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章
由六輛馬車組成的車隊蜿蜒在狹窄的山林小徑上, 領頭那輛的車燈籠上畫著一只隨風搖曳的青色游鳳。 車輪深深陷進剛下過雨的地面,一路印下明顯的車轱轆痕跡。 領頭那輛馬車忽然扯動韁繩,勒停了車頭馬匹的腳步。 李鵲看著前方忽然冒出的二十幾個衣衫襤褸的流民, 習以為常地朝車后一扭頭, 吆喝道: “二哥,你的活兒來了!” 身高九尺的李鹍背著兩把又厚又大的鐵斧從車上跳了下來。 咚的一聲,落在地上,留下兩個堪比車轱轆坑的腳印。 他大步走到車隊前, 兇神惡煞地一一掃過手拿菜刀、柴刀和鋤頭的瘦弱流民們。流民們sao動起來,許多雙大腳都有了后退的趨勢。 李鹍一聲低吼, 右手緊握成拳, 猛地擊向身旁一棵大樹! 轟—— 樹干圍著他的指骨龜裂, 李鹍收回右拳, 留下一個四寸深的凹洞。 他轉過頭,看著滿面驚恐的流民群, 從丹田里發出中氣十足的獅吼—— 二十幾個流民臨時組成而成的劫道匪隊嚇破了膽,丟下手中奇形怪狀的武器轉身就逃! 頃刻,小路就又暢通無阻起來。 李鹍拍了拍手, 一臉得意地往回走,嘴里嘟嘟噥噥道: “雕兒……螃蟹走……” 類似的情景一路發生過許多次, 大多數時候,只需李鹍一人出手就可擺平。 沈珠曦已經見怪不怪了。 李鹍在外威嚇意圖不軌的流民時, 她和李鶩就在馬車里清點這一路上賣糧換來的銀子。 這些包括銅板在內的碎銀無孔不入, 幾乎把車廂內部堆滿,沈珠曦就連睡覺都睡在銅板之上。 “現在米賣得差不多了, 我們不但回了三千兩成本, 還倒賺了一萬兩?!崩铤F在一根細繩上串好一千枚銅板, 熟稔地打上活結。 沈珠曦用腳推出落在軟墊上的一枚阿堵物,道:“銀子也算了,這些銅板一定要放在車里嗎?銅臭味滿車都是——” “下次進城后,我們就去錢莊換成銀票?!崩铤F拿起那枚銅板,串進另一根細繩里。 沈珠曦的后腰剛靠上軟枕,眉頭就皺了起來。她拿開軟枕,發現背后是廬州取出來的那袋金錠。 “這些金子也要換成銀票嗎?”她問。 “不換,金子是硬通貨,換成紙老子就吃虧了?!崩铤F毫不猶豫道。 沈珠曦一臉嫌棄地把金子換到了李鶩的靠枕底下。 “大哥,壽春快到了?!?/br> 李鶩應了一聲,加快了串銅板的動作。 守城門的壽春士兵推開車門檢視時,李鶩剛好串完一貫銅錢扔進車底。守衛看了看吊兒郎當的李鶩,又看了看低頭不語的沈珠曦,車外的李鵲笑著將一個荷包塞進守衛袖子里。 “……過去吧?!?/br> 守衛抬了抬下巴。 “多謝哥哥!”李鵲笑著抱拳。 馬車進入壽春城后,李鶩攔下一名行人,詢問城中有哪幾家銀號。 “平九路那里有家徽商開的萬民錢莊,永泗路那里有家白氏銀號——就是出過白貴妃的那個揚州白氏。附近還有幾家錢莊,但規模都比不上這兩家?!?/br> 李鵲道謝后,送走路人,轉身問車窗里的李鶩:“大哥,咱們去哪家?” “白氏——”沈珠曦脫口而出。 李鶩似笑非笑看她一眼:“你對你這同父異母的jiejie還真是情深義重?!彼麑铢o道,“走吧,去白氏銀號?!?/br> 馬車噠噠噠地又往前行駛了。 李鶩關上車窗,說:“越國公主究竟幫過你什么,怎么讓你至今念念不忘?” “……越國公主人很好?!鄙蛑殛卣f,“你不要聽信外邊的謠言?!?/br> “她枕金睡玉的傳聞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 “她那未婚夫花費大量人力物力,滿天下地為她搜集奇珍異寶是不是真的?” “真的……” “那到底什么是謠言?”李鶩一臉不屑。 沈珠曦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她有金枕玉床是不假,傅玄邈時不時地就送一些奇珍異寶進宮也不假,但這些,都不是她要求的??! 那什么以珍珠為芯,金玉為表的千金枕,睡起來硌脖子得不行,還沒現在睡的布枕頭舒服! 她穿什么,用什么,甚至看什么書,統統做不了主。到頭來,窮奢極欲的罪名卻要她來背。 李鶩見她說不出來,也不追問,一副意料之中的樣子。越國公主等于驕奢yin逸的印象,大概已經深深刻在他腦海里了。 沈珠曦不敢想象,當他知道她就是這個令他不恥的越國公主時,又會作何感想? 他會不會從此對她嗤之以鼻? “想什么呢?” 沈珠曦的腦門被輕輕彈了一下,李鶩推開車門,回身望著一動不動的她。 “銀號到了,我下去換銀票,你在車上等我?!?/br> 沈珠曦回過神來,忙點頭道:“好?!?/br> 兩炷香的時間后,李鶩將車上零零碎碎的銅板和碎銀都換成了一疊銀票拿回車上。 四人找了當地最大的客棧落腳,沈珠曦和李鶩在房里休整,李鵲帶著李鹍,去把剩余的大米換成銀子,再把已經沒用的車馬賣給車行,一并換成銀子。 夕食時分,李鵲二人回來了,為了慶祝一路掙得萬兩外快,李鶩點了一桌好酒好菜。 牛乳煨雞、松菌燴鴨塊、梅花腸、荔枝rou、鹵豬蹄……目不暇接的美食被端上桌來。李鶩叫掌柜開了一壇五年老酒,就著斗碗一陣痛飲。 “明日我們在壽春歇息一日再走,我和二哥在城里打聽消息,嫂子可以叫上大哥去城里轉轉?!崩铢o笑道,“壽春城雖然比不上襄陽,但也別有趣味。特別是城中的蘇繡,比襄陽城里的要正宗得多?!?/br> 李鶩道:“他說得沒錯,這一路你吃了不少苦,你相公現在兜里很鼓,明日我陪你上街。想買什么就說?!?/br> 沈珠曦聽得很是意動,她剛要開口答應下來,猛然一聲拍桌打斷了她的話。 “你還敢狡辯?!” 一個衣著樸素,小廝打扮的男子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老爺,小的當真沒有偷你的東西??!” “你沒有偷我的東西,那我的玉佩怎么會在你的行李里?”一個身材高大的錦衣男子對著跪在桌前的小廝怒目而視道。 他拍桌的力氣不小,那一巴掌下去,茶盞里的水都濺了半杯出來。漫開的茶水包圍了桌上僅有的兩碟小菜:一塊紅腐乳,二三十條鹵毛豆。一文錢一碗,攙著玉米渣的雜糧飯逃過一劫。 “老爺,小的不知道……興許,興許是老爺沒有注意,一不小心放錯了吧……”小廝戰戰兢兢道。 “胡說八道!我怎么會把你和我的行李認錯?現在人贓俱獲你還死不悔改,既然如此,我也不留情面了,你帶著你的東西走吧!” “老爺——”小廝面色蒼白,“你讓我去哪兒???” “我怎么知道你要去哪兒?反正我這兒是不敢留你了,今日是玉佩,誰知道明日又是什么?” “老爺,求求你發發善心吧,我真的沒有偷您的玉佩……”小廝連連叩頭。 “你再不走,我就報官了!”男子怒聲道。 小廝渾渾噩噩地抬起頭來:“那我這三個月的工錢……” “你偷了我的東西還敢跟我提工錢?!”男子眼睛一瞪,大聲道,“你再磨磨蹭蹭,就跟我去見壽春知府吧!我和壽春知府有過數面之緣,他定然會幫我懲治你這惡奴——” 小廝無法,只得臉色慘白地從地上站起,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客棧。 沈珠曦看得心生不忍,小聲道:“他真的偷了主人的玉佩嗎?” “應該沒有?!崩铤F頭也不抬道。 沈珠曦驚訝地看著背對門口的李鶩,他連看都沒看到那主仆二人的樣子,是怎么得出的判斷? “那主人說,在他的行李里發現了玉佩,對吧?”李鶩道。 沈珠曦點了點頭。 “主人現在帶著行李嗎?” 沈珠曦看了眼坐回桌邊繼續吃菜的男子:“沒有……” “那就說明丟玉佩不是剛剛發生的事,可能是今天早上收拾行李的時候,也可能是昨夜收拾行李的時候,總之,不是現在?!崩铤F道,“那他為什么選擇現在才發作出來?” 沈珠曦腦海里一道靈光閃過。 “難道……他是故意表演給其他人看的?” “越是心里有鬼的人,越在乎別人的看法?!崩铤F說,“假如我是他,再假如我不想付下人工錢,又不想讓大家說我言而無信,違背契約,我就會先下手為強,讓所有人都知道,是對方不義在先?!?/br> 李鶩放下空了的酒碗,漫不經心道:“當然,這只是一種假設?!?/br> 沈珠曦再次看向錦衣男子桌上的紅腐乳和鹵毛豆,覺得他的假設很有信服力。 如果當真如此,那名小廝也真是太可憐了。 滿滿一桌菜,沈珠曦四人吃了一個多時辰,坐在門口的高大男子也吃了一個多時辰。 一碗一文的雜糧飯他一共吃了四碗,就連紅腐乳的紅油他也沒放過,用剩米飯裹著紅油,一滴不剩地吃了個干凈。 這一點,倒頗有李鹍風范。 沈珠曦他們下桌的時候,桌上也是干凈得一滴不剩。 四人酒足飯飽,摸肚子的摸肚子,打飽嗝的打飽嗝,懶洋洋地相繼走上二樓相鄰的兩間客房。 李鶩正在開門,旁邊的李鹍一聲長長的飽嗝,蹦開了肚皮上的衣扣,一疊銀票落了出來。 客棧的木樓梯忽然吱呀一聲。 沈珠曦下意識轉頭,樓下卻空無一人。 李鵲快速撿起地上的銀票,李鶩沖他伸出手:“拿來,我重新找個地方放?!?/br> 銀票交接到李鶩手里后,四人分成兩隊各自進了房間。 “我剛剛聽到樓梯響了一下,你聽到了嗎?”沈珠曦說。 “沒注意?!崩铤F道,“你看見是誰了嗎?” “沒有,他好像沒上來?!?/br> “說不定是小二想上樓又被誰叫走了?!崩铤F不以為意道,“客棧里人多眼雜,反正我們只住一晚,今晚小心一些就是了?!?/br> “這東西就這么放在衣服里太不安全了,要是再像今天這樣掉出來……” “我也是這么想的?!?/br> 李鶩開門站在樓梯口,把小二叫上了樓。 “我袖子破了,你去找個針線包來讓我娘子給我補補?!?/br> 李鶩把七八個銅板塞進小二手里。 “好勒,客官稍等!” 小二收了賞銀,歡天喜地地下樓,沒一會就拿來了針線包。 李鶩關上門,化身自己的娘子,拿出他只穿過一次的那身錦衣,在里層細心地縫出一個暗層。 他手法熟稔,技術高超,縫出來的暗層和原先的料子渾然天成,絲毫看不出來另有天地。沈珠曦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對他的女紅功夫驚奇不已。 李鶩做好暗層,把一疊銀票展開,細心地鋪在了暗層里,若不用指腹在錦衣里層反復摩挲,絕不會有人知道一件錦衣里竟然藏著十張千兩的銀票。 他這手藝,不當繡公實在是可惜了! …… 客棧對面的小巷里,兩名侍衛打扮的人親眼見著李鶩一行人走上二樓后,對視一眼,旋身往巷尾走去。 “傳信千里,發現賈氏兄弟蹤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