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齊熠迫不及待嘗了一口,只覺酸甜宜人,酒香濃郁,時下的酒度數極低,幾乎可當果汁飲用。顧樂飛所用白酒借助西域來的特殊制酒法,度數比尋常白酒高了不少,再加上這酒封壇儲存已經三年,自然醇香無比。 齊熠兩眼放光,贊道:“好酒!果真好酒!吾還要還要!” 顧樂飛卻一把搶了勺子揣進兜里:“沒了。你喝的這一勺,我足足放了三年才得?!?/br> “地下不是還有很多壇?”齊熠眼尖,指著泥土里還未開封的那些陶罐,可憐巴巴望著他:“小白,你從來不是吝嗇之人!” 顧樂飛哼了一聲:“若以它做婚宴酒漿以獻長公主,何如?” 齊熠一呆,一時沒反應過來他說什么:“???” 顧樂飛自己嘗了一勺,仔細感受酒漿在口舌間滑過的每一寸味道,腮幫子鼓了鼓,自語道:“青梅酒酸甜的口感應當很得女子喜愛?!?/br> “???”齊熠又是一聲疑問。他傻了一般愣了半晌,突然從地上跳起來,驚訝萬分地指著那一壇壇還埋在土中的青梅酒,結結巴巴:“這些、這些酒竟然都是為公主準備的?你、你、你早已見過大長公主了是不是?” “只是恰巧想起有這些私藏,可以拿出來用一用。畢竟是大長公主下嫁,總該有些與眾不同的東西,方能顯得她是特殊的??上С顺院?,我別無所長,也只能在這上面做點文章了?!?/br> “至于見沒見過她,如果二十年前見過面也能算在內的話,我倒是確實見過她?!?/br> 二、二十年前?二十年前顧樂飛幾歲,大長公主又是幾歲?五歲?六歲?七歲? 齊熠覺得自己真的有些看不懂顧樂飛:“呃,二十年前不算!你沒見過她本人,又對她的長相毫無興趣,為何還費這般心思準備成親事宜?” 顧樂飛小心翼翼地把開啟的酒壇重新封上放回去,圓乎乎的小臂舉起小鋤鏟啊鏟,努力地重新把泥土蓋住,這一系列勞動搞得他氣喘吁吁。故而休息了一會他才回頭,細長眼睛里一對漆黑如墨的眼珠奇怪地望著齊熠:“既已賜婚,我為何還要關心她的樣貌?” “???”齊熠更加迷惑了:“不就是因為賜了婚,所以才更該在意嗎?” 顧樂飛搖了搖頭: “非也?!?/br> “一介女流,能一肩挑起守衛西北邊境的重擔長達十年,無論美丑,她都令人極為敬佩?!?/br> “這樣的女人本就值得最好的,與她的長相無關?!?/br> ☆、第18章 司馬妧歸京的結果就是——中央衙署的一干官吏忙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這里是有深刻原因的。 首先,依照慣例,公主冊封需行冊封禮。司馬妧雖先后兩次接受兩位皇帝的冊封,但并未舉行過冊封禮,且她的地位高于其他公主,雖然陛下忌憚她,可是表面工夫一定要做好,故而補辦的冊封禮需十分隆重。 其次,公主出降(即下嫁)后需另建新府居住,且配備相應仆從侍女??墒撬抉R妧身兼兩個虛銜,一是先帝所封威遠大將軍,二是當今皇上所封定國大長公主,本朝前所未有,無例可循。愁白了鴻臚寺等眾多官員的頭發,最后只得參考前朝昭陽女皇攝政時期的府邸建制,在此基礎上降下兩格以做標準。 第三,司馬妧在冊封禮過后便將出嫁,由于她的地位尊崇,其婚禮規格、嫁妝多少都必須高于其他公主,這就意味著聲勢浩大、極盡奢華,同時意味著費時費力費錢還費人工。歷來的規矩是公主自幼時便開始攢嫁妝,不至于臨到出嫁手忙腳亂。 可是司馬妧不同,她自幼母親去世,遠離帝都,毫無這個意識,身邊唯一的女性親人樓老夫人,雖然有意識為外孫女攢嫁妝。但是自司馬妧及笄之后,掌控偌大的河西走廊,幾乎無人可管束她,樓老夫人心道外孫女如今有兵有權有財,恐怕看不上天下任何男子,而且即便出嫁也有的是錢。 樓老夫人萬萬料不到,司馬妧這些年所做幾項工程浩大,只夠勉強保持財政收支平衡。而且按照慣例,先帝所封的太原郡那一萬戶食邑只是虛封,實封不過三六千戶,加上司馬誠所封,實際上她能拿到的賦稅只有約五千戶。 而且司馬妧平素體恤士兵,常常自掏腰包補貼死亡軍士的家人,因為軍功所得賞賜亦盡數分給她的將領們,從無保留。她身邊又圍繞著一些無朝廷正式官銜的能人,譬如陳庭,這些人拿不到朝廷俸祿,俱都要靠司馬妧發薪。 如此一進又一出,她根本沒有多少私房錢。和那些從小居住在帝都的、出身不如她的公主們相比,她居然是最窮的。 司馬妧自己頭疼地發現,她不僅窮,花錢的地方還特別多,需要辦的事情也特別雜。 首先,譬如隨她入京的七十衛士,是作為她的私人衛隊的,需要由她發薪和安置住宅; 其次她的食邑擴大后,下屬邑官也增多,由于太原郡離河西走廊較遠,邑官十年未曾給她匯報過具體賬目,如今逮著她回京,自然要好好履行未盡的職責; 第三,司馬誠賜給她一片京郊莊園長春苑,須得派人監管打理,可是她進京連半個侍女都未帶,哪里去找合適的人管理? 第四,她歸京之后一切衣食住行需按照大長公主規格,司馬妧目前的衣服沒有一件符合規格,而且她根本沒有首飾,而置辦各種行頭須得事先量體裁衣,一一問過她,從春到冬四季全要備齊,麻煩至極; 第五,按照慣例,有幾樣嫁妝需出嫁女親自準備,其中重中之重便是嫁衣,雖說公主可以做做樣子,在快繡好的嫁衣上縫上幾針便可,但是司馬妧的武藝有多好,針線便有多差…… “這日子真比夜奔百里奇襲胡人還要累!”司馬妧坐在永福宮的臺階上,捏著自己食指上被針扎起的兩個小血洞,長長嘆息了一聲。 目前她暫住于皇宮的永福宮中,這里是小樓氏生前所住的地方。 她暫住皇宮,只是因為由以前的兩座皇子府改造的定國公主府還未完工。不是因為她和司馬誠多么兄妹情深,畢竟她五歲離宮,而雖然司馬誠比前太子要小幾歲,但是依然比她大很多,又并非一母同胞,無舊可敘,故而見面也只是場面上的客氣。 站在司馬誠的角度,那就是方便監視了。 不過這樣一來,有個好處,她凡是不懂不會不想做的,皆可以求助于端貴妃高嫻君——她的五皇兄、當今皇上最寵愛的妃子,或許未來還是皇后,可以算她的半個皇嫂。 司馬妧一身合體的紫色窄長袖對襟胡服,坐姿隨意,長腿交疊,顯得極瀟灑倜儻。其身姿既有女兒家的纖細修長,更有男兒的勃勃英氣。她一句苦悶的嘆息,嗓音沙啞,磁性非常,不知道引得多少旁聽的宮女們心疼。 宮女在宮中消耗青春,時間漫長,不得帝寵,僅可與寺人對食。而突然入住宮中的大長公主,不僅待人可親,還愿意與她們說沙場戰事,講西域風土人情,其英武風姿,使得宮女們重拾對夢中情人的向往,甚至有人偷偷希望長公主是男兒身就好了。 如今看她為繡嫁衣苦悶,宮女們不由得恨死了那個害得公主要繡嫁衣的罪魁禍首——顧家二郎顧樂飛。不知道有多少人偷偷扎了小人,暗暗詛咒這個好吃懶做的死胖子早點升天,不要拖累長公主。 對宮女們的小心思,司馬妧渾然無覺。她只是突然靈光一現,想起一個人來,霍地站起,欣然笑道:“真笨,早該去找貴妃幫忙!” 有事找貴妃,是近日司馬妧新學會的妙招。 彼時,高嫻君正在瑤光殿仔細檢閱司馬妧的嫁妝單子。小樓氏早死,樓老夫人年紀又大,不能太過cao勞,樓寧的妻子寧氏毫無經驗且不夠資格,于是目前宮中頭銜最高的她理所應當承擔起了籌備婚禮的重任。 昔日竹馬,今日另娶他人,而成親事宜居然是她一手cao辦,這不得不說十分諷刺。 不過高嫻君并不在意,自中元節宴會那夜見過顧樂飛之后,她不會為他也終于要娶妻而惆悵了,反而有幾分可憐司馬妧。 高嫻君半生宮中沉浮,苦心謀劃,方得今日風光。因此十分羨慕司馬妧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在西北自由活著,如果她不是司馬誠的眼中釘的話,高嫻君極樂意與她結交,畢竟一個如此經歷傳奇的女子肯定會是極好的助力。 可是,這樣一個不輸男兒的女子,竟然不得不屈從皇命,嫁給一個碌碌無為、飽食終日的胖子,高嫻君深覺諷刺。 帝心難測。 任憑你司馬妧如何功勛卓著、才能非凡,最終還不得乖乖聽皇帝的命令? 由此看來,高嫻君對司馬妧的感情十分復雜。 她佩服司馬妧,嫉妒司馬妧,卻又可憐司馬妧,看不起司馬妧。 但是不管怎樣,手頭的婚禮高嫻君一定要cao辦好。 因為她侍奉父子三人,名聲不佳,如今急需通過司馬妧在大靖臣民中的影響力,打造一個自己賢良淑德的皇嫂形象。 故而司馬妧的求助她無一不滿足,事無巨細一一安排妥當,連她的衛兵家人都是她派人接來定居的。 這份厚厚的嫁妝單子改了又改,今天已經是她第五次核對。 這時候,殿外有宮女快步走了進來,俯身在她耳邊低語:“娘娘,大長公主殿下又要找您了,正往瑤光殿走來?!?/br> 高嫻君拿著嫁妝單子的手不自覺地一抖,她極力鎮定地淡淡問道:“此次又是所為何事?” “似乎是嫁衣問題,公主不擅女工……” 高嫻君深深吸了口氣,努力平靜自己愈發暴躁的心情——不過是在嫁衣上象征性地扎幾針,能有多難,便是這等小事也要來找我? 這樣下去,司馬妧還未出降,她倒是先要累倒了! ☆、第19章 司馬妧在宮中待得十分膩煩。 這一日她命人備馬,準備出宮瞧瞧,卻恰好在皋門前遇上司馬誠的儀仗。 “妧皇妹欲往何處去?”司馬誠笑道:“皇妹回京多日,卻未好好看過鎬京,倒是皇兄疏忽了。梅內侍,馮常侍,不如就由你二人陪同大長公主出宮,務必要讓皇妹盡興?!?/br> “老奴遵旨?!睆乃抉R誠的儀仗中走出兩個白面無須、有些皺紋的宦官來,對著司馬妧恭敬行禮:“老奴梅江、馮于信,見過大長公主?!?/br> 心知今天是擺脫不掉這兩個人老成精的宦官了,左右她本來只是想轉轉而已,即便這二人有監視的嫌疑,司馬妧也問心無愧,便客客氣氣地頜首道:“多謝陛下厚愛,臣妹這就去了?!?/br> “慢著。梅江,給公主備車”司馬誠微微一笑,叮囑她,“你即將出降。拋頭露面、騎馬上街有所不妥,還是馬車更好一些?!?/br> 這下可好,司馬誠雖說只給她派了兩個人,但是馬車一加,響應的儀仗也隨之而來。浩浩蕩蕩的隊伍,想要低調出宮游覽是萬萬不可能的,司馬妧干脆打消這個主意,徑直吩咐車馬去了定國公主府。 這個時候樓寧正在公主府內忙著和將作監的官員扯皮。 他最近忙得幾乎連吃飯時間都沒有——忙監督司馬妧的府邸建造,忙爺爺奶奶的安置事宜,忙自家宅第的搬遷。 樓重不愿孤零零地和老妻住在城南太白園,倒喜歡和樓寧一家擠在小小的兩進院落??墒菢侵仉m然沒有實權,卻掛著一個正一品的驃騎大將軍榮勛,住在樓寧一個區區翰林的家中,與禮制實在不符。 將作監的人思來想去,只好又請示皇帝,把棄置的王府改建成樓府,好讓樓家人一并搬進去。 今日,樓寧又拿著營造圖紙和將作監的官員據理力爭,一定要把定國公主府中一片花團錦簇的園子鏟平以做校場。 負責公主府改建的是一位老資格的將作少監,當年這里所建皇子府便是他負責,那片頗得自然之樂趣的園子乃是他的得意之作。樓寧非要把它們全部夷平,氣得老頭子吹胡子瞪眼,大罵他“不知好歹、暴殄天物”。 樓寧不甘示弱,梗著脖子道:“假山流水、花花草草,對我皇表妹來說,通通沒用,就要校場!校場!” 司馬妧過來的時候,正好撞見樓寧和將作少監唇槍舌戰的一幕。 老少監瞪著眼睛,樓寧便瞪回去,仿佛兩頭犟牛角力,司馬妧看得十分好笑,她記得自己上一次看見樓寧如此固執,還是他抱著一本論語、拒絕隨樓定遠習武的時候。 時間過得真快呢。 眼見兩個人吵得越來越僵,司馬妧出來做和事佬:“若少監覺得不合適,另尋它處做校場也可。譬如東邊那兩間仆從用的廂房。我不喜仆人太多,這兩間放著多余,可以拆除和旁邊院落打通,再以壁和窗欞隔之,既增大面積,也不失空間趣味?!?/br> 司馬妧步履輕盈無聲,故而直到她開口,爭執的二人才發現這府邸的主人已到身邊。 “老臣見過大長公主?!睂⒆魃俦O行了個禮,仔細思來,覺得司馬妧的建議確實不錯。 都道這位公主習槍弄棒、不懂風雅,不過事實似乎并非如此。 “老臣便依殿下所言?!?/br> 解決完這一樁爭執,樓寧也有了時間陪司馬妧在未完工的公主府中轉悠。司馬妧轉頭對跟在身后的兩位內侍省的宦官道:“吾就在這府中轉轉,你二人退下罷?!?/br> 馮常侍稍稍猶疑了一下,卻已聽得他旁邊的梅江十分果決地答道:“老奴遵命?!睙o奈之下,他也只好退了下去。 樓寧和司馬妧倒也沒有什么大不敬的私房話要說。樓寧只是想聽聽她對即將入住的地方還有什么要求。 “有校場足矣?!彼抉R妧干脆的一句話,表示出她對自己住的地方隨意到極點。樓寧不由失笑,深感這個表妹即使到了達官貴人云集的奢華帝都,也依然我行我素。 “既然如此,待校場建造完成,府邸便可入住,”樓寧又問道,“我聽聞顧家的納征禮可已送到宮中,預備向皇家請期,是否迎親的吉日快要定下?” 司馬妧眨了眨眼,表情浮現出些許茫然:“是么?” 樓寧一愣:“你竟不知?” 司馬妧搖頭:“不知。我一向不耐這些,有關婚禮的事情都是命人請示端貴妃,由她定奪。左右不過是些繁瑣至極的虛禮,只需最后告訴我何日出嫁便是?!?/br> 樓寧哭笑不得:“待嫁女子無不對自己的婚禮百般珍視看重,哪有如你這般隨意的?這么說來,納征時顧二郎前來送納聘財時,你也根本沒有趁機見一見他了?” “???他親自來送納征禮?”司馬妧一呆,深覺后悔:“沒有??上?,可惜?!钡降走@位未來駙馬有多圓多軟多么……她是真的很好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