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嗎
“你為什么對他那么好?”她將記事本還給劉同貴。 “因為他是你的孩子?!?/br> “因為我?”呂虹沒料到是這種答案,露出了受寵若驚的表情,“因為當年你把我派出去探路?讓我救李偲卻害我被恩將仇報中了一槍?還是到頭來說好的獎勵一個都沒兌現?” “你果然都記得?!碧锰么蠼淌?,在一個矮他大半頭的女人面前嘗到了羞愧難當的滋味,“那一年我有對不住你的地方,我太急功近利了,這些年,我一直在反思當年的行為,想要為你做些補償,所以這些年我一直都有關注你,也知道小竹的情況”他自知愧對眼前人,說著說著就低下了頭。 可他忽然又抬來,兩眼亮晶晶的,如同抓到希望的繩索:“小紅,我能為你做些什么嗎?還是你有什么想要的?” “告訴我,呂竹到底是什么?是誰把他送到我門前?” 劉同貴頓了一下,然后回答:“我可以替你去查,但希望不大,那幾年,被遺棄的小孩不計其數,防空洞里的人出去,通常都是有去無回,他們會把孩子托付給洞里的老弱,而災難結束后,老弱無法撫養小孩,就造成了大規模的遺棄?!?/br> “不排除是病毒和輻射使人變異?!?/br> “研究院有很多例子的數據,我可以帶出來給你?!?/br> 呂虹怔怔的,沒有吱聲。 劉同貴見她那失魂落魄的樣兒,輕聲問:“小紅,你該不會以為,小竹和當年的‘他’有關系?” 她立即回過神,眼神銳利,“有關系嗎?” 然后她失望了。 劉同貴堅定地搖頭,“他是人類,百分百的人類?!?/br> “小紅,有句話我想對你說——與其懷念一個遙不可及的異類,不如珍惜眼前人?!?/br> 霎時間,呂虹眼里淚光泛濫,像個小姑娘一樣啪嗒啪嗒落淚。 “他他有女朋友了?!?/br> 劉同貴恍悟,問:“知道那個女孩是誰嗎?” 呂虹搖頭,甩動一串眼淚珠子。 “那可不能由他胡來,現在正是學習的關鍵時候,咱們家長可不能坐視不管?!?/br> 劉同貴又恢復了道貌岸然模樣,走到窗邊打電話,高效率叁言兩句講清了問題, 并適當地敲打了對方——“作為一個班主任,你是不是對你的學生關心太少?” 于是旁聽的人才知道,他直接讓班主任去棒打鴛鴦,為身為家長的呂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 呂虹忽然想起,那次在樓道,劉同貴追著人跑,比她還關心呂竹,并且用憐憫地眼神看著她。 原來那時,他就在提醒她,要引起重視了。而她,卻光顧著嘲笑,劉同貴越俎代庖履行家長職責的狼狽模樣,還自以為自己教育方式高明,卻忽略了,命運對她總是充滿了想象力,每當她要躍起,總會有緊隨而來的打擊將她狠狠壓在地上——嘲笑別人?好的,那讓你嘗嘗身在其中的滋味。 呂虹也沒阻止,就聽著劉同貴打完班主任的電話,又電話到家長會。 斬草要除根,直接把人鏟走,就可以了。 她正在考慮要不要說謝謝的時候,突然只有兩個人的宿舍,又鉆出一個人,氣勢洶洶地打開客廳的燈,照亮兩個借著光線行陰暗之事而被逮個正著的大人。 “你們好齷齪!”大男生先是從他老爸耳朵邊奪了手機,而后摔地上,狠狠踩了一腳,再是沖到坐在椅子上的女人面前,又緊急剎車。 她臉上全是淚痕,可見剛才哭得有多凄慘,現在還殘留著那份悲傷,卻有梨花帶雨我見猶憐的脆弱美感,兩手放膝蓋坐著的姿勢,讓她像一個易碎的瓷娃娃。 大男生不自覺聲音都輕了,舉起手中錄音的手機,“想讓我告訴呂竹嗎?你們背著他干的好事!” 劉同貴不住這兒,他卻住在這兒,他一直在房間里聽完兩個大人密謀的過程,實在忍不住了才沖出來。 呂虹渾身打了個顫,顯然嚇到了,不一會兒斑斑淚痕都消失不見,可見剛才的梨花帶雨八成是假的。 “隨便?!彼瓜卵?。 劉之恒一愣,“他會恨你的?!?/br> “你以為我會怕?”她輕輕笑了,下巴指指一邊,“問問你爸,我們這些人會害怕?” “老娘被人拋下那一刻起,整個人生都被成全了,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什么事能夠讓老娘害怕?!?/br> 也沒有痛苦能夠壓垮她。 “你還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了?!贝竽猩财沧?,吹牛逼的大人多了去了,在他們眼里,那場災難等同于第叁次世界大戰,也是規模最大的一次世界大戰,所以挺過來的每個人都有了吹牛的資本, 好像個個當過使者似的。 但六歲小孩都知道,這個世界唯一活著的使者,是一個脫衣舞娘。 他不以為然:“大媽,你給呂竹發的信息,我可看了,逗他很好玩嗎?連自己的弟弟都要勾引,你這個綠茶婊?!?/br> “難怪呂竹會利用空余時間去找他的親生父母?!?/br> 呂虹的臉色剎那就變了。 “真的不是他……”她喃喃道。 如果說她對劉同貴的說辭還有懷疑,那么眼前大男生,呂竹的同齡人透露的事實,就是結論的板上釘釘。 連她這么怕麻煩的人,都沒有過把呂竹脫手給親生父母而一勞永逸的想法,因為那比養大他更麻煩,還有無數的后患,同時,也只有個體是人類,才會有根深蒂固的溯源思維,才會不畏艱險,不怕麻煩,去尋找自己的出生。 直到現在她才意識到,她不僅將過多的人生期望放在呂竹身上,還包括她內心最幽微的一簇火苗——再見那個巨大身影一面的心愿。 說不清充斥身體里的是失望還是解脫,她感覺整個人生都輕飄飄了…… 劉之恒撇下一臉麻木的女人,因為劉同貴不知從哪兒又掏出部手機,繼續給家長會打電話。 這群大人沒一個省心的! 他咆哮著沖過去,劉同貴這次有了防備,轉身輕松避開比他更高壯的大男生,兩個男人扭成麻花,鬧得住處雞犬不寧。 始作俑者的呂虹后知后覺,勸道:“電話不用打了?!?/br> “這點小事,我自己搞得定?!?/br> 但沒用,劉同貴和劉之恒打定主意趁著今天這個時機翻舊賬,兩人又開始互相數落對方的不是。 反倒是呂虹變成看客。 她覺得很溫馨,這才是家的感覺,她甚至貪婪地汲取眼前的熱鬧,因為回去之后,那個住處就會是冷冰冰的,她從未曾覺得的冷,終于要面對了,因為再也沒有孩童的歡笑來溫暖屋子,溫暖她了。 蜷在椅子上看上去冷漠無情旁觀的女人,眼眶紅了。 “跟我談談她吧?!?/br> 呂竹發現了,今天他的大人特別有交談的欲望。 “她說,很感謝你把我養得這么好,你可能是一個很特別很特別的母親?!?/br> 呂虹后悔了,她不該問這種問題,她一點都不想聽到這樣的答案,她是在找虐。 “為什么不進來見我?”她換了個話題,“她很難辦?” “你見過她?!彼ь^看了她一眼,從想問題中分神出來回應,“但你可能沒印象了?!彼剖秦煿炙恐袩o人的意思。 果然是學生。 她腦袋開始轉了,家長會她見的都是家長,沒單獨見過學生,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地方,能有機會“接觸”他的同學,還是女同學。 防空洞。 她想起了什么,郁郁的眉目舒展開了,努力恢復一貫的大人的冷靜。 當你遠看不能接受的事,你會憤懣,但當你近了,作為人,通常都會有共情。 那個女孩子,是表彰會上和他一起逃跑的女孩,特立獨行,不受待見的邊緣學生。 或許,他是出于憐憫,才同那個女孩在一起。 呂虹繼續問:“你帶她來見我,但她不想見我,為什么?” “我也在想為什么,我們說得好好的,她忽然就——” “退怯了?!彼嫠f。 “她一定有她的原因?!眳沃癫⒉活I情,忽然又站起來,“糟糕,吃飯那兒我還沒回去結賬?!?/br> 他時常會有一些冒失行為,呂虹以為已經把他訓練到只在她面前如此。 可有些東西看來是本性了。 學生時代的戀愛,記憶是那么的遙遠,但無論多么遙遠,她都只有一個評價:當不得真。 可他,卻要帶小女友來見家長了,這么冒失,卻又這么鄭重,他是想請示了她這個家長就原地結婚嗎? 但這就是他,想要什么,就立即行動,不會遮遮掩掩。 “不用了?!彼焓謹r住他,“我結了?!?/br> 又問:“還沒到周末,你回來干什么?” 不去陪女朋友? 呂竹抓抓后腦勺,“她讓我務必回來看看你,怕你一個人在家里生悶氣?!?/br> 霎時,呂虹的口腔里充滿了苦澀,從來沒有嘗過的黃連的滋味,幻接在了舌端。 看得出,他的心思已經不在這兒了,坐這兒,在她面前,想的也是他可愛的女孩。 有那么會兒,她在他對面也時空轉換了。 轉換回她坐在餐廳,孤零零等著他帶女朋友進來,跟靈魂出竅一樣,久久回不過神,等到服務員來來去去,上菜,撤冷掉的菜,她才意識到不必再等了,渾渾噩噩地起身,逃出餐廳。 “小竹,你的童年快樂嗎?”她聲音沙啞地問。 呂竹露出疑惑,“可我不是小孩子了?!?/br> “我曾發過誓,要給你一個快樂的童年?!?/br> 呂竹眼前不由自主浮現一個背影。 還是半大的他趴在玻璃上,綁架他的人放言要剁他的手指,他并沒有特別害怕,然而當他看到下方的嘈雜人群里,本來沖出來的熟悉身影遲疑了,轉身又往回走,只留下一個背影消失在人潮,剎那間,他的心臟就被一只大手狠狠撅住。 “我很快樂?!彼偷亻]上眼,不讓那道背影和眼前人重迭。 “那就好?!彼f。 “因為以后你會很不快樂?!薄?/br> 追-更:blwenben.(ωoо1⒏ υ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