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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當年別無二致的人站在他眼前,滿身雨水,白色的頭發散落在肩背上,從大山里的夜雨里匆匆走來。 看見那張臉,葉三猛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在這平和而清凈的幾十年里,他的人生里,似乎從無喜怒哀樂四個字。 那些薄薄的情緒,從未出現,無跡可尋。 他提著燈,思索片刻,才輕聲問道:“云小居士……” 云清一把拽過他的手,肌膚相觸一瞬間,葉三才發現他的手冰涼,順著胳膊往上看,那薄而輕的身形像是快融化的霧,幾乎要消散在風里。 云清拽著他的手,在黑色空曠的道觀里匆匆逃跑,天地里燈火微明,通道兩旁的銀杏樹葉都被雨水打得啪嗒響。 屋檐上的雨水不斷滴落,葉三被他牽著手在無盡黑夜里奔走,忽然想起來屋子里小廚房的茶水應該還溫著。 他被拽著在雨里匆匆跑過,直到山門前,兩個人才停下腳步。 黑夜里云清一頭長發白得驚人,他在磅礴雨水里轉過頭,看了會兒葉三才開口道:“原來,你做道士是這樣子的?!?/br> 雨聲格外清冷,葉三靜靜站在石磚地板上,他往地上看,卻無法看見云清的一雙腳。 在那些鄉野綺艷傳說里,他不止一次聽說過山里化為人形美貌驚人的鬼怪。然而不知為何,葉三并無多少震驚情緒,他在雨夜里伸出手,只覺得水落在手掌上,清冷得很。 云清頓了頓,忽而又開口道:“原來,你長大了是這幅樣子?!?/br> 葉三聽他一字一頓說話,卻覺那些聲音格外虛渺,像是一串夢。 云清慢慢地說道:“這種時候,你為什么還記掛著屋里的茶水?對這里有記掛,我無法帶走你?!甭曇衾锊]有抱怨的意思,只像悠長的嘆息。 那些浮動的聲音消失在雨里后,他看見云清化作白霧,漸漸消散在水汽里。那些白霧落在他的肩頭,像是落下的亂梅,拂了一身還滿。 那個雨夜里,葉三在原地站了很久。他往常并不覺得山里如何冷清,但也不覺得熱鬧。人到中年,直到這個零落雨夜里,他才明白過來,原來所謂的清福兩個字,也不過如此而已。 后來他走回屋里,小廚房的茶水,原來已經冷了。 他看著壺里的茶水,才漸漸想起來,茶水冷暖,本身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那一夜的雨后,他開始走下山,山下并無云清那樣的人。葉三在山腳下的村莊里走過,看到各種風景,也見過各種滋味,但后來很多年里,他依然會想起那一夜的雨。 還有從雨幕里探過來的,一張蒼白幾乎融化的臉。 小道童們都說山上下雨的時候,會將銀杏葉子打得格外響,以前下雨的時候,他居然從未感受到。 后來匆匆的年歲過去,葉三在井水與鏡子里看見自己的頭發染了白,才發現原來恍惚一瞬間,一生居然已經快要過去。 屋外菜畦里的青菜又發芽,長得格外好,早晨山里浮了一場大霧,道觀里的樹也像白的。 他揮退了所有的小道童,獨自一人走到道觀最偏僻的屋子里。門鎖已經生銹,他打開門鎖,端出一個小板凳,放在門前青苔上。 在早間的霧氣里,他一個人坐了很久。 所有人都說他,是天生的道種。無有愛恨執念,心中無一物,故而能包容萬物。 但是他一個人的時候,時常會想到銀杏葉上雨水盛開的那個夜晚,他心里浮現出的一絲微薄的情緒。 遠處的霧氣很清淡,淡淡地,就從里面走出一個人來。 順著霧氣目光上移,葉三看見了一頭雪白的長發,年輕的居士面貌與當年一模一樣,好像這幾十年的時間,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年輕的居士走到面前,抓住他的手腕,在山間的小道上一步步往前走。 因為年老,葉三走得有些不穩。不知道為什么,風里竟傳來頗為濃烈的腥氣,混雜在日日夜夜上祭三清的熏香里。 葉三慢慢停下腳步,云清回過頭,看了看他道:“原來你老了,是這副模樣。我今天見到了?!?/br> 這句話里似乎有些未盡的意思,葉三一時難以深究,他定定看著眼前的人,想要從歲月里勉強撈出一點其他的東西。 云清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攥緊了他的手腕,緩慢而堅定地往前走。 “我的機會并不多,所以這一次,你一定要和我回去?!?/br> 那聲音在耳畔響起,不知道為什么,卻似乎隔得有些遠。 葉三腳踩著泥濘的水,他往腳下一看,才發現綿延的石磚路上,盡是血水。 哪里來的血? 他下意識想要往后退,卻被云清拽著手,一步一步往道觀的門里走,他們經過大門,經過走廊,經過茶室,直至幢幢的香火里。 在周圍格外安靜的時候,路也走得格外長。他被云清攥著手腕,穿過滿地的血水,終于想起了那些游蕩于鄉野的鬼魅傳說。 在傳說里,那些孤魂或者厲鬼,困守于心結,于是至死無法超脫,日日夜夜徘徊于人間游蕩,要將人間化作血獄。 誰能超度野鬼? 很陌生的情緒在一瞬間翻覆,葉三站在風里,他看著周圍的一切,樹葉落在天地里,無聲無息的。 坐在銀杏葉下打毛線的老人,來上香的碎碎叨叨的女人,一直拿著掃帚的小道童。在一瞬間,所有的歲月都在葉三眼前匆匆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