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這、這倒是看得清了, 可她哪還有心思去看餃子! 沈珠曦漲紅了臉想要從李鶩懷里逃出,李鶩手臂一別,就又把她弄回了懷里。 “你不仔細看, 又不知道怎么包了?!崩铤F說著, 右手捏起放在左手心的餃子皮,捏了第一個褶出來。 “你——你占我便宜!” 沈珠曦臉紅得像是煮熟的蝦子,也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 她再次試圖潛逃,也再次被李鶩的長臂給圈了出來。 “誰占你便宜了, 你別占我便宜就行了?!崩铤F嘖了一聲,右手放開餃子皮, 沾著面粉的手指捏住沈珠曦的下巴, 強迫她把頭看向正面?!澳憧春? 這是老子最后一次包給你看。這樣還學不會, 雕兒都看不起你?!?/br> 沈珠曦被趕鴨子上架,只好瞪大眼睛, 聚精會神地看著李鶩慢慢捏起第二道褶。 這一次,他每個褶都捏得很慢。瘦削的十指慢慢捏合面皮褶皺,長袖被他提到手肘上的位置, 露出小臂上的一片青色游鳳。 每一個褶的形成,都伴隨著衣料摩擦的聲音。 他緊實的胳膊頻頻擦過她的肩膀和手臂, 就像一塊火熱的硬石頭,每次碰撞都要強調自己的存在。 他溫熱的呼吸反復落在她敏感的頭皮上, 陌生的體驗引起陌生的酥麻。沈珠曦渾身僵硬, 不敢動彈,眼神僵硬地盯著他手心里逐漸變形的餃子。 “看清楚沒有?”沈珠曦正心亂著, 李鶩偏偏還要低下頭, 貼著她耳畔說道, “要不要再近距離學習一下?” “不用了不用了!”沈珠曦縮起肩膀,無法想象再近距離是怎么個距離?!拔铱辞宄?!” “真的?”李鶩說。 “真的!” “那你來吧?!崩铤F讓開案板前的位置,說,“還不會的話,我就近距離再教一次?!?/br> 有了這句“威脅”,沈珠曦哪敢松懈?她用應對女紅師傅考試的態度,戰戰兢兢地包出了一個還算可圈可點的柳葉餃。 能包成這樣,沈珠曦都吃了一驚。 她捧著從自己手里誕生的第一個餃子,獻寶似地遞給李鶩:“你看!” 李鶩的目光落在她亮晶晶的星眸上,片刻后,說: “……可惜?!?/br> 沈珠曦不理他的屁言屁語,興沖沖在自己包的第一個餃子上做了標記。 起了頭,之后就更好辦了。兩個人很快包光了一盆餃子餡,大筲箕里整整齊齊地挨個擺放著白白胖胖的柳葉餃。其中還間雜著幾個沈珠曦自主研發的新花樣餃。 她從柳葉餃的基礎上,誤打誤撞發展出了月牙餃和葵花餃。餃子皮用光后,她還覺得沒包過癮,和李鶩約定過幾日再包一次。 餃子包好了,現在只剩最后一步,下鍋。 李鶩用箸子將筲箕里的餃子趕下沸騰的開水里,餃子撲通撲通落下后,鍋里的氣泡立馬恢復了平靜。他用箸子攪了攪沉在鍋底的餃子,以免它們粘粘在一起。 沈珠曦包的那個圓乎乎的葵花餃被翻動,飄到了鐵鍋中央。 水開后,李鶩又倒了一次冷水進去。 沈珠曦疑惑道:“為什么還要加冷水?” “緊過的餃子皮勁道,不容易破?!崩铤F言簡意賅道。 沈珠曦雖然不知道這個“緊”是什么意思,但李鶩既然這么做,定然有他自己的道理。 一會她就要看看,這個緊過的餃子究竟是什么味道。 李鶩一共加了三次冷水,等到第四次水開后,他終于拿起漏勺,舀起了鍋里白白胖胖的餃子。 空氣里已經有了煮餃子淡淡的面香味,沈珠曦不爭氣地吞了吞唾沫。 餃子上桌后,李鶩端上了浮著芝麻的蘸水。 沈珠曦等他坐下后,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箸子。 “你嘗嘗?!?/br> 李鶩開口后,她向著覷視已久的葵花餃伸出了箸子。 用兩張餃子皮合攏再捏出褶皺的葵花餃就像盛開的葵花,沈珠曦小心翼翼地夾著它在蘸水里碰了碰。懷著近乎虔誠的心情,沈珠曦把歷經磨難后的第一口美食放進嘴里。 “怎么樣?”李鶩看著她。 沈珠曦含淚點了點頭。 這一個月的饑寒交迫就像做夢一樣,現在,噩夢終于醒了,她回到了人間。 “……呆瓜?!崩铤F用指腹抹去了她眼角的淚珠,說,“多吃一點,把之前瘦下的都補回來?!?/br> 沈珠曦用力點了點頭。 美食當前,最好的尊重就是吃! 她夾起吃了一口的葵花餃,再次放入口中咬下一口。 如果說第一口只是囫圇吞棗,那么第二口就是細嚼慢咽。沈珠曦細細品味著口中的豬rou白菜餡餃子,無論是皮兒還是餡兒,每一點都讓人挑不出毛病。 經過李鶩千百次打擊的餃子皮薄而勁道,輕輕一口下去,鮮美的白菜豬rou餡爆出餃子皮,提前用肥膘熬出的豬rou絞打過的rou餡肥而不膩,醬汁充沛,細細咀嚼,時不時還能咬到藏在白菜豬rou里的驚喜——那是李鶩切碎,沈珠曦親手拌進rou餡的馬蹄。 馬蹄清脆爽口,混在豬rou餡里平添一絲清爽風味。夾一只從餡兒到皮都一絲不茍的餃子,蘸一口用滾油現澆出來的蘸水,讓經歷了霜打的清甜白菜和豬rou、馬蹄的滋味同時在口中漫開。沒有什么比白菜豬rou餃子般溫和滋補的食物,更適合犒勞兩個長途跋涉后的腸胃。 沈珠曦一口氣吃了九個餃子,突破了她吃餃子的人生記錄。 李鶩就厲害了,她粗略一數,他面不改色地吃了至少五十個,把筲箕里的餃子一掃而空。 吃飽喝足后,沈珠曦幫著李鶩一起收拾了殘局。雖然李鶩什么都沒說,但他洗碗的時候忽然沉默下來。沈珠曦知道他一定是想起了李鵲。 李鹍李鵲不知現在在什么地方?如果能盡快和他們重逢就好了。 李鶩想他們,沈珠曦也想他們。 自從流落出宮后,她幾乎都和這三個人一起行動,現在驟然少了兩人,她覺得餐桌和家里都空落落的。 連她都覺得如此,和兩個弟弟常年生活的李鶩又如何呢? 想到此處,她故意用歡快的語氣道:“我們吃飽了出去轉轉吧?!?/br> “買屁股紙?”李鶩抬眼看來。 雖然確實有這層原因…… 沈珠曦紅了臉:她怎么想什么都瞞不過李鶩! “走吧?!?/br> 李鶩把洗干凈的碗放好,剛要把濕淋淋的手往身上抹,早有準備的沈珠曦眼疾手快,拿起一旁的擦手巾,抓住了他的手,替他擦了擦手上的水漬。 李鶩一言不發地看著她的行為。 “好啦!”沈珠曦擦干了他的手,自己心里很滿足,高興笑道:“走吧!” 兩人鎖好四合院,漫無目的地走在陌生的城鎮里。 相比起就在一山之隔的宣州,湖州就像一個世外桃源,絲毫不受外界糧荒影響。 用過夕食的人們陸陸續續出門游玩,瓦子里張燈結彩,絲竹之音伴風而行,無孔不入。賣餛飩的小攤已經送走了一波人潮,空氣中的熱餛飩香味卻未完全消散。一個拿著糖葫蘆,頭頂扎著兩沖天辮的小孩笑著跑進一戶敞開的民居。叫賣涼茶的小販挑著擔子走街串巷,賣力吆喝的聲音時不時被酒肆里爆發出的大笑掩蓋。 沈珠曦走在烏程縣的街頭,心里充滿奇異的欣慰感。 至少亂世之中,仍有凈土。 如果處處都是烏程縣,天下還會有戰亂嗎?還會有農民揭竿而起嗎? “這位老爺,夫人!買點消食的玫瑰涼茶吧,這是我家祖傳的秘方,保管你一口下去神清氣爽,渾身舒坦!”沿街叫賣涼茶的小販挑著擔子來到他們面前。 “喝嗎?”李鶩看向沈珠曦。 沈珠曦有些好奇,點了點頭。 李鶩掏出四個銅板,買了一筒涼茶遞給她。沈珠曦拿著竹筒,輕輕抿了一口,李鶩看著她,問:“怎么樣?” 確實如小販所說,涼茶清爽可口,茶葉雖然劣質,但若有若無的玫瑰清香恰好掩蓋了陳茶的滋味,讓這碗涼茶變得容易入口,再加上它低廉的價格,沈珠曦最終點了點頭,給出了寬容的評價: “能喝?!?/br> 喝過涼茶后,兩人繼續往前方走去,不知不覺便走出了主街,來到了護城河邊。李鶩找了一個茶肆坐下,要了一碟瓜子來磕,沈珠曦看著他自覺將瓜子殼扔在小盤子里,心里就像一個老母親般欣慰。 茶肆里人滿為患,沈珠曦鄰座坐的是三個穿長衫,像是讀書人的年輕男子。即便他們壓低了聲音,沈珠曦還是隱隱約約聽見了他們的談話。 他們說的,是她已經陌生的京畿。 “……大家本來就吃不上糧,那真龍帝還在京畿一帶打來打去,就是有糧也經不起這么遭??!” “從京城逃回來的人說,那里都開始吃人了……真是慘啊?!?/br> “禮樂崩壞,天命傾頹……這日子,究竟要怎么過啊?!?/br> 一聲嘆息,隔壁桌的三人都陷入了凝重的沉默,而不遠處的主街里,瓦子里的絲竹歌舞聲還在隱隱飄來。 沈珠曦心情沉重,目光投向緩緩流淌的護城河。 她眼中的世界,不再是大燕公主的世界,而是以平平凡凡的百姓之身所感受的世界。 它不像她在宮中看見的那么美好,反而千瘡百孔,有的地方還流著惡臭的膿。 有東西生病了。 不是揭竿而起的農民,而是共生在百姓身上的龐大組織生病了。前者捏住后者的命脈,后者也會扼住前者的喉嚨。 離宮一年,沈珠曦已經不像從前那樣單純地仇視血洗皇城的叛軍,即便是喪心病狂的他們,在一開始,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普通人民,是腐敗而不作為的官府,將他們催化成了暴民。 如今的偽帝當然罪大惡極,但若要真正追究起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沈珠曦不敢再想,再想,她就不是離經叛道,而是要天打雷劈了。 她是大燕的公主,她怎么能這么想呢? 沈珠曦懊惱地搖了搖頭,想要趕走腦子里大逆不道的思想,但那些念頭卻像附骨之疽一樣,在她心里深深扎下了根。 只要人還活著,一切就都有希望。 她在心中默念李鶩的話。 太子阿兄,會是給世間百姓帶來黎明的那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