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9 章
平山寨建立一百五十余年, 首次一敗涂地到被人端了老窩。 數不清的山匪迎著朝陽,跪在前山寬闊的空地上,不情不愿地讓人把繩子纏上雙手。 四百精兵在空地上巡邏, 時不時將搞小動作的山匪一腳踹倒。 牛旺洗掉了戒疤, 換上了尋常布衣,頂著一個引人注目的光頭走在俘虜之間,中氣十足地恐嚇道:“哪個敢亂動,我就把哪個的腦殼揪下來當球踢!” 聚賢廳鴉雀無聲。 大虎坐在一把扶手椅上, 左右站著一個彪形大漢,兩把亮锃锃的大刀橫在他脖子上。 他一動不動, 和門口的青銅鼎一個臉色。 就在他七八步外的地方, 敲他骨吸他髓還不滿足, 甚至要端掉山寨摸走最后一枚銅板的罪魁禍首正在大快朵頤, 喝酒吃rou。 吃的還是本來準備給他的朝食! 大虎氣得一陣陣犯惡心,表情比湯盆里的雞頭還難看—— 他混了這么多年江湖, 從來沒見過這么惡心的人! 大虎都想跪到縣衙里去求知縣老爺做主了! 他在這頭氣得內傷,不斷反胃,李鶩在那頭和和氣氣地分尸小母雞。 李鶩用木箸熟練地拆解了雞身, 將兩個雞翅膀放進沈珠曦碗里,兩個雞腿和雞身上的rou分別均分給了兩個弟弟。 最后剩下一段雞脖, 他夾進自己碗里。 “你也吃一個翅膀?!鄙蛑殛卣f,夾著一只雞翅膀放到李鶩的碗里。 “你自己吃——” 李鶩要把雞翅膀夾回來, 沈珠曦連忙蓋住碗面。 “我吃不下!” 一個雞翅膀哪里會吃不下?分明是想讓他也吃塊好rou罷了! 大虎被人端了大本營, 不但要看著強盜們吃他的用他的,他一個鰥夫, 還要被迫觀看兩強盜夫妻秀恩愛。 這廝太歹毒。 簡直是強盜中的強盜, 流氓中的流氓。 這樣的折磨, 比嚴刑拷問更讓他難以忍受。 大虎心如死灰,只想跪到縣老爺面前去洗心革面,重頭做人。 半個時辰后,一桌的佳肴被掃蕩一空。 李鶩打了個飽嗝,終于放下木箸。 “大局已定,你怎么打算的?”他看向大虎。 “……要殺要剮,隨便你!”大虎硬著脖子道,“我是不會向你求饒的!” “你比你二弟有骨氣多了?!崩铤F說。 “別拿我和那個軟腳蝦比——” “你罵誰軟腳蝦?!” 二虎和小猢被李鶩的人推搡著進了聚賢廳,本就滿腹怨氣的二虎當場發作,咬牙切齒地朝大虎撲去。 竹竿似的二虎哪里是大虎的對手? 大虎抓住二虎的手腕一扭,二虎就哀嚎著叫了起來。 “殺人啦!殺人啦!” 大虎一腳踹在他屁股上,疾聲厲色道:“別叫了!外敵當前,你還在窩里斗!” “誰窩里斗?不是你先窩里斗的嗎?”二虎癱坐在地上,揉著青痛的手腕,一臉悲憤,“等爹醒了,我會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他的!你見死不救,殘害手足,爹一定饒不了你!” “我不攔你——”大虎冷笑道,“我也想看看,等爹知道你引狼入室,斷送了山寨幾百人性命的時候是個什么反應!” “你——” 敵人的大刀還在眼前,這兩兄弟竟然又吵了起來。 唯有小猢慢慢悠悠,不慌不忙地走到飯桌前坐了下來。 “你們是餓死鬼投胎嗎?怎么把盤子吃得這么干凈?” 小猢皺著眉頭,湯勺在僅剩的半盆光湯里舀來舀去。 舀了幾下都是光湯后,她不情不愿地拿起勺子,直接端起大盆,一口氣喝光了里面的雞湯。 沈珠曦目瞪口呆地看著她。 “到底誰是餓死鬼投胎?”李鵲冷笑。 “老子被你們捆了一夜,你總不能讓我餓著肚子上路?!毙♀┮荒槻辉谝?。 “他們要殺了我們?”二虎的臉當即白了,他看向李鶩,驚恐道,“我已經按你的要求做了,你不能不講信用!” “你放心,鴨某是世上最講信用的人?!崩铤F說,“我把你們叫來,只是想讓你們合家團聚?!?/br> 大虎咔嚓一聲,捏碎了握著的椅子扶手。 他怒瞪著李鶩,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世上最講信用的人? 分明是世上最無恥的人! 說了給錢就幫忙撕票,吸干他的庫房后馬上變臉,現在竟然說要讓他們合家團聚? 青天大老爺??!這難道世上就沒有王法了嗎?! 李鶩二郎腿一翹,說,“行了,這時間也不早了,你們帶上自己的爹娘,趕緊走吧?!?/br> 三虎齊齊愣住。 拿著木箸正在香辣田雞里翻找的沈珠曦也不禁停下動作,抬頭詫異地看著李鶩。 他這是轉性了? “你是想放了我們,再在外邊殺人滅口?” 不像爬起來就要跑路的二虎,即便脖子上橫的兩把大刀不見了,大虎依然穩穩坐在扶手椅上,臉上露著警惕而狐疑的表情。 本已跑到門口的二虎聞言,一個猛剎停住了腳步。 “老子想殺你現在就殺了,有什么必要等你們出去了再殺?”李鶩反問。 大虎沉默無言。 他的確沒有這么做的理由。 “……你就這么放了我們?”大虎開口道,“你難道不怕我們之后再來尋仇?” “你們三個和你們的親爹親娘親牌位可以走?!崩铤F說,“寨子里的花花草草雞雞狗狗甚至一枚銅板都得留下——包括前山里正跪著的那些人。平山寨今后不叫平山寨了,就叫——” 李鶩略一沉吟,拍桌道:“就叫有珠寨!” “不行!”沈珠曦嚇了一跳,想也不想拒絕了。 她一點也不想在這種時候得到冠名! “那叫黃鴨寨?!?/br> “不行!”沈珠曦表情驚恐,聲音都要破音了。 “湖廣最著名的土匪窩就叫青龍寨,他們能叫青龍寨為什么我不能叫黃鴨寨?”李鶩沉下臉,不高興了,“你是看不起鴨子?” 沈珠曦不敢說看不起鴨子。 因為李鶩會從看不起鴨子直接過渡到看不起他,然后再進展到是青龍重要還是他重要。 她不想聽他屁言屁語。 沈珠曦小心翼翼道:“我只是覺得……你應該用一個更能代表自己的形象來作為山寨乃至軍隊日后的象征。鴨子雖好,但始終尋常了些?!?/br> 李鶩想了想,放下翹著的腿。 “你說得也有道理,但是什么東西才能更代表老子呢?”他露出苦思的神情,眼神一轉,瞥到旁邊的三虎—— “你們怎么還不走?”他皺眉道。 大虎難以想象,他們還在這里杵著呢,他竟然就開始商量要給山寨改頭換面了——真當他們都是死人嗎? “趕緊的,帶上你們爹娘走。黃鴨寨不管晚飯?!崩铤F不耐煩揮手道。 大虎和二虎面面相覷,不敢相信李鶩這么簡單就放他們離開。 開什么玩笑! 這是把平山寨吃干抹凈,敲骨吸髓的男人! 怎么可能這么容易就放他們走?! 這一定是陰謀! 大虎和二虎臉上風云變化,腦子里打著不同主意,同樣的是,兩人的腳都穩穩站著,不肯冒然移動一步。 小猢眼觀鼻鼻觀心,作壁上觀看著事態發展。 “讓你們走還不走,想留下來吃白飯?”李鶩沒好氣道。 “你讓我們去哪里?”二虎試探著開口了,“平山寨——” 李鶩眼睛一瞪:“哪兒還有平山寨?” “我們世代都在黃鴨寨生存……”二虎不情不愿地改了稱呼,“你不讓我們帶錢,也不讓我們帶人,我們這些年來得罪的人一百個指頭都數不清,你讓我們走,不是讓我們出去送死嗎?” “那和我沒關系了?!崩铤F說,“你不能要求人人都像我一樣正直善良,剿了土匪窩也給人留條生路?!?/br> 李鶩的無恥程度再次突破了二虎的想象,他現在連遠在千里之外的徐州知府也恨上了—— 要不是這個倒霉催的惹上閻王,他們平山寨用得著跟著人財兩空嗎? 如今看來,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定海寨如果知道平山寨已經變成黃鴨寨,非得笑掉大牙,連開一月酒宴慶祝才是! 二虎忍氣吞聲道:“李兄,既然你這么正直善良,不妨再給我們兄弟指條明路吧?!?/br> 李鶩裝模作樣地沉吟起來。 沈珠曦一看他這表情,就知道三虎要遭殃。 只是,她實在想不出來,三虎已經被扒得一窮二白,連山寨都給丟了,李鶩還想從他們身上敲出什么? 遇上李屁人,這三只虎只能自求多福了。 香辣田雞里落下的rou瓣已經填滿了碗底,沈珠曦挑了幾下都沒挑出新的漏網之蛙。 她抬起頭,正好撞上小猢的視線。 沈珠曦笑了起來。 她把小碗推到小猢面前,悄悄說:“吃吧?!?/br> 小猢怎么也沒想到,她在那里挑挑揀揀半天,竟然是在給她找吃的。 她怔在原地,好一會沒有說話。 “快吃吧?!鄙蛑殛匦÷暣叽?,“讓他看見就……” “你不給老子夾,怎么還給外人夾上了?” 沈珠曦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李鶩不快地皺起眉,說: “是這花木虎重要還是老子重要?” 頂著無數雙目光的洗禮,沈珠曦在心中默默流淚,不得不屈服于李屁人的yin威。 “……你重要?!?/br> 她紅著臉,低若蚊吟道,耳垂溫度代替一個不知害臊為何物的人火速上升。 大虎二虎目瞪口呆地看著一言不合又秀起恩愛的強盜夫妻:怎么指著指著明路,就指到了鵲橋上邊? “李兄,這明路……”二虎忍不住出言提醒。 “急什么急,這不是在想嗎?”李鶩被人打斷,很是不高興。 “是、是……我急躁了?!倍①r笑道,“不知李兄想出來沒有……” “你說得也有道理,”李鶩說,“你們三個這些年一定干了不少人嫌狗厭的事情,把你們放出山寨,也只有死路一條?!?/br> “對對對,就是這個道理……”二虎期待地搓了搓手掌,說,“李兄你看,能不能給我一點路上的盤——” “你們想要加入我黃鴨寨,也不是不可以?!?/br> 李鶩打斷了二虎的話。 他從椅子上起身,走到呆住的大虎二虎面前,意味深長道: “如今這年頭,不管你想要加入什么組織都要投誠,我這黃鴨寨也不例外?!?/br> 大虎和二虎已經聯想到了什么,二虎的身子開始瑟瑟發抖起來。 “你放心,我也不會要你去取誰的人頭來投誠,想要加入我黃鴨寨,很簡單——”李鶩說,“一人三千兩銀子入伙費,交了你就是我鴨某的兄弟?!?/br> 李鶩拍了拍大虎的肩,又朝二虎咧嘴一笑: “如何?要不要做我鴨某的兄弟?” 噌噌噌—— 李鵲掏出靴子里的匕首,光明正大地在飯桌上磨了起來。 不要問沈珠曦為什么李鵲要在木頭上磨匕首——她也很茫然,她也很驚訝。 李鹍看了李鵲一眼,像是接到什么信號,起身走到墻邊,氣沉丹田一聲大吼:“哈!” 筋骨暴突的拳頭猛擊在墻壁上,磚泥碎塊紛紛落下。 李鹍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撤走拳頭,徒留下一個五六寸寬,兩三寸深的坑洞。 沈珠曦和大虎二虎一樣,被李鹍突然的行動嚇了一跳。 她剛反應過來,這兩人是在幫襯李鶩,給三虎下馬威,就見李鹍抬起視線朝她看來。 看、看她做什么? 她不會磨刀,也不會打拳呀…… 兩個弟弟都展示武藝了,沈珠曦不愿意在這時拖李鶩的后腿,情急之下,拿起了桌上的茶壺。 “想清楚沒有?”李鶩漫不經心道,“這入伙費,交還是不交?” 二虎面色猶疑,眼神看向一旁的大虎。 大虎更為果斷,知道自己出了寨子沒有活路,果斷道:“我交!但是你要寬限我一段時日,我現在沒有余錢?!?/br> “我也交!”二虎見大虎已經作出決定,連忙跟著說道,“我也沒有余錢,得寬限一段時間!” “你們這么大一個山寨,怎么沒點余錢?”李鶩嫌棄道。 兩虎敢怒不敢言,怒視著厚顏無恥的罪魁禍首。 “這樣吧,我給你們介紹一個發財的機會?!崩铤F說。 “什么機會?” “武英軍正趕往徐州方向,預備月底入駐徐州。算算時間,也該到潁州境內了?!崩铤F摸了摸下巴,說,“怎么樣?要不要和鴨某一起發財?” “你想打劫淳于安的軍隊?你不想活了!”大虎大驚失色。 “怎么說話的?”李鶩不快道,“老子不打劫,老子只拾荒!” “拾荒是做什么……”二虎小心翼翼道。 “等你跟老子拾一次,你就知道了?!崩铤F道。 二虎一臉迷惑,大虎倒是半猜半蒙出了拾荒的意思。 不愧是他也甘拜下風的強盜! 膽子大到竟然搶到軍隊頭上! 當今亂世,唯有軍隊有錢有糧,何況淳于安在十六節度使里實力名列前茅,他的軍隊,是相當大的一塊肥rou。 然而,誰敢打劫軍隊? 在遇見李鶩之前,大虎不敢想,也沒見過別人敢想。 枉他名字里有個虎字,今日見了李鶩,才知李鶩是真的虎! 他? 和李鶩比起來,他充其量只是溫順老實的小貓咪罷了! 事已至此,不如為今后多做打算。 大虎左思右想,咬牙道:“好!我就跟你冒一次險!” 二虎就像大虎的跟屁蟲,一看大哥點頭,生怕漏掉什么好事,連忙道:“還有我!還有我!” 李鶩看向安靜坐在桌前的小猢:“你呢?走還是留?”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小猢身上。 小猢的目光落在被人一瓣一瓣小心挑出的田雞rou上。 半晌后,她抬起頭,吊兒郎當道: “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