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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種情況下,衡山郡的老祖宗想要再次閉關強行突破。這個舉動有些冒險,老行事低著頭,手心里忍不住發汗。 今日城門下的事情的確是個意外,但這終究也是在控制范圍內的變動。他緩緩開口道:“老祖宗,區區一個李長空,活下來固然讓人不愉快,但當真值得讓您改變主意嗎?” 黑色的高塔里,沒有人聲傳來。 兩排黑色的小道童,行走起來悄無聲息,漆黑的道袍與夜色融為一體,很快飄進了黑色的高塔木門里。 他身后的衡山郡,籠罩在一片漆黑夜色里。路上并沒有太多人點燈,西北角落的小院子,反而有些反常地透出些燭光。 從風雨里爬出來的云清,被鎖在落滿灰的院子里。 小院子并沒有人把守,只有門前一塊草坪上,散發著清潤的靈光,被幾道符咒簡單加持過后,就連螞蟻也無法爬進去。 漆黑的寂靜夜色里,漸漸傳來車輪滾動的聲音。 被所有人避開的西北角院子外,張慶看看那道黑色的大門,伸手整理一下衣服,然后咳嗽了半聲,道:“我能進來嗎,小先生?” 他一邊問,一邊看了看半開的院門,門檻邊放著兩盞油燈,火苗在風里不停跳動。 良久,才有手扶著門,慢慢探出半個頭來。 張慶微笑看向他,恭敬行禮道:“我聽聞小先生自漠北趕來,一路上諸多波折,故而送些東西來?!?/br> 他的身邊,放著一架輪椅,上面疊著幾方毛巾和衣物。 云清坐在門邊,渾身上下都是鮮血,破碎的靈氣在他骨節里掙扎,讓他的膝蓋幾乎無法站立起來。 他看著張慶,一言不發。 張慶微微笑起來,道:“雖然您的舉動看起來確實很傻,但上京城里我們見過幾面,因此不必對我有什么敵意?!?/br> 云清沉默了片刻,道:“衡山郡里全是道宗的人。你在這種時候來找我,多少有些惹眼?!?/br> 張慶笑道:“小先生一向是會替人考慮的,我先謝過了?!?/br> 云清撐著地面,努力往外挪了幾寸,門板晃蕩了幾下,幾乎將他重新摔到地上,他努力穩住身形以后,方才開口道:“衡山郡的風雨里,每一道都想讓我死。我與你并無太多牽扯,不必費心來幫我?!?/br> 張慶拍了拍輪椅的椅背,卻扭頭往城門的方向看去,道:“或許是……物傷其類。一年前,我從城門外爬了很久,幾乎死在衡山郡的山門前?!?/br> 聽見他的話,云清的眼睛動了動,神情微變。 張慶看著云清,微笑道:“當日,整個衡山郡都想讓我死,卻偏偏有一個人,幫我活了下來?!闭f著,他走了幾步,腳步有些明顯的跛,“我坐了三個月輪椅,雖然如今能夠走路,但是一到陰雨天就發作,滋味不太好受。當初剛剛斷了兩條腿時,我也忍不住心里發慌?!?/br> 云清猜到了剩下的故事。他沒有接上張慶的話,反而抬眼向遠處的深山看去。 入夜后的衡山郡極黑,因為那位老祖宗的原因,城內晚上開始不再點燈,黑漆漆的天穹上,只有零星幾點星光。 整座衡山郡,沉沉壓覆在大地上。 而衡山郡里的心意,如秦嶺橫亙在天地里。 這是,無數人的心意經由宗族血脈打造成的城池。 一個人的心意可以有多大力量,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在如山如海的人群面前,捅破這一道天? 張慶掀起衣角,坐在院門外的石磚上。 云清坐在門檻內,沉默看著漆黑的天空。 衡山郡的天空對他來說,從來陌生。張慶口中那個故事,他也從未親身經歷過,然而看著頭頂漆黑的天空,在晚風中的只言片語里,云清的眼睛卻慢慢睜開。 晚風裹挾來的舊事,漆黑石板路上的零落灰塵,云清透過著一切陌生事物,在它們的背后,看見了最深處最為熟悉的一道心意。 沒有矯作、沒有陰影,而是長生天下最為純然的,向著天空揮斬出長劍,斬斷命運長線的心意。 一年以前,站在衡山郡外風沙里的葉三,究竟是什么模樣? 云清輕輕挑起眉,神色漸漸地,清明而平靜。 想到葉三駕著馬車在暮色里背著刀前行的跳脫模樣,云清慢慢地笑了起來。 想到自己在風雨里一步步爬出來的模樣,他的眉眼甚至笑得有些彎彎。 晚風吹來的沙塵落在石磚上,發出極為輕微的沙拉響聲。 其實一個人的心意,在大部分時間并不能與整個世界相抗衡。這個道理,云清一直以來都明白。 倘若當真能夠以心意改變整個世界,那么當年的魔宗,又何以被困在血瀚海日日夜夜,不得脫身? 經歷了死生掙扎的葉三,自然比他更明白。 然而哪怕經歷了無數生死和追殺,等到站在所有人的心意前時,葉三依舊可以舉著武器,以一種純粹而灑脫的模樣,喊出自己的心意。 云清看著張慶,明白了另一件事。 一個人的心意或許弱小,但有它本身的意義。 他看著漆黑蒼穹下艱難活下來的兩個人,明白葉三做的事情,從頭到尾都是有意義的。 他們能夠坐在門邊看今晚的夜空,就是最大的意義。 張慶看著云清,微笑著將輪椅推進院門內。他的手伸到門邊時,無形的空氣切割過手指,飛速削掉了一層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