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帳中有悶悶的聲音反拔高了問,“喲,你還知道延王殿下?又知道吏部尚書?” 聞他語中調笑之意,她霎時就有些不痛快,套了衣裳轉過身,一面系帶子,一面噘嘴喁囔,“這么瞧不上我?我不過是偶爾聽她們說起來,延王殿下我自然曉得的,但這吏部尚書我就不大清楚了,官兒大不大???有沒有國公爺大?” 那抹倩影越來越近,直到赫然拉開帳子,一張明媚動人的臉出現在宋知濯眼前,他啞聲一笑,背倚疊枕,“吏部尚書是職官兒,從二品,有職有權,國公是爵位,雖是從一品,但無職無權,不過上朝白聽聽閑話兒,我父親現兼任翰林學士,乃正三品,權職來說,低張大人一等,但他已經死了。從前將女兒嫁我父親,一是延王想做拉攏,二是我們這位太夫人做小姐時見過我父親,從此便非他不嫁了?!?/br> “非他不嫁?”明珠踢了寶石藍云紋軟緞鞋爬上床,理了孔雀藍裙邊蓋住腳面,從枕下摸出扇緩緩打起來,臉上似聽書一般追迫的笑,“怎么就非他不嫁?難不成國公爺會什么巫蠱之術迷惑人心?” 宋知濯將枕著的手撤下來一只,捏住她挺俏的鼻尖輕輕一晃,神色卻縱容非常,“你怎么這么好打聽?回頭中元節家宴你見了他就自然知道為什么了?!?/br> “你現在就告訴我吧,”她急心難待,拽了他那只胳膊淺淺晃著,“你告訴我嘛,告訴我嘛……?!?/br> 她癟著嘴,軟指拽著他的衣袖,分明未觸碰肌膚,卻如波斯貓撓人心上,令他頓時將心化開,“好好好,你真是我的活菩薩!我父親皮相極佳,生得一副天上難有地下俱無的好相貌,你瞧我好不好看?他比我還強上幾分!他年輕時,天下女人見了他鮮有不心動的。不過,常言道人心難測,你很難猜到那好相貌底下藏的是一顆怎樣的心,爛的黑的你也瞧不出來,我們那太夫人更是白長一對眼珠子?!?/br> ———————— 1宋 李清照《攤破浣溪沙·揉破黃金萬點輕》 2倌人:舊時吳語地區對妓/女的稱呼。 38. 非禮 不是好東西! 其中有多少隱在他簡單話語里的曲折故事明珠無法得知, 唯一能察覺的是,這個門楣光耀的府邸有太多污垢藏匿不清。 而眼前這個人,曾在這能吞人的巨坑里呆得這樣久, 她的心似乎驀然被誰攥了一把, 將扇丟開, 撲過去用自己軟弱的臂膀將他堅實的身軀攏住,“你在這里自小長大, 真是吃了不少苦?!?/br> 這荏弱一抱,似若一棵在風雨飄搖中的青松被一根藤條擎住,宋知濯亦回抱她, “你自小在外頭漂泊無依, 比我吃的苦還多。無論是在市井廟宇, 還是在這深宅大院,其實我們走過相同的路,幸而現在我找到你,而你也找到了我?!?/br> 原有一句“謝謝”橫梗在嗓,最終緘默。他想, 一句輕巧的多謝實在不足以報答彼此, 只好用看得到盡頭的余生來相依相持。 在此間,有流金滿室、茂葉成林, 還有二人的淺笑輕語, 如織如線, 在一方浮香寶幄里交纏, 俱無酬酢與客套, 縱然橫在彼此還有薄羽輕紗,卻已經比與其他人近的多了。 隔兩日,夜已微涼, 滿園暗飄桂花香,秋已指日可見。張氏想起來派些料子給每位少爺奶奶趕制新衣,一應錦、綾、羅、綢、緞、綃、縐、絨、呢及各色羽緞羽紗。為面上過得去,宋知濯這里也都俱全,宋知書自不必說,更是比其他院兒翻倍。 收點東西的是楚含丹,下人婆子捧了來,她原在榻上輕瞥一眼,伴著頭上一支金渡紅寶石簪子明澄澄晃著,人已行至丫鬟婆子跟前,“有勞mama們送了來,何必跑這一趟,我自叫丫鬟們去拿就是?!毖灾?,寶簪再閃,扭頭朝后吩咐,“夜合,你去拿些錢給mama們打酒吃?!?/br> 幾人得了賞,樂不迭辭出去,迎面撞見宋知書進來,側身行禮讓過。那宋知書一襲冷霜白飛鶴襕衫,頭上青絲全挽由一條湖藍緞帶束在頭頂,腳步輕晃,與手中折扇一齊晃出一身風流之態。 他一屁股落在榻上,單支一條腿踩著榻沿兒,收起折扇在案,墜下一個綠油油玉麒麟,“夜合,將你們的好茶烹一盞上來?!?/br> 聽見他拔高的嗓音,楚含丹止不住攏了對襟縐紗褂,眉心攢厭。褂子如同粉飾太平般掩住她一具殘破身軀,卻遮不住她自個兒心知肚明的國破山河。她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有敵國踐踏過的痕跡,那些yin/靡的顏色時刻提醒她曾在被被□□、被燒焦的土地上開過一朵違背她尊嚴的花兒。 她背著身不愿回頭去瞧他一眼,青蔥手指在綢緞間一一撫過。還是夜合懂事兒,忙從里間隔下緞子出來應酬,“喲,姑爺今兒在家?您坐著,就來?!毕氯]一會兒,端上一盞熱騰騰的老君眉,瞧他眼內暗暗盯著墻下的玉影,她扯出個了然的笑來,“姑爺您瞧,太夫人才打發人送來的料子,眼看入秋,姑爺要添什么衣裳,說給我們小姐記下,好讓裁縫一并做好送來?!?/br> 金光自榻后檻窗炸進來,割斷滿室冷香。宋知書顛著肩笑了,在她臉上匆匆掃過,還著眼于那一抹裊娜背影,“呵……,我哪里敢麻煩二奶奶呢?我衣裳倒是多得很,不用急著給我裁,回頭冬天的料子下來了再給我做一樣的,這些你們就留著自個兒裁衣裳吧?!?/br> 望著二人一個熱著心腸巴結,話兒卻不中聽,另一個硬著心腸不理,都懶得回頭賞一眼,夜合想中從中調和,捧上一只盛滿杏仁的瑪瑙碟,“那就多謝姑爺了!你瞧那銀紅的緞子多通透,我們小姐最愛那顏色,卻哪里有只顧自個兒的道理呢?方才看了料子我們小姐就說,要用那月白的羽緞給姑爺做個里子呢!” 一抹似偷得蜜糖的笑意在宋知書臉上閃出,還不及收,誰料那一位卻抽身回頭,叱一聲夜合,“你胡說些什么?我何曾說過這話兒?二少爺的衣物在下有丫鬟們料理,在上又有太夫人cao心,哪里輪到我們?”她踱身過來,一片彩鳳裙艷如翚羽,指尖夾著一條芙蓉絹繞側輕撫云鬢,臉上暈開一層涼絲絲的笑,“二少爺,既然你不要這些料子,我也做不了這么多衣裳,不如我賞給丫鬟們,她們替你cao勞一春一夏,也該得些好兒的?!?/br> 見得宋知書上臉上似有驟雨,霎時又由一片陰沉沉的笑掩過,“隨二奶奶,得,茶也喝了,我這就走,二奶奶莫送?!?/br> 人卻無心相送,撿了一顆杏仁軟迭迭送進唇間,唯有夜合懂事兒,跟在他身后一路送出屋子,殷一句切一句在身后致歉,“姑爺別多心,原是這兩日小姐身上來了,自然脾氣不大好?!?/br> 宋知書收扇回首,臉上端著一絲凝重,“她身上來了回回都要鬧肚子疼,睡前你給她烹一盞紅棗姜茶,盯著她喝了再睡?!?/br> 凝望他兩三節階梯下至院中,繞過小池將背影投身進烈艷艷的日頭底下,夜合驀然感覺那背影如秋風蕭瑟——吹遍天涯不到春。 她于心內嗟嘆一聲,踅轉進屋,里頭那個,臨窗軟塌,腿疊于裙內,身軀扭得似蛇一般蜿蜒,軟指絞著細絹,有一顆沒一顆往口內送杏仁,小小一顆杏仁兒在她殷紅唇間如靈株夜放。 夜合忙不迭捉裙對坐過去,又急又勸,“我的小姐,何苦要冷言冷語的刺兒他?打進這府里,您在姑爺面前就沒一句好話兒,要我說,但凡您放和軟些也不至于鬧成今兒這樣。我知道您心里裝著別人,可日子是要同姑爺過下去的,何苦來?” 冷絲絲的笑在楚含丹眼眸里綻放,將手上的杏仁兒擲于碟中,她抬首向窗,遠遠看到院兒里亭子里慧芳在端著繡繃抽拉針線,“我為何跟他要服軟?我憑什么?若不是他攛掇著太夫人到我家提親,我再跟父親犟一犟,想必父親無可奈何就將我還嫁給知濯了。他娶我進來是什么樣子你也瞧見了,今兒這個明兒那個,背后沒少人嚼我舌根的,他娶我,不過是想要做給他大哥看的嘛,如今我不好過,他也休想能好?!?/br> 新仇舊恨在她臉上浮開,叫夜合也難解,撿了顆杏仁兒遞上,卻見她搖搖絹子,“你去叫慧芳進來,就說我有東西給她?!?/br> 隨著夜合出去,窗外亭子里多出一個倩影,與慧芳嘀咕兩句,即見慧芳喜開眉眼,唇邊兩側紋路掛上沉甸甸的貪欲。 向來英雄愛嫦娥,嫦娥偏愛云綃織,沒有那個女人能抵御這些流光十色的云霞,將它們織成衣裳穿在身,蕩漾著俘獲一堆堆寵愛。楚含丹手指掠過布匹,停在一條煙霞色的軟綢之上,聞聽喜滋滋的腳步聲,她搭扇回眸,忙笑起來,“快別行禮!你我一樣的人倒不必如此,你坐。夜合,給慧芳看茶?!?/br> 眼瞧她和順有禮,慧芳心頭更美幾分,搭著案幾在折背椅上坐下,止不住往那堆錦光搖曳的緞子上頭飄,“不知奶奶叫我來有什么吩咐?” 適逢夜合端茶上來,楚含丹蘭指執扇,扇頭朝盞上輕點,“哦,你先喝茶。是太夫人那邊兒著人送來秋天的料子,讓我和二少爺做衣裳,你瞧這么多,我們就是有四個身子也穿不過來,故而讓你來領一匹去裁衣裳,你是二少爺身邊的人,穿得光鮮亮麗的也是二少爺的面子不是?” 尾音甫落,即見慧芳喜上眉梢,忙趕著起身行禮,又被扇頭輕巧壓下,“都說了別這么多禮,你坐你的?!蹦巧绒D了個頭,朝布堆里一點,“夜合,你將那匹煙霞色的綢子拿來給慧芳,做褙子也好,做裙面兒也好,添上里子又光鮮又暖和?!?/br> 誰知那夜合錯端起一匹胭脂紅的雨花錦,忙被她叱住,“哎呀你這蠢丫頭,是邊兒上那匹,這匹胭脂紅是留給煙蘭的!” 再扭頭過來,只見慧芳一襲笑滯在臉上,楚含丹忙作出愧惱之色,扇面遮住口鼻,只余鬢邊金櫻小簪明晃晃一閃,“你瞧我說的什么!慧芳,你別惱,唉,實話兒告訴你吧,我是想將那匹雨花錦給你的,架不住煙蘭是新得二少爺喜愛,莫說你,就是我要也給她讓讓道兒,也罷,將我那匹浣花錦給了你去,你快別惱了啊?!?/br> 一絲涼風乍卷進堂中,卷起慧芳半片衣袂余恨飄飄,“二奶奶說的哪里的話,我怎么敢為了匹緞子跟您惱?我不過是惱煙蘭,這個小賤人,趁著我回家去,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又看二奶奶佛爺一般的人物就鉆了空子去!她可有哪里好呢?要說姿色,莫說二奶奶,就是連死了的嬌容也差得遠,還不是仗著年紀小,鸚哥兒一般哄了少爺?!?/br> 風卷了這個,又襲上那個的裙邊兒,楚含丹抖理一把,淡笑不語。倒是夜合挺身出來,從她身側的榻案上抓一把杏仁兒遞給慧芳,“要我說也是,這個煙蘭莫看她年紀小,不過十六七,心眼兒倒比別人多長了一個。那夜我們小姐去瞧大奶奶,二少爺獨自歇在這屋里,那丫頭便借故進來找東西,不知怎么就將二少爺狐媚了去,我們小姐你是知道的,萬事都隨了二少爺,我看不過說她兩句,她反倒還要說我度量??!” 說罷,扭頭嗔一眼楚含丹,楚含丹接過這一眼,同嗔她一回,“煙蘭年輕嘛,跟個花骨朵似的,哪個男人不愛?何苦計較這些?!?/br> 主仆倆一字一句莫如一根細針扎進慧芳心上,不痛,卻癢得慌,誓要將它拔出,“二奶奶是千金閨秀,海一樣的度量,我慧芳卻不是,偏看不慣這些小妖精!” 她抱了緞子辭出去,楚含丹搖扇跟著送兩步,不住叮囑,“你可別亂來,消停些吧,她再年輕也越不過你去……?!?/br> 望慧芳恚怨難消的背影,楚含丹笑了,日頭辣辣射到眼睛上,似有血淚倒流進心間,她抬扇擋住額頭,半明半寐中折返進屋,余落滿地再已拾綴不起的少女純真。 鴻雁在云魚在水1,各不相干,如同一片太陽底下照著的兩個人,團結的絲線在亂麻中早已錯了方向。楚含丹自以為可以通過劃破芳菲景色刺傷到宋知書,卻不知于宋知書來說,群姝只是短暫流逝,在心里形成永恒的人早已將他的心豁了無數細口,但他的自尊不容他喊痛。 從院兒里出來,他眼前還浮著錦光緞綢,乍然想起被明珠劃破的衣裳,從而又憶起那對汪著山林的眸子。他搖扇調轉方向,竟是要去找明珠索賠。 甫推院門,遙見千芳盡頭、婆娑桂影下手托下巴的俏麗女子,碧青小廣袖跌到肘間,露出半寸雪作的肌膚,身側是矮一截坐在木椅上的宋知濯,才一瞟眼,他心里頭就穆然敲響警鐘,多日不見,大哥竟然從萎靡之態養出個容光煥發,瞧這樣子,一時半刻是死不了…… 然他頃刻間便將眉頭放平,唰開扇面,朝窗檻女子嚷了一一聲兒,“花間霞影、臨窗賞桂,大嫂好興致啊,嘖嘖,我如何就做不成這般閑云野鶴?”隨之,一只腳尖翹起,收扇躬身下腰,打了一個花腕,“二弟前些時總不得空兒,今兒才抽了空隙來瞧大哥大嫂,望大嫂寬恕一二?!?/br> 屋內二人正值繾綣無限,一見他,俱在心內翻了白眼兒。明珠不得不酬酢,直腰而起,窗戶上回一句,“瞧二少爺說的哪里話,不說不敢勞動,哪里敢怪罪,二少爺,里邊兒來喝茶?!?/br> 還不及迎出去,人已進了里間兒,自找了案桌坐下,對望宋知濯,“大哥,好些時不見,我看你身子竟比原先強健許多,臉上也有顏色了,真叫我這個做弟弟的心里高興!” 下頭有明珠般出小爐烹茶,聞言心內“咯噔”一聲,手上打著蒲扇,他二人間游蕩一眼,隨后掛出個苦兮兮的笑,“唉,二少爺只不過看了個面兒上,是我每日熬粥燉rou才將他養出些rou來,骨頭卻仍是不見好。前兒我在背后架著他想讓他下地走兩步,誰知腳還沒挨地,人就跟條軟蛇一樣直往下頭栽過去,費了好大力才將他攙起來?!?/br> 這廂明珠烹茶奉上,宋知濯殷切切接過,嘴角上忽明忽暗一抹笑意,“真是辛苦大嫂了,還請再多費些心,回頭大哥好起來,還是你的功德?!?/br> 這笑似一把冷刀橫上明珠心頭,欲斬斷她崩起的一根弦。第一次見他,就如狐貍絞兔,第二回見他,不過似登徒浪子,這回再見,想起他所作之惡,她心里打個寒顫,挨著一根折背椅坐下,掬一個明燦燦的笑出來,“不知二少爺這回來是有什么事兒?可別再給我送禮了啊,我實在受之有愧?!?/br> “哦,有兩個事兒,”宋知書撩袍子翹腿,扇子擱到案上,冷凜凜的光自麒麟墜兒反射到他臉上,照亮他另含深意的一抹笑意,他回望一眼宋知濯,再晃回眼來,“是這樣的,我上回送大嫂的一對血瑪瑙手鐲,大嫂還記得吧?我想起小廝買回來時不留神嗑了個細紋,怎么還好意思叫大嫂戴?故而想叫大嫂暫退給我去換個新的回來。二則,我院兒里仿佛有個叫慧芳的丫頭得罪過大嫂,我特來替她賠罪?!?/br> 倏然提起那個手鐲,明珠頓覺險象猶生,想他必定是見過嬌容手上的鐲子了,恐怕已起疑心,于是她擺出從容憨態以應對,“真是對不住,二少爺,那鐲子我送給我們院兒里一個叫嬌容的大丫鬟了,我受不起您這么重的禮,也不慣佩戴這些首飾。她嘛……平日里對我是慣常的不客氣,故而我送予她,想叫她待我能和善些,不巧,她才死沒多久,那鐲子就隨她陪了葬?!?/br> 細細看來,她眼中匯聚誠然,宋知書一時也不好斷決,端起盞抿一口,又聽她忙不迭地說,“再有你說的那慧芳,原不是什么大恩怨,談不上什么賠罪不賠罪的,我是廟里來的,沒見過你們家恁大的世面,難眠露怯,只是她說話兒也太過難聽了些,我才忍不住跟她絆幾句嘴,你就別將這事兒回去說了,省得她又來找我麻煩?!?/br> 一番純言蠢語,適才將宋知書的疑心去了大半,料想這小尼姑也沒那樣大的心眼兒。驟然陰云撤盡,余下又是艷陽煦麗,他歪嘴一笑,“不敢不敢,我也不敢,我院兒里的丫鬟更是不敢,我可沒有多少衣裳給大嫂再撕碎了,回頭大嫂性子上來,我豈不是要衣不蔽體?” 轉著眼想了半晌明珠才憶起前塵往事,趕著賠罪,“哎呀,真是對不住,我不知那衣裳是你的,和她吵嘴氣極了才弄得如此。這樣吧,我們這里新得了一些料子,我賠給二少爺!” “噯,大嫂誤會我了,”宋知書撿起扇來,托在手心閑瞧著,得空睇上一眼,神態風流萬丈,“我不過是同大嫂說笑,哪里是要你賠?不過大嫂這性子直爽我倒很喜歡?!?/br> 他將“喜歡”二字吞吐的曖昧非常,隨之靠近的,還有鼻尖呼出的一朝熱浪,“那鐲子既然給了別人,我自當再奉上一禮補償,不如大嫂賠給我這個機會,叫我們二人心里都過得去,可好?” 他欺身一寸,被光投下的暗影籠著明珠。宋知濯就離著一丈在窗下注視著,怒火在他胸中灼燒,每燒一寸,便有沖動想從纏綿的木椅上站起來! 先一步站起來的卻是明珠,她扯了根圓凳橫在二人中間,警惕地錯開宋知書不懷好意的笑臉,“二少爺又這么客氣,都說自家人了,不必擺這些虛禮的。敢是要吃晚飯了,我就不虛留你了,我這邊兒還要到廚房燒飯?!?/br> 她退開幾步,不料一退自有一進,宋知書也站起來,一步步壓迫向她,更有甚者,竟拽起她的手腕,泄一縷玩世不恭之態,“大嫂,實話兒和你說,從頭一次見你,我這心里就跟被貓撓了一下似的,腦子里盡是你的影子。我這邊是郎有情,不知妾有意否?” “你撒開,你撒開手!” 她掙得越兇,他鉗制得越狠,她又要使腳跺,卻被他輕易躲開,“我上回被大嫂踩得疼了好幾日,長了不少教訓呢。大嫂,”他回望宋知濯,眼中拋出幾分挑釁,“你瞧我大哥,他跟個活死人有什么兩樣?倒把你這青春白耽誤在這里。女人家能有韶華幾許?你守這么個活寡有什么意思?不如從了我,咱們天上人間,鴛鴦相伴?!?/br> 一切落入宋知濯眼中,憤怒如一闕瀑布傾斜,背后的陽光在他身上延出金邊兒,然而他的正面卻永墮在黑暗中。 他耀眼的明珠正被另一個人死死拽在手里,覆住她一身光華,嘴里說出的字字句句都將要割斷他的理智。然而就在宋知書回首而來的這個眼神中,他遏然冷靜下來,思考這眼神背后的用意。 思考不及,只見宋知書將明珠推至墻面,手中的折扇“啪”一聲跌落。 這“啪”一聲猶如巍峨空谷中一陣青天霹靂,劃破梅香,也劃破他所有的得失算計,他不能用明珠的安危與所有利益紛爭相衡量,只因她的安危所系自身,她是他目所能及的前程、光明、后半生所有花團錦簇的未來! 然他黑緞短靴剛觸及地面,就有人先他一步闖進來。 青蓮鬼魅一般撩起簾子,相抱軟臂斜斜站定,笑聲尖利,刮過宋知書覆墻的背脊,“喲,真是不巧了,二少爺也在呢?這是怎么了,難不成是這墻上有金子,怎么不好好坐著說話兒,反倒撲到這墻邊兒摳來了?” 驀然驚得宋知書肩上一顛,回首望一眼,這才將明珠松開,歪著嘴氣定神閑撿起地上折扇,同明珠輕輕挑眉,“你瞧,原是同大嫂你開個玩笑,倒把你嚇得如此,真是我的不是!那我這就先回去了,改明兒再來拜訪,望大嫂寬恕則個?!?/br> ———————— 1宋 晏殊《清平樂·紅箋小字》 39. 煎茶 信你,如同信春天會如約而至?!?/br> 傍晚霞光隨宋知書一齊離開, 滿院還有殘紅未收,如一件金盞花斗篷鋪在宋知濯肩頭,明晃晃襯得他的臉更加晦暗。 屋子里一時間靜悄悄, 余下各人驚魂未定的心跳。青蓮上下將明珠脧一個遍, 見她不過掙得有些衣襟凌亂, 適才將心頭的石頭落下來。她棕綠的裙邊如鋪開一層浮藻,一圈圈蕩像宋知濯, “少爺,我妹子不過是個丫鬟,您不救便罷了?!彼笾赶蛎髦? “可明珠到底也是您的夫人, 您就眼睜睜瞧著?若我不來, 您又要見死不救不成?” 在萬目睚眥的指責中,宋知濯緩緩垂下頭,他的確曾用明珠的安危同自己的得失相較過,即便后來摒棄了種種,但他也為自己一時的猶豫量算抬不起頭, 他甚至不敢去看明珠的眼, 怕在里頭看見同青蓮一樣的失望。 頃刻,青蓮的叱責如傾倒一桶積霪已久的水繼續劈頭蓋臉向他潑下來, “就算不當她是您夫人, 就看在她無緣無故卻細致入微地照顧您這么久, 您也該念這份情??!”她明指明珠, 仿佛也指天人永隔的另一位妙齡少女, 攢壓的心事浮上眼眶,化作一汪涼愁秋水,“我知道, 在你們這些主子眼里我們這些人不過命如螻蟻,死了傷了也不值什么,明兒自有好的送了來,可您敢保證下一個還會這樣對您嗎?” 殘陽自背后烈烈炙烤,火焰將宋知濯的私心燒得無處可逃,愧疚將他的頭顱又壓低一層,半晌,才有他悶沉的聲音響起,久違得如同從十八層地獄再回人間,“青蓮,是我對不住你與青嵐,望你祭她之時,代我上一炷清香,告訴她,我宋知濯從未忘記她的死?!?/br> 日墜西山,像青嵐原本死不瞑目的眼最終在那口老井里輕輕闔上,青蓮也怨結得解,她伏跪在宋知濯腳下,潸潸然掉下淚,“少爺,我等這么久,就是等您這句話兒。我和青嵐打小伺候您、是您是丫鬟,為您一死原本沒什么,可我青蓮不信我們這些丫鬟就命如草芥!” 夜又兜頭下來,罩住四方天地,殘夏蛙鳴間,似乎誰都逃不出這張食人巨網。 屋子里玉爐涼香,燭火顫巍,一切仿佛塵埃落定般安詳,只是這安詳里,卻各有心事。明珠就著還未收拾的冷爐,舉一根蠟燭點了碳,黃橙橙的明火亮起,她新取一餅龍團勝雪,用柄纏黑緞的銅鑷夾夾了餅隔火一寸翻烤,直到滿室茶香,她才收回手,幾個指頭剛觸到餅上,便燙得“嘶……”出一聲兒。 “小心!”終于,宋知濯從自慚形穢中抬起頭來,敢于再看她的眼了,他提著衣擺靠近,扯一根玫瑰折背椅至明珠身后,“你坐,我來?!?/br> 見他將餅掰下來一塊兒,丟進一個紫水晶小缽中,用杵一面碾磨,一面回望她,眼中還有絲絲閃躲,“你怪我嗎?我沒有及時站出來救你?!?/br> 他已將茶葉碾成細粉,明珠恰時也提了紫砂壺墩到爐子上,火光映照她的臉,是一抹淡然又明媚的笑意,“小時候討飯時,我在一個人家不用的馬棚里睡了幾天,里頭好多叫花子,其中有一個同我一般大的男孩子,他對我很好,討到一個硬饅頭也分我一半。有一回,我們實在餓得受不了,見人家攤兒上剛出爐一屜rou包子,他趁人扭頭過去,拿了個包子就拉著我跑,人家就在后頭追,眼看就要追上我們,他將包子往我手里一塞,同我說:‘你快跑!’,我竟然真握著包子跑了,跑進一個巷子里,我探了腦袋去瞧,見他被人按在墻角拳打腳踢,鼻孔嘴角都在流血,我當時就在想,我要去救他,可腿卻邁不動,我不敢吶……?!?/br> 夜鶯盈囀中,壺已微響,宋知濯執了小金匙自紅釉定窯小罐中取一勺鹽撒入壺中,又換一把略大些的纏柄鎏金銅匙打水中細膜,每一個微細的泡沫,都如她的往事在他耳邊綻破,她的聲音輕盈如蟬紗,溫柔的纏上他自嘲自惱的心,“我想,人都是這樣的,我無例外,你也不能,所以我不怪你。我不知道二少爺會不會真那樣做,可我總感覺,他是想激你的緣由更多,你是應該冷靜想想的。而我也知道,就算青蓮jiejie不來,你也會站起來救我?!?/br> 水中已如涌泉連珠,宋知濯又執起一只小小木瓢,盛出一瓢水倒入盞中,將茶葉細末盡傾壺內,隨后,又擲入紅棗、枸杞、杏仁、核桃仁。 “噯,你不是不喜歡加這些東西?不是說壞了‘茶之本味’?”明珠臉上還有隱約明黃之光,卻將眼中之火投在他身上,嘴角彎起的弧度,恰如窗外即將滿月。 此刻,壺中已騰波滾浪,他將盛出的那盞水注入壺中,又盛出一盞捧給她,一如捧盡他心內去其污穢的清泉,“你不是喜歡這甜絲絲的味兒?” 他再自盛一盞,幽幽茶香中,泛著一縷紅棗清甜,一切自愧自疚之心俱隨這一壺茶烹盡,飲一口,他挑眉一笑,“人說‘知己難求’,可我面前不就一位?” 隨后,有豁然的笑自他臉上綻放,“明珠,我不知道要怎么感激你,實話兒和你說,方才我腦子想了很多,想宋知書是不是詐我、我若站起來,他又會想什么法子害我、太夫人會如何,我父親會如何?可轉念我又在想,若我死了,誰來陪你,你在這里過不下去了,又能往哪里去?我確實要救你的,可青蓮先我一步,你信我嗎?” “我信你?!睜T火一顫,她決然的聲音斬斷他心中所有的躊躇不安,她甚至拽了折背椅的扶手靠進他,將盞擱到身后案幾上,“噔”一聲,鼓舞她送上溫暖懷抱,“我信你,我想你絕頂聰明,一定不愿意為了那些沒著邊兒的東西放棄我!” 片刻,她從他臂間掙出來,兩片淺桃色縐紗袖口搭在他左右肩上,心事正似袖上盤根錯節的喇叭花兒的纏枝攀上他,笑得不無得意,“畢竟,我可跟別人不一樣兒,誰像我似的這么盡心伺候你這么個癱子,將來你做了國公爺,天下女人縱有千萬唾手可得,哪及我這顆夜明珠?” 宋知濯啞然蕩出個笑來,一把將纖腰攬起,抱著她在堂中轉了幾個圈兒。 一襲淺草裙擺飛揚,漾起滿室春光,伴隨著明珠陣陣軟拳亂捶,裙擺又似風華斂收,她腳尖落地,手臂還掛在他肩上,驚魂未定之時,就聽見他緩出鏘毅的話,“不,夜明珠我尚且可得。明珠,你是我的水,縱然這世上有無窮無盡的美酒佳釀、瓊漿玉液,可你才是我沙漠中的綠洲,只有你能烹我的茶、救我的命?!?/br> 觀明珠,剎那水如眼波橫,山是眉峰聚1,世上星辰都落在她眼里,而她則落在他懷里。半身凄苦、半身蕭索都于這茶香四溢、花褪殘紅的夜搭上這一葉孤舟,行往暗流洶涌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