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呵呵,”陳庭笑了兩聲,“太平時期此職自然無用,若是恰逢動亂,是蠱惑人心還是安定人心,便全看司天臺的靈臺郎幾張嘴皮子。駙馬爺說說,這職位是好還是不好?” 動亂? 蠱惑人心? 他想說什么? 顧樂飛的眼皮莫名其妙跳了兩下,他沉下臉來道:“先生有話為何不一次說完?” 陳庭微笑道:“駙馬對我提防得很,我又何必要對你掏心掏肺?” “哦?你看出來了?先生是聰明人,我也不想騙你,”顧樂飛淡淡道,“不止是你,所有接近大長公主的人,我都要提防。陳庭,我可對你直言,殿下讓我起草的奏折上,我將你和殿下的舊部關系說得清清楚楚,且將你的能力夸得天花亂墜。日后你上任,想必能引起鎬京官場的好一番稀奇矚目?!?/br> “不僅是看稀奇吧,所有人都會認為我是殿下的人,即便想換主上也不行,對不對?”陳庭微笑接口。 “陳先生的確是聰明人??吹们宕箝L公主現在處境十分微妙,隨時可能招致司馬誠的暗箭,我絕不能容許她身邊出現任何叛徒,哪怕是搖擺不定的墻頭草也不可以?!?/br> 他毫不在乎地直呼當今皇帝的名諱,同時雙眼緊盯著陳庭的表情變化,要知道即便是私下里直呼司馬誠其名,被人告密,也是可以判罪甚至抄斬的。 可是,陳庭根本沒有因為聽到司馬誠的全名而變臉色,恰恰相反,他的臉上竟緩緩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 “原來顧公子與陳某,算得上同道中人啊?!?/br> 陳庭莫名其妙的一句感慨,倒讓顧樂飛有些不明白。他想要喝口茶為自己勻出點思考時間,卻發現案桌上只有一個空茶壺,司馬妧不在,陳庭連水都懶得給他喝。 顧樂飛只得皺起眉頭問道:“此話怎說?” “你既將我的能力大大夸贊一番,卻只換來司馬誠賜予一個靈臺郎的小職位,原因只不過是因為我是殿下舊部。依你之見,以司馬誠此人的心胸,難道能坐得穩天子之位?” 陳庭亦是一口一個“司馬誠”,和顧樂飛一樣大膽直呼皇帝名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能算是“投名狀”了。 顧樂飛卻沒有接腔。 他隱隱預感到面前這個青袍文士不僅僅是對司馬誠不敬,他還想要通過直呼司馬誠的名字,徹底顛覆掉那個人的無上權威。 想到這一層,顧樂飛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陳庭察覺到了眼前這個人的面色變化,緊張中帶著忐忑,猶豫中帶著期待和興奮。他很顯然預見到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只是在等他親口點破而已。 若不點破,他便可頂著這一張胖乎乎的臉,純然無害地裝傻充愣。 此人狡黠圓滑,若為敵人,當十分棘手。 好在他是大長公主的人。 更好的是,他姓顧——是只要司馬誠在位一日,就永遠不可能被重用的顧家人。 若不是因為顧樂飛的家世背景,還有司馬妧目前的局勢的確不容樂觀,陳庭并不想那么快和他說破一切。 畢竟,雖然他將顧樂飛一年以來為司馬妧所做一切看在眼中,知道他費盡心思讓殿下過起公主該有的優渥生活,溫泉洗浴,珍珠敷臉,如此等等。但是他依然不相信這種感情能在困境甚至死亡面前持續下去。唯有利益——唯有把那人拉下馬之后所獲得的巨大利益,才是真正能讓人為之賣命的。 如今看來,僅僅是拋出對于司馬誠的批駁,他就已經動心了。很好,很好。 陳庭定了定神,斟酌了一會措辭,方才道:“顧樂飛,你觀大長公主之能,可是僅局限于訓練一個南衙十六衛而已?國家運行,每年均有難以預測的麻煩甚至禍事,殿下心憂萬民,難保不會主動請纓為國效力,可是司馬誠——卻不會以為她是在為君分憂?!?/br> “古人都云功高震主,可是當今陛下,恐怕連這個‘功高’的機會都不想給大長公主,更遑論……” “噼啪!” 巨大的響聲,擺在案桌上的紫砂茶壺被顧樂飛失手摔落在地,碎成一片。 這完全是失神之后未能預計到的突發狀況,顧樂飛被這一聲巨響拉回神智,發現不知道何時,自己的雙手居然在不可遏止地顫抖! 是惶恐、害怕?還是激動、興奮? 他當然猜到了陳庭后面要說的話!司馬誠作為君者并不合格,因為根本容不下比他強的臣下的能力,雖然如今局勢尚可,但兩人爆發沖突只是早晚的事情。 沒看見一路幫助司馬誠扶上帝位的高延,在為兩稅制納諫的日子里受到司馬誠的何等冷遇?他完全聽不進高延那些中肯的建議! 高延尚且如此,司馬妧呢,她可是皇族……正兒八經的嫡長公主。饒是前朝昭陽女皇,做公主時的身份,也不及她如今尊貴呢。 顧樂飛腦中一時思緒紛亂。他冷眼旁觀鎬京朝堂斗爭多年,心灰意懶,不是因為司馬妧,他根本不會重拾斗志建立情報網,可是、可是僅僅這樣就足夠了么? “顧公子,你以為憑你一己之能,可以從皇帝的手中永遠保護住殿下的安全?天子所代表的,可不僅僅是一個人?!?/br> 陳庭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一針見血,準確指出他目前所做一切的致命漏洞。 是的,沒有錯。如果司馬誠不管不顧,撕破臉來非要致司馬妧于死地,他其實根本一點辦法也沒有。 而這正是顧樂飛一直以來都不愿去、也不敢去深思的一件事。 明明是暮春時節,天氣涼爽,可是他卻感覺有汗珠從他額頭上緩緩淌下。顧樂飛心中掀起劇烈翻騰的滔天巨浪,注視著自己的雙手,努力控制著左右手交握在一起,漸漸的,它們終于不抖了。 至始至終,陳庭都一言不發,耐心等待顧樂飛穩定住他的雙手。 不過他的這雙手真的挺肥,雖然這個胖子極聰穎??墒窍肫鹱约业钕戮尤幌矚g這么個胖子,理由還不是因為他聰明,只是因為他胖,陳庭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陳先生……果然胸懷大志。是顧某,小看你了?!鳖櫂凤w慢慢抬起頭來,始終緊盯著陳庭的眼睛,目光中是他極少展現出來的壓迫感,一字一頓地緩緩說道。 陳庭面上的微笑容亦消失不見,同樣報之以鄭重的神情:“我之所謀,無非為殿下未雨綢繆?!?/br> “未雨綢繆……”顧樂飛反復喃喃念著這個詞——這個他也很喜歡用的詞。他臉上忽而浮起淺淺的譏笑:“還望陳先生永遠記得這句話,你之所圖,只為司馬妧,而非自己?!?/br> “也盼駙馬爺同樣能不忘初心,”陳庭從容道,“若能成就殿下,陳庭死而無憾?!?/br> ☆、第57章 顧樂飛回府后,獨自將自己關在書房枯坐半日,并非是陳庭的話給他的震撼過大,而是如果目標改變,他如今的布置要有些改變,而且未來要籌謀的事情更多。 他需要想想,仔細想想。 從日中坐到日落,顧樂飛在紙上勾勾畫畫、涂涂抹抹,沉思之時他根本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他不知道自己竟然坐了這么久,直到美味過來敲他的門:“公子,大長公主回來了?!?/br> “知道了?!鳖櫂凤w道,又在書房里靜靜坐了一會,因為通常司馬妧回府之后,侍女會伺候她沐浴以及涂抹各種他吩咐配置的美容圣品,這需要一點時間。 而且最近司馬妧又多了一樣事,那便是喝藥,許老頭的方子熬出來的藥。 顧樂飛來的時候,司馬妧正對著藥碗發呆,見顧樂飛進門,她側頭問他:“小白,我的腿不是已經好了么,為何又要讓我喝藥?” 顧樂飛面色一僵,本能地想要說些假話糊弄過去??墒撬抉R妧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直直盯著他。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表情,擺明了不想聽到任何欺騙。 唉,好吧。顧樂飛垂著腦袋,對下人們揮了揮手:“你們下去?!?/br> “這是治月事不調的補藥,喝了于你身體大有裨益,”顧樂飛如實回答,“許老頭上次來看診,看出你的月事紊亂,故而開下此方,叮囑我要待你腿疾痊愈后才可喝此藥療養身子?!睂嵲捤徽f了一半,關于目前她有孕困難的癥狀半點不提。 可是今天真是見了鬼了——自家公主殿下聞言頜首,隨即開口問道:“會影響生孩子嗎?” “咳咳!” 顧樂飛生生被口水嗆到。 “小白,你怎么了?”司馬妧很關切地替他拍拍背,拍的時候手頓了一下,覺得rou感沒有以前厚實。不過她沒有說出口,顧樂飛也沒有察覺。 “我……沒事……”顧樂飛十分艱難地回答。這個問題實在不像司馬妧會提出來的,事實上她居然記得自己有生孩子這項功能,已令他覺得十分驚異。 莫非……莫非她提起這茬,是看自己表現上佳,終于想要和他圓房了?!可是,可是自己現在還沒準備好呢,這滿身肥rou怎好脫了給她看? 顧樂飛的思維情不自禁地發散開來,內心一時處于小激動和小緊張的糾結之中, “小白,你可好些了?怎不回答我的問題?” 司馬妧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顧樂飛輕咳一聲,老實回答道:“許老頭說你的身體很好,只要喝這藥調養一段時間,以后不會有任何問題?!?/br> “這樣啊,許老頭醫術很好么?”司馬妧的雙眼亮閃閃:“能讓許老頭給端貴妃瞧瞧么?她今日總是覺得我府上有名醫,不停暗示我讓名醫給她看看診,很煩人啊?!毕麓胃邒咕俎k宴飲,她一點也不想再去了。 “高嫻君?她怎會認為你請了名醫?”顧樂飛眉頭一皺,難道公主府里有內jian?如此一來,大長公主難以有孕的消息會不會已經走漏了風聲?這影響是好是壞,該如何處理? “她說,聽聞我現在只洗京郊的溫泉,又配了許多美容方子,果然效果顯著。不知道是何方名醫如此駐顏有術,她近日身體不適,也很想請名醫看看?!?/br> 原來如此。難怪沒事要辦宴會請他家公主,八成是南詔王女快要入京,她心中急迫,想要更加美貌一些好留住司馬誠的心。 說起來,自家公主殿下最近的變化確實不小,公主府又是運溫泉又是買各種藥材,動靜不小,高家人稍微留意一下,估計就會猜出公主府請來駐顏圣手的結論。 可惜了,她該直接問問司馬妧,名醫能不能讓她早日有孕,比起容顏,這才是對她目前最要緊的。 不過高嫻君是不可能問的,她不會將弱點暴露人前。 看看自家公主如今的模樣,顧樂飛的心里升起nongnong的得意感。她自己沒有感覺,他卻看得很清楚,不用去校場之后,她的皮膚白了不止幾個檔次,且是白里透紅,細膩非常,連一點痘印都無。水潤的紅唇是天然的好氣色,根本不需要胭脂,烏發如瀑,順直發亮。 如果不是定國大長公主英武的名聲在外,估計現在對著她這副容顏垂涎萬分的公卿子弟多入牛毛。 都是我的功勞,顧樂飛得意地想。 不過看來以后要多加留心,防止哪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想鉆他的空子,博一博司馬妧的青睞。 “都是我的法子,許老頭除了給你開藥方,其余沒有半點派上用場。妧妧和她實話實說便是,我大可以將那些駐顏配方盡數寫下來奉送給端貴妃?!鳖櫂凤w又沒說實話,所謂內服外敷,雙管齊下效果才好。許老頭開的都是滋陰藥材,當然對女子容顏很有好處。 想到高嫻君得知這些她千方百計想要得到的駐顏配方,竟然都是出自他手,不知道她會是何種表情。顧樂飛惡趣味地想。 至于令她早日懷有龍種的辦法,許老頭大概是有的,可是他絕不會輕易給高家,除非高家能拿出足夠的籌碼。 原先顧樂飛并沒有想到應該向高家索要什么樣的籌碼??墒呛完愅ヒ幌挳?,他的思路開闊許多,目的亦十分明確。他突然想到,如果高嫻君有了皇子,甚至借此成為皇后,那高家支持的還會是司馬誠這個皇帝嗎? 高延現在,過得可是很憋屈呢。 這樣一想,顧樂飛的嘴角不由自主勾出一抹玩味的笑,司馬妧見他如此,伸出手指頭來戳了他的臉蛋兩下:“小白,你有心事?今天你似乎一直在想事情?” 顧樂飛避而不答,笑瞇瞇地拉過她戳自己臉的手:“我仔細看了看,妧妧的皮膚比起以前好了許多,又細又滑。只是因你每日練武,掌中老繭怕是去不掉?!?/br> “原來她們說的是真的?!”司馬妧驚訝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我以前總是不在意這些,仔細對比一下,好像的確細滑很多?!彼龥]有告訴顧樂飛,今天她去赴宴,到處都有女眷盯著她瞧,竊竊私語。她本來就很少接宴會帖子,今天若非是高嫻君邀請,她根本不想去。見許多人盯著她瞧,司馬妧本以為是自己穿錯了什么,問身邊侍女,結果侍女告訴她并無錯處。 后來她們不停在席間贊揚她的肌膚勝雪、烏發如瀑,她還以為不過是尋常奉承,沒有當真。 原來這些人總算講了一回真話嗎? 現在想起來,今天負責芙蓉園中安全的是韋愷,和此人許久不見,今日路上碰到他的時候,他竟然是一臉見了鬼的表情。 莫非是因為這個原因? “女子的容貌……原來是這么的……要緊?我一直認為,美麗的容顏,只是徒增煩惱和負擔,尤其是當自己的命運無法由自身掌控的時候?!彼抉R妧怔怔道。今日那些女眷落在她身上羨慕嫉妒又探究的目光讓她印象深刻,公主府中人不會那樣看她,她的親衛不會,小白更不會。而且她一直記得身處亂世的那些日子,尋常女子若是貌美,常常是落得jianyin擄掠的命運,若是顏色稍好的貴族女子,那便是各方混戰時最佳的聯姻工具。 如她家一般,女子不得已入軍為將之時,也是盡量將自己做男人打扮,以防被人輕視。 至于這一世的司馬妧,經邊關二十年歷練,本身自帶氣場,即便她貌若無鹽,也沒人敢輕視她的存在。故而容貌美麗與否,與她而已實在是可有可無,連錦上添花都算不上,所以她自己也根本不在意。 “世人皆重顏色,無論男女,陳庭不也因為左手殘疾無法出仕?殿下一直有旁人無法效仿的驚艷,我所做的,不過只是讓殿下更出彩一點而已,”顧樂飛趁著司馬妧發呆,十分猥瑣地將他的咸豬手摸上她變得又細又滑的小臉蛋,面上的笑容十分純潔,“殿下若肌膚粗糙、疏于保養,我會心疼的?!?/br> 他心想,按照司馬妧的一貫反應,他都這么情真意切了,她肯定會撲過來抱緊他,暖乎乎地稱贊“小白你真好”。 結果此次并沒有。 因為他剛才好死不死提起了另一個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