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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三若有所悟,他坐在黃河岸邊的荒原上,看著零落的村莊,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距離這些情緒這樣遙遠。 他走在人間,卻像是俯視萬物。 夏天陽光猛烈刺眼,無數村落星布在廣袤平原上,如同繁華正盛開。 路行之溫和道:“你若明悟,則魔宗亦可明悟,從此天下再無正邪兩分,只有道宗三清一脈?!?/br> 葉三看著眼前清晰世界,忽然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在石橋村里,阿嬤送過來的饅頭和衣服,在上京城里,蘇蘊千里而來與他論道時的日光,在青城山里,二師兄將他從被子里刨起來打的五禽戲,還有衡山郡里,張慶微笑對他道,我愿小先生,從此順遂心意地做個好人。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他在這個人間匆匆走過,由于站得足夠高,自然可以心無偏頗,做到“不仁”。 可冷眼看世間之前,他已感受到這個世間的種種零星仁慈。 于是葉三恍然嘆息,道:“天地長存億萬年,而人生苦短,輾轉世間區區百年,即便做到心無掛礙,又有何意義?” 路行之的手停頓在半空中。 他沉默良久,一點悲憫的情緒從眼底流淌出來。 在他身后,整個老山里的樹都開始搖擺。 “原來執迷不悟,沉迷世間,便是此種滋味?!彼了甲哉Z道,“可憐?!?/br> 于是他不再看葉三,手里的黃紙竹傘,猛地碎裂成片,四散到整座山里。 他背著雙手,慢慢離開了山谷。而在他的身后,肅殺之秋意沖蕩整個天地。 慈悲心腸,雷霆手段。 葉三緩緩睜開眼睛,由于坐了太久,他的眼前有些發黑。 他看見云清站在自己身前,眼神有些感慨。 看見他的眼睛,葉三心里微微一怔,問道:“你聽見了?” 云清避開了他的目光,往遠處的村落看去,眼神里平白多了些苦澀。 葉三明白,自衡山郡出來后,云清所遇到的困境與別人無關,只與他自己的心境有關。這些天來,他們心照不宣對這一切乃至蘇蘊的死避而不談,但是有些東西橫亙在心里,日復一日開始發芽。 只要想不明白,就會永遠存在。 更為可怕的是,他本就是為了一些心念才從漠北匆匆回頭,如今回頭再看,如何忍得住一路走來所有的目的,都是沒有意義的? 想到這兒,葉三微不可聞發出一聲嘆息。 被戰火波及的周圍村莊凋敝而衰敗,他們沒有走太遠,就看見了從村子里探出頭來的人們。 大部分人們躲在角落里偷看他們,神情無比恐懼。在他們到來之前,人們已經把所有的東西都收拾起來,仔細藏在家里,生怕受到半點波及。 葉三平靜地沿著官道或者小路繼續往前走,在一個圍墻坍圮的村子外,有一個沒來得及撤走的鹵rou攤。 想來是鋪子的主人見到他們匆忙逃跑,連家當也來不及拿走。 整個村子安靜得擰出水來,葉三掃了一眼周圍,在籬笆后的角落里,看到了一對父子。 這對父子兩個人常年在各個村子里賣醬rou,然而聽見消息的一瞬間,村子里的人早已跑沒了影,也沒有人來接應兩個外來賣吃食的人。 于是他們慌不擇路地躲進了村子外的籬笆里,竹刺透過薄衣服,將皮膚上刺得鮮血淋漓。 看見葉三目光的一瞬間,父親渾身哆嗦起來,他顫抖著四肢往后退避,閃避過頭去不敢再看葉三的臉。 后背全扎在竹刺上,他顫抖著右手,想要用盡全力遮擋住自己的兒子。 葉三目光挪到面前的攤子上,從油布下拿了一塊鹵豬頭rou。 走之前,他摸出所有的銅板,扔在了桌上。 從父親手掌下小心探出眼睛的孩子,滿頭是汗地小心數銅板數量。 葉三的腳步頓了頓,孩子猛地將頭又縮了回去,害怕得臉色慘白。 葉三搖了搖頭,拽著云清繼續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他聽到背后聲如蚊吶不停顫抖的聲音,“你你你你你……” 做父親的一巴掌拍在孩子嘴上,直接把兒子塞到背后,然而葉三已經將頭轉了過來,他看了看黑色的籬笆,問道:“喊我有事?” 那孩子渾身滴汗臉色慘白,明顯是被嚇得不輕,然而又不敢不回答,就顫抖著撥開父親的手,哆嗦著從籬笆里走了出來。 就像是看見了青面獠牙張牙舞爪會吃人的怪物。 葉三看著他,說道:“我不是妖怪?!?/br> 那孩子被嚇得猛地往后彈了幾步,有些艱難地吞了幾口口水,一步一步梗著脖子往前蹭。 終于挪到葉三前面的時候,他大著膽子抬眼看了看葉三,伸出滿是冷汗的手。 手里臥著幾個銅板。 葉三了然,這是找錢的意思。他看著那孩子的手,心里一時無比復雜。 那孩子姓錢,家里行五,整個村里的人都在說,有妖怪來了。妖怪還殺了衡山郡所有的人。 他很害怕。 但是他更加害怕別的事情。 由于害怕,他腳下一個踉蹌,葉三順手扶了他一把。那孩子猛地抬起頭來,藏在袖里的切rou刀直接捅進了葉三小腹。 葉三愣了愣。 那雙孩子的眼睛里,閃爍著巨大的恐懼與狂熱,他哆嗦著松開手,抱著自己的頭開始大哭,不停往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