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在大燕朝做佃戶或雇工, 每年可得幾兩白銀。 若是做自耕農或手工匠,根據農田地數,每年可得二三十兩白銀。 在大燕朝做秀才, 一年僅得十幾二十兩膏火費, 若是去做經師,教導即將參與科考的學生,一年可得五六十兩,再有出息一點, 若是入了仕途,做了四品知府, 每年可得一百余兩俸祿。 再有出息一點——去做屁人。 空口白牙就能套回一張萬兩銀票。 沈珠曦瞠目結舌地看著李鶩把折起的萬兩銀票放進包袱內層。 “雕兒和雀兒會跟著你, 一路護送你離開徐州。你就在馬車上乖乖坐著, 什么都不用擔心, 等我出來和你們匯合就好?!?/br> “可你答應了王文中,就這么走了, 不怕他派人追殺嗎?” “答應他的是李某,和我李鶩有什么關系?更何況——”李鶩理直氣壯道,“想殺我的人還少嗎?多他一個不多, 少他一個不少?!?/br> “那你不如和我們一起走——”沈珠曦不安道。 李鶩從袖中掏出擦洗干凈的金簪,用衣物裹著尖端, 和銀票一起打包,系了個結實的活結后, 扔到一旁堆得滿滿當當的行李箱上。 “我得先留下, 你們才能走出徐州城門?!崩铤F平靜道。 “我們到什么地方和大哥匯合?”李鵲不方便進兩人臥室,坐在門外的欄臺上道。 “你們回魚頭鎮, 把我的東西弄出來——”李鶩沉著臉道, “現在是人是屎都想踩到老子頭上來了, 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還以為老子是吃素的?!?/br> “大哥不等看過十六節度使的地方,再從長計議了嗎?”李鵲的聲音帶著吃驚。 李鶩的腳尖在地上碾了碾,像在碾死一只討人厭的害蟲。 “計劃趕不上變化,老王頭逼我休妻,叔可忍嬸不可忍?!?/br> “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沈珠曦忍不住道。 沒人搭理她。 “王文中欺人太甚,叔嬸都不可忍?!崩铢o說,“大哥,我支持你?!?/br> 李鹍蹲在臺階上啃一張燒餅,和煦的陽光灑滿他寬厚的后背,他懶洋洋地一邊啃餅,視線一邊隨著枝頭上一只蹦蹦跳跳的麻雀移動,活像一只慵懶的大貓。 “雕兒也支持……” 沈珠曦雖然不知道他們要“弄”出來的是什么東西,但兩個弟弟都出言支持了,她又能說什么? “你一定要小心保重……”沈珠曦擔憂道,“王家人不是省油的燈?!?/br> “我難道就是省錢的人?”李鶩道,“敢逼我休妻,我先扒他的皮?!?/br> 令魚頭鎮眾多商戶聞之喪膽的扒皮李重出于世。 沈珠曦想起聽到李鶩二字就胡須打顫的河柳堂掌柜,如此說來,還是王知府的小金庫更值得擔憂。 李鴨過境,一文不留。 “不論如何……保全你自身才是最優先的?!鄙蛑殛卣逶~酌句,盡量不傷害此鴨的自尊心,“既然已經金盆洗手,就不要重cao舊業了,除非王小姐霸王硬上弓……” “嘔——”李鶩響亮地干嘔一聲,“老子就是自宮也不會讓她得逞!” 沈珠曦目瞪口呆。 “自宮不至于……”她不禁跟著李鶩跑偏,猶豫過后還是選擇以李鶩安危為先,“如果……如果真不能避免,你就從了吧。你也說過,只要活著就有希望?!?/br> 她忍著酸澀,說:“……你放心,我不會嫌棄你的?!?/br> “你在說什么瘋話?沈珠曦——你是不是就盼著我跟人跑了,你好回去找那天下第一狗???”李鶩黑下臉,兇神惡煞道,“想都別想!” 沈珠曦:“?” “大哥,太陽要下山了?!遍T外的李鵲看著天色道。 “行,跑路宜早不宜遲,你們現在就走吧?!崩铤F看向沈珠曦,“不過……走之前,你還得陪我演一出戲?!?/br> …… “相公你才高八斗,文采蓋世,是妾身配不上你……” 別人是趕鴨子上架,沈珠曦是被鴨子趕上架。 傍晚的瑰麗夕陽下,她在馬車前說著情不由衷的話,眼中含著被逼無奈下自然溢出的淚光。 分外情真意切。 “妾身只愿余生能青燈古佛,早日看破紅塵,脫離苦海。李大人,請回吧——” 沈珠曦用手遮住因羞恥而發紅發燙的臉,逃一般地躲回了車廂。 坐在車頭的李鵲輕輕揚鞭,一聲“駕”后,馬車駛出了藏著無數雙八卦眼睛的小路。 “娘子!娘子!你別走——”聽聞李百戶娘子自請下堂消息的娣娘拋下手頭的事情趕來,看見的卻是已經駛遠的馬車。 她氣紅了臉,眼中閃著淚花,憤怒又難以置信地瞪著站在四合院門口的李鶩,見他半晌都無動于衷,跺了跺腳,轉身繼續去追馬車了。 六品武官的家事,暗地里看熱鬧的人很多,但誰都不敢出去當面湊熱鬧。 李鶩摔門走回四合院后,附近的幾家院門才悄悄開了。 一個站在路口似是等人的布衣男子看著馬車遠去后,鬼鬼祟祟地離開了。 一盞茶時間后,此人敲開了王宅大門。 “沈氏真是哭著走的?”王文中端起面前清茶,漫不經心道。 “小的看得清清楚楚,還聽到沈氏說她今后要青燈古佛,早日脫離苦海?!辈家履凶诱驹跁恐醒?,恭恭敬敬地朝王文中和其心腹幕僚彎著腰。 “那沈氏只帶了一個素凈的布包袱,重量很輕,大約是幾件舊衣,我看她那馬車,也破舊得很,是李百戶今兒一大早去車行買的折價貨色,整車也不八兩銀子,說不得出城就要散架?!?/br> “知道了,你下去領賞吧?!蓖跷闹械?。 布衣男子應喏,躬身退出了書房。 書房恢復了一開始的靜謐。 王文中垂著眼眸,看不出情緒:“你怎么看?” 幕僚見多了世間薄情人,饒是如此,此時也不禁感慨道: “李百戶視財如命,那一萬兩安家費,說不定進了誰的口袋……大人,真的要將小姐嫁給此人嗎?” “我那女兒,豬油蒙了心,鐵了心要嫁,老夫又有什么辦法?”王文中勾起嘴角,冷冷一笑,“所幸這李鶩還有幾分能力,又沒有家世背景,最是好掌控,貪財總比貪別的好。老夫福薄,辛苦一生卻沒有可堪大用的兒子,唯一一個能力出眾的,卻是女兒……” “福禍相依相伴,李百戶雖然出身不高,但小姐嫁給他,就能長留大人身邊,大人也能多個助力?!蹦涣诺?,“以小姐的手腕,李百戶遲早會被治得服服帖帖?!?/br> “……希望如此吧?!蓖跷闹絮久?,神色轉為嚴肅,“武英軍即將進駐徐州,我不想再節外生枝,這場親事一定要盡快辦妥。嚴查酒樓茶肆等地,如果有誰敢嚼舌根,一律嚴懲?!?/br> “喏?!毙母挂臼诸I命,“大人放心,此事交給卑職?!?/br> “還有——”王文中沉下臉,“派人盯著李鶩,別讓他跑了?!?/br> 心腹驚詫道:“大人是覺得……” “不知為何,我這心里總是不踏實?!蓖跷闹杏杂种?,臉上閃過一絲陰沉,“……如果李鶩是真心求娶倒也罷了,如果他另有打算——那就別怪老夫斬草除根了?!?/br> 心腹再次作揖,神色肅然: “喏!” …… “李鶩真的休妻了?” 王詩詠從繡墩上站了起來,神色忽喜忽悲,復雜多變。 “千真萬確!許多人都看見李夫——”春果趕在被打之前改口道,“沈氏坐馬車離開李宅了?!?/br> 她為了口誤提心吊膽,好在王詩詠此刻根本沒有注意到她的失誤。 春果這才繼續道:“那沈氏離開李宅的時候,只帶了一個布包袱,坐的馬車也是破破爛爛,聽說她嫁過去的時候就沒有嫁妝,現在被休了,也是空著手走?!?/br> “小姐可以放心了,那李公子對沈氏也并非看起來的那么深情?!贝汗?。 王詩詠沉默不語,無力地坐回繡墩,看著趕工繡了一半的嫁衣,眼中悲喜交加。 “小姐……” “男人果然……李鶩也不能例外……” “李公子休棄沈氏,很快就可以迎娶小姐了,小姐得償所愿,為什么看起來并不開心?” “……你不懂?!?/br> 春果的確不懂,但她知道再追問下去就過了界,因此牢牢緊閉著嘴巴。 許久后,王詩詠臉上那股復雜的悲喜交雜被她壓了下去。 她恢復了淡然的神色,說:“把我的紙筆拿來?!?/br> “喏?!?/br> 春果低頭應聲,連忙按吩咐行動。 不一會,王詩詠就坐到了書桌前,提筆寫下一封長信。 她時停時寫,寫完長信后,又叫/春果取了一碟凈水,用指腹拈了,輕輕灑在信紙上。 水珠干涸后,留下微皺的痕跡,就像倉促間滴下的淚珠。 “你把這封信親手交給李鶩,告訴他,我已知道父親逼他休妻另娶的事了,父親此舉并非我的本意,我不愿傷害jiejie,只要jiejie愿意回來,我甘心同她平起平坐?!?/br> “小姐——”縱然是打定主意不再多管閑事的春果,聞言也不禁驚聲反問,“小姐當真愿意和她平起平坐?!” “我當然不愿?!蓖踉娫佌f,“便是我愿,我父親也定然不愿?!?/br> “那小姐為何要送這封信?” “等李鶩歡天喜地的拿著這封信去追回沈氏,沈氏再拒絕他的時候,便不是我橫刀插足,而是她沈氏不知好歹了?!?/br> “小姐怎么這么篤定那沈氏就會拒絕?”春果說,“萬一——萬一那沈氏真的回來做平妻呢?” “不可能?!蓖踉娫仈嗳坏?,“沈氏看著性情柔弱,實則是個有骨氣的。從妻到平妻,她不可能受得了這屈辱。這對女人而言,是莫大的侮辱,我知道——李鶩卻不知道。等他升起可以兩全其美的希望,又被沈氏親手打碎后,你說,他是怨我強取豪奪的多,還是怨沈氏不知好歹的多?” 春果后背一寒,怕王詩詠看出端倪,連忙低頭夸贊。 “小姐果然冰雪聰明——” 春果欲言又止,最終沒有問上那么一句: “李公子要是不認識那么多字呢?” 半個時辰后,春果忐忑地站在四合院門口,左右張望無人后,小心敲下了門扉。 半晌后,李鶩出現在打開的門后,一見是她,李鶩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臉色更加難看起來。 趕在他摔上門之前,春果連忙舉起手里的信箋。 “我是替小姐來送信的,她說——” 手里一空,信被搶走了。 砰的一聲,門在她鼻子前砸上了。 春果頭回遇到如此不留情面的閉門羹,瞠目結舌地呆站在門前。 她不死心地又敲了幾下,沒人再來給她開門了。她只好隔著緊閉的大門,把王詩詠的意思大概轉達了。因為怕看熱鬧的閑人聽見她的話,她還不敢過于大聲,只能寄希望于李鶩就在門后,雖不說話,但耳朵尚還能用。 不管如何,自己的任務是完成了,春果對門轉達了王詩詠的意思后,轉身離去。 回到王宅,面對期待的王詩詠,春果順著她的想象,臉不紅心不跳地說: “小姐的信已經到了李公子手里,我把小姐的意思轉達了,李公子很是感動的樣子?!?/br> “啊嘁——” 李鶩在廚房里打了個噴嚏,罵罵咧咧地把串在一根火箸上的紅薯翻了個面。 “他娘的,一定是沈呆瓜又在說老子壞話!” 紅艷艷的火苗舔舐著爐子里的木柴,由一半常用字和一半天書組合起來的信紙在火焰中卷曲炭化,短短幾個眨眼后,就只剩下一層黑灰。 “嫂子可是冷了?” 李鵲第一時間注意到正在搓手臂的沈珠曦,他站了起來,道: “我去車上拿件衣裳下來吧?!?/br> “不用了,我不冷!”沈珠曦連忙道,“篝火熱著呢——” “那……”李鵲神色不解。 “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冒了雞皮疙瘩?!鄙蛑殛卣f,“一定是李鶩在罵我?!?/br> 李鵲哭笑不得:“大哥怎么忍心罵你?” “你不知道,他背著你們,經常罵我?!鄙蛑殛匚厮樗槟钪?,“他還給我起了好多外號,幼稚死了?!?/br> 李鵲笑而不語,心里想:只有和嫂子在一起的時候,大哥才會幼稚不已。 跳躍的火苗上插著三只烤魚,啃著燒餅的李鹍盯著看了許久,不僅看自己的,也看沈珠曦和李鵲的。 李鵲將三只烤魚分了兩只出去,自己拿著剩下那只,說: “要是大哥在就好了?!?/br> 沒有李鶩的屁言屁語,沈珠曦也挺寂寞的。 但她為了安慰李鵲,壓下失落,說: “沒事,他的一部分在陪著我們?!?/br> 李鵲不解地看著她。 “你們補給的時候,我去路邊買了鹵豬蹄……” “豬蹄!豬蹄!” 李鹍欣喜若狂地看著沈珠曦拿出的油亮亮的鹵豬蹄,大喊道: “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