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頁
楚棲自知不是什么大教育家,說不出滿口漂亮的話,但他總歸知曉環境對一個人的影響。少年時處于長期的壓抑之下,發病的痛苦、死亡的威脅、寂寞的靈魂足以摧毀任何一個人的世界,就算柳戟月真的變得暴虐成性、惡意滔天他都不會覺得奇怪,但柳戟月沒有。 曾經的他是膽怯沉默的小孩,個頭小,聲音小,存在感小,如一只小兔子般安靜,珍惜著得到的一切??v然十年后再見已然性情大變,笑里藏刀,連環謀劃,每說一個字都讓人恨不得掰碎研究背后的陰謀算計,但楚棲知道,他感覺得出來,柳戟月仍在壓抑著自己,他沒有無緣無故的仇恨,也沒有隨心所欲的荒唐,甚至為了自己,將一些人與事掩過放下。 楚棲之前很難全身心地相信,柳戟月的刻意親近不是為了追求他背后的什么利益,羅縱的下場帶給他的陰影太大。但當他的生存點數被扣至負數又活了過來,從而意識到他們分別得到了什么,付出了什么時,那些所謂的糾結卻全都煙消云散了。 他得到了什么?皇帝無條件的信任、寵愛、毫不猶豫放下謀劃的果決;而他付出了什么?楚棲無論怎么想,都只會覺得這份依戀來自十年前的往事。他因為原身為禍的一絲愧疚、看不過去的一抹熱情、認為七皇子可愛的一點歡喜,給予了在他看來微不足道的一些關心。 明明真的不多……沒有轟轟烈烈,也沒有生死盟誓。有的只是一起在春風中放起漂亮的紙鳶,在夏夜時捂住他因為害怕雷聲而不敢入眠的耳朵,在秋月下抱著兔子聊天玩耍,以及在冬季雪天用暖和的掌心將那冰涼的手指捂熱。只是一些普通、平淡、瑣碎、又似乎不值一提的過往。 就只有這些而已。 柳戟月的喘息逐漸平復了下去,他的視線微微向外,似是回憶著什么。 “只差一點……”他輕聲道,“幸而……明淺謖是個好人,而我又在那段時間意外截獲了你的來信?!?/br> “丞相?” “嗯?!绷潞舫鲆豢跉?,“楚靜忠不認可他的治國理念,但對他的為人卻討厭不起來,我連番提拔明淺謖,他都沒過問幾句?!?/br> 楚棲奇道:“為何我卻聽說他們是死對頭?敬王前朝時還借題發揮將丞相貶去了北方?” 柳戟月看著他:“你可知為何明淺謖當年身為一甲狀元,后期仕途卻總是郁郁不得志?” 此事楚棲有所耳聞:“似乎是因為先帝?!?/br> 柳戟月對承太.祖毫無敬畏,直呼其名:“柳崢嶸心悅美人,怎可能不對二十多年前的明淺謖動心?打著議政的由頭就將人掠進了紫微殿里,有沒有得手我是不清楚,至少明淺謖至今是不敢進殿的,并非必要的時候也不會入宮?!?/br> 楚棲:“……” 柳戟月又道:“那之后,明淺謖便屢受打壓,過得不太舒坦。不久更是因為幫一人說話,惹惱了柳崢嶸,要斬他全家——其實罪責哪有那么嚴重?還不是希望明淺謖去求他開恩?!?/br> 這些事都發生在楚棲穿越來以前,一些傳言他聽說過卻沒敢全然相信,此時聽柳戟月確認,才徹底震愕。他也與先帝打過不少交道,雖知他脾性不算良善,但還論不上無腦,竟也有行事這般荒唐的時候。然而轉念一想,前朝重武輕文風氣更盛,柳崢嶸話語權至高無上,拿捏一個小小臣子,在別人眼中,或許也算不了什么。 “不過在那之前,楚靜忠先發了難。一頓莫須有的敲打,直接把明淺謖全家發配去了邊疆。雖說不會發生以色侍君的事情了,但路途迢迢,家眷病逝,一雙兒女也過得苦辛?!绷聯u了搖頭,“然而按照丞相的性子,他或許寧愿自己一人委屈,也不想家人跟著受累吧?!?/br> 楚棲聽得忽然心頭一動,有個猜測在腦內反復盤旋,晃得他心驚rou跳:“你說,敬王會不會……” 柳戟月淡淡笑了笑:“不至于?!┫嗪兔鬟b,雖說性情才學天差地別,但又在本質上相似,接近他們時,都會有一種寧和平靜的感覺,容易忘去憂愁,很特別。我最……不想回憶的那段時間里,丞相也會在旁輔佐,從而不至于過得太為苦悶?!?/br> 楚棲望著他的眼睛,胸口泛起淡淡的酸楚。他不知道這十年間柳戟月究竟經歷了什么,但從只言片語與細微流露中不難發現,那不是一些值得紀念的東西。如果不是像明遙那般自帶安撫功效的丞相的出現,與偶然聯系上他的回信,也許連今日都不會存在。 他啞聲道:“陛下,我看得到你身體的壽數,假如不盡快壓制毒性,至多只有一月時間?!?/br> 柳戟月略一頷首,也不奇怪他是如何“看到”,反而舒展了眉宇:“滕梧之血的余毒倒也新奇,我非但并無不適,反而比從前許多年都要清醒,原來這才是活著的感覺……” 他五指漸握成拳,手中使的力度讓腕上的青筋都凸顯了出來,仿佛從未感受過它的存在。 楚棲約莫猜到,這或許是碧梧白虎血脈的意外功效,雖是劇毒傍身,卻察覺不出半分頹態,若不是他的觀察術能夠提前發現,任誰都想不到下一刻的死期將近。 然而……即便知道后果,再選一次,對于病了一輩子的人來說,與其繼續茍延殘喘地活下去,也許這曇花一現的自在更為痛快。 楚棲輕聲道:“以后還會有更長時間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