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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三聽了笑笑,說道:“張慶說把他交給我,卻給了我這兩樣東西。我既然收下了,總不好再動他的人?!?/br> 云清嗯了一聲,在他身后不緊不慢地跟了一會兒,兩個人的腳踩在樹葉上,發出一種微有節奏感的沙沙響聲。 “如果你不方便去,那我去?!痹魄逭J真給出了自己的建議,葉三扭頭看了他一眼,白色透明的光線從樹林間隙落下來,將云清烏黑的長發照得微微有些發亮。 葉三想了想,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殺一個李見青,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張慶既然保證不會有第二次,就先留著他吧。你最近殺心怎么這么重,” 他最后一句話說得非常自然,完全忘記自己提著刀沖下山的模樣。 云清下意識想要反駁一下他這種寬以律己嚴以待人的行為,卻還是閉上了嘴。他在衣兜里摸出最后一個橘子,一邊走一邊剝皮。 柑橘類水果特有的刺激性香味在身邊溢開,葉三忍不住問道:“你怎么天天身上帶幾個橘子?!?/br> 云清專心地剝完皮,手里的橘子放得有些久,皮有點空,他掰了半個遞給葉三道:“最后一個,鎮長說橘子已經下完了,馬上快冬天了?!?/br> 山里要比外界更冷一點,深秋的寒意隨著風浸上來,吹得后脊都有些涼,云清耐心地撕開橘子瓣上一些白絡,隨意說道:“我到前面等你?!?/br> 葉三答應道:“行,我盡量快一點。你要是冷就先回我的屋子,你的房頂還沒修?!?/br> 云清想到早晨被一發火雷震醒的場面,忍不住想要說些什么,他的腳步頓了一頓,嘆了口氣走到十幾米外的老樹下。 葉三手里的東西是葉三的,他并不準備湊上去看。云清找了塊地方坐下來,然后靠著樹干開始睡覺。 葉三也找了一塊地方坐下來,然后慢慢將卷軸打開。 由于草地并不是很平整,所以鋪開的紙張也不是很平整,螞蟻在草葉下爬過去,又從卷軸下爬出來,樹梢上結著的小紅果子啪嗒掉落在紙上,被葉三小心撿開扔掉。 這張紙沉甸甸地鋪陳在他面前,比他以往提起的刀更沉。 過了很久,他將手輕輕放在紙上,低聲說道:“謝謝?!?/br> 第90章 老樹和新芽 教諭大人的字跡,葉三見過很多次。 上京二層樓的那個小院子里,老人經常會坐著他的木輪椅過來,然后遞過一兩本閑書。那些書大多不是修道的書,其中有老人親手寫的棋譜與琴譜,那些字跡蒼勁秀古,隱隱帶著一股金石氣。 眼前鋪開的卷軸上,熟悉的字跡寫了一個半大字。一個字是眼,半個字是沒寫完的睛,殘缺的一勾蜿蜒著滑落下來,帶著一股沉沉死氣。 血紅的兩個字,帶著大片的暗紅色,撲落在微黃的宣紙上。 葉三輕輕伸出手,在紙面上小心探了探。紅色顏料仿制出來的血色,晾干以后微滑而涼,他的指尖觸碰著未盡的兩個字,卻像是被燙到了一般,又迅速收了回來。 “一直到現在,我才真正意識到,您是真的已經不在了?!比~三嘆了口氣,看著眼前最普通不過的兩個字說道:“其實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沒有去上京,如果您沒有見到我,那么您是不是能繼續在那間大宅子里種花下棋?” 教諭大人死得很突然,清虛宗留給他一場盛大空前的葬禮,而除此之外,他的一切影響都迅速在清虛宗褪去,只在書冊里留下一個很少有人聽過的名字。 清虛宗掌門與教諭長達數十年的爭斗,終于用教諭的死亡打上句號。 葉三看著眼前血紅的大字,或許因為受傷嚴重即將死去,那些橫豎提勾都有些輕微的抖動。他能夠想象到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用不停滴血的手抓起毛筆,那些滾落的血珠浸染了狼毫,然后在紙上留下了人生最后兩個字。 葉三想,教諭那用盡最后一點力氣的字,留給了他心心念念的徒弟,然而他的徒弟,一直到老人死去的時候,都沒有再回想起當年。 “我很抱歉?!比~三的眼神落在柔軟的宣紙上,卻像看向更遠一些的上京,“雖然我一直覺得道歉沒有什么意義,但是對于您……我確實是很抱歉的?!?/br> 這時,風穿過樹林,吹皺了柔軟的宣紙。像是冥冥之中一種無形的回應,葉三用手撫平了那些褶皺,輕聲笑了笑。 宣紙在高低不平的草葉上起伏,深遠的山林里,葉三似乎又見到了滿頭霜發的老人。老人坐著輪椅來到小院子,頗為凄涼地感慨道:“我要死了,我想要一個傳人?!?/br> 葉三扭頭從廚房里端出一碗綠豆湯,聲音里有一種對胡鬧長輩的無奈,“您還很精神,還是先喝一碗湯,傳人可以慢慢找,清談會還沒有結束?!?/br> 死啊死的,說的多了,人也就慢慢地死了。然而看破生死的老人,是不會在乎死亡什么時候降臨的。 他最后的兩個字,沒有留下兇手的名姓,卻一定要留下給小徒弟的指路明燈。 死的人已經死了,但活著的人,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葉三看懂了教諭的意思,他很安心地接受這份好意,并且鄭重地將手掌貼上了卷軸。 紙張觸碰著他的掌心,有一些癢。 葉三慢慢閉上眼睛,手指在紙上游動。 “可是……您究竟想告訴我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