唇角勾起一抹奇異的微笑。 高相啊高相,既然只是兩只螻蟻,如何值得你大費周章警惕預防,又千方百計地警告? 你是擔心我們背后站著的大長公主殿下吧? 畢竟今年對于你來說,可是很不好過的一年呢。 顧樂飛掀開車簾,他的視線投向皇城的方向。顧晚詞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她不知道哥哥在看些什么,只聽見顧樂飛突然說了一句:“陳庭不是你該招惹的人?!?/br> 顧晚詞微愕,正想反駁自己沒有那個意思,顧樂飛已回頭來,深深望著她道:“我會為你尋一門合適的親事。近來鎬京不太平,一個女孩子,以后盡量少獨自出門?!?/br> 鎬京……不太平?哪里不太平了?顧晚詞覺得十分奇怪,她最近聽聞的唯一大事,就是南詔王女羅眉迷住了天子的心。 羅眉在入宮那夜大膽和司馬誠比箭,還灌醉了皇帝陛下,*一夜,居然令他第二天連早朝都沒上。這一個月下來,羅眉椒房獨寵,風頭正健,眼看著端貴妃的寵妃地位搖搖欲墜,連帶高相在朝堂上也受了鄭青陽不少擠兌。 這些都是顧晚詞參加各種閨閣小姐的聚會聽來的,她們喜歡談論羅眉的美貌和膽大,而顧晚詞卻是對高嫻君的失勢幸災樂禍不已,暗道誰讓她當年拋棄哥哥選擇前太子,如今自食苦果,活該活該。 可是這些心思,在真正面對顧樂飛的時候,她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顧晚詞憑著直覺,認為顧樂飛對高嫻君現下如何水深火熱并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另一些東西,一些弄不好會玩火*的東西。 而她也越來越看不懂她唯一的哥哥了。 “哥哥……”顧晚詞不知道自己在憂心什么,她下意識地喚了顧樂飛一聲,便見他側頭過來注視著她,圓乎乎的臉上是她熟悉的和善親切的笑:“嗯?什么事?” 顧晚詞攥了攥帕子,訥訥道:“不管做什么,哥哥……都要小心……” ☆、第61章 顧樂飛是在書房拆開的父親的信。顧延澤似乎是在很潮濕的地方寫的,第一封信還好,第二封信上有幾處被水滴打濕后墨跡暈染,然后又干掉的痕跡。他讀信的時候更確認了自己的這一判斷,因為顧延澤在信中提及,五月初的河北道許多地方大雨連綿,道路泥濘得十分難走,連他的行程也受到阻礙。 再有一個多月便是夏糧豐收時節,“兩稅制”要求夏秋兩季各交一半賦稅,于是顧延澤決意干脆留在河北道,等待觀察此次新稅制施行后的第一次交糧情況。 “大雨連綿?”顧樂飛低聲重復這兩個字,皺了皺眉。五月的雨勢過旺并非好事,如果持續時間太長,非但農作物的長勢和成熟受阻,還有可能導致水澇,甚至黃河決堤。 顧樂飛仔細思慮片刻,提筆寫下自己的擔憂,提醒父親萬事小心。 當他以火漆封好信件時,方覺書房內的光線過暗,抬頭便見窗外烏云密布,淅淅瀝瀝下著小雨。 鎬京的天氣雖然比不上南方潮濕,但相對還是較為濕潤,這個時節下幾場小雨并不稀奇。但是或許是因為剛剛才讀過父親那封或許是被雨水打濕的信,顧樂飛總覺得這不是一個好的預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