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這些年來壽春縣主保住她的性命,精心養育她,便是天大的恩情。何況,建寧侯夫婦爭執的緣由大半也是為此,若是能有半點可能,她也應當想法子使卓泉擺脫謀逆之事。她甚至有一個可怕的猜想,說不得卓泉變得如此,也與她的身份相關。若非如此,肅王無緣無故解除卓泉也太過奇怪。只是,如今他們尚且見不得面,如何勸他遠離肅王呢? 刺殺圣人的刺客在天牢之中自殺身亡...... 這件事也不知進展如何了?刺客有沒有臨死前留下什么蛛絲馬跡?若能見一面知情人就好了,聽說這案子是交由東宮親自審的,只是,她卻不能問了。如今他們之間已是割袍斷義。此后若她的身份永不敗露,那么她尚可抱命;若此事敗露,她估計也活不成了,無論哪一種他們都不會有機會再相見。 何況東宮親口說了,就如她愿。 如她所愿。 她的愿望,卓枝憶起那日一襲胡服騎裝的宋娘子,聽說宋娘子自幼隨祖父讀書,他們也是很相配的......卓枝閉上眼睛,她想無論如何讓還是先回上京罷,卓泉的事近在眼前。時不我待,他們說走就走,當天乘馬車回到了建寧侯府。 萬沒想到事情又有了新變化,她回到府中頭一日便接到了應道奇的信,信上很簡單請她明日去太學書齋,上次的造染之書換了赤面,邀她一同去看。造染之書,他們什么時候看到染布的書籍?赤面?應道奇不是無的放矢的人,更不是小題大做的人,他既然在這個緊張的時候,約她見面,極有可能是說與卓泉有關的事。 她自是應約到了太學書齋。 應道奇依舊穿一襲布衣,寬袖挽起,懷中抱著一摞舊書,神態自若:“花卿,你要的書我已找出了幾本,還有書本應當在庫中。正好你也在此處,不要躲懶,一道去吧?!?/br> 書齋掌事先生,面容清癯,聽到人聲,方從賬冊中,懶洋洋的抬起頭來,瞥向他們,盯著更漏,一面隨意說:“二位學子不要久留,借完書就離去?!?/br> 應道奇施禮作揖:“勞煩先生?!?/br> 書齋的倉庫位于太學南,那是一座年久失修的竹木小樓。他們一路行去,見到不少人,并沒有見到任何熟稔的面孔。她望著小樓,只覺眼前一切像是夢般,她還是方入太學,應道奇三言兩語,逼的她不得不應下賭約,還是承蒙東宮教她文章......怎么又想起他了,卓枝驟然停頓,沉默片刻方隨著應道奇邁入小樓。 應道奇打開箱籠,慢慢抽出一本赤色面的舊書遞到她手邊,低聲說:“花卿,前夜殿下夜審刺客自殺涉事一干人等,審了一夜,也出了結果?!彼L嘆一口,望著書齋外說:“涉事的仆役及七名監軍,一共十一人,以及當晚輪值的掌事,全部受審,就在其中一人家中發現了往來書信,那書信寫明了東陽王世子重托,且在那信件上還留有印鑒,正是那枚刻有‘潺潺’的印?!?/br> 夏日喧囂仿佛瞬時停頓在這一刻,卓枝好半天才緩過神來,她手足無措折身走向書齋門前,輕聲:“門,門還沒關?!?/br> “不必關門?!?/br> 他躬身從書架中取出一本泛黃的舊書,見她冷靜了些,輕聲說:“待查到了信的事,大理寺卿不敢隱瞞,急忙上奏圣人。圣人命令禁衛接手此事,又下令其他人不許過問,此后這里面涉及那些人,那些事,便也沒人知曉了?!?/br> 應道奇將那一摞書平放在桌案上,以手指順著書名一一點過,他眼中閃過憐憫之色,輕聲問:“你看這些書如何?” 書。 卓枝目光徒然追尋著他的手指,恍恍惚惚,詞不達意:“書很好,書”她的目光忽然定住,這,這是,她再度順著那一摞書望去,那些忽大忽小字形各異的書名,連起來不正是,正是那句詩嗎?若得圣人開太平,她踉蹌幾步,扶著書案站定,倉皇問:“什么意思?” 若得圣人開太平,這句詩出自高宗朝云臺詩案,皇子彼此攻訐,同室cao戈,當時的太子被逼自盡,太子妃夜叩宮門,撞壁而亡。由此開始了長達數十年的云臺清算,大興文字獄,直至高宗薨逝方才停歇。 應道奇給她看這句詩,是在暗示什么? 應道奇復又將那一摞書挨著收攏整齊,分別放進箱籠,他看著遠處青山巍峨,山勢連綿不絕,低聲輕嘆,俯身靠近卓枝耳畔:“花卿,圣人有高宗遺風。肅王絕非圣人養虎為患,不過是與殿下互為制肘。若有必要,當除則除?!?/br> “自刺殺之事起,圣人按而不發,將此事交給殿下去查,即是查案,也是試探。東宮性善,絕非善于構陷之徒,自是無差;若所異動,”他停頓,方才說:“天下之事圣人皆看在眼里?!睉榔婷寄块g閃過絲絲憐憫,他知曉卓枝對兄長看重,他垂下眼眸:“花卿,圣人明夜子時一過,便會下令,整座肅王府頃刻便會被圍個水泄不通,誰都插翅難飛?!?/br> 阿兄。 卓枝心中喧鬧的聲音忽然止歇,此后的事無需想,卓泉說不得會被肅王牽連致死。他還有救嗎?卓枝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疑竇立刻滿上心頭,她低聲問:“應修撰一直在翰林院行走,怎會知曉此等隱秘之事?” 應道奇垂眸靜默片刻,眉目間奇異憂郁一閃而過,他無聲地嘆氣:“圣人恩典賜了個御書房行走的缺,這件事近在眼前了?!?/br> 卓枝扶住桌案站穩,極力克制微微顫抖的雙手,她喃喃自語:“也許趕在圣人雷霆震怒發作之前,阿兄跪在太真殿請罪,或有一線生機?!?/br> 圣人一刻未下令抓人,那阿兄提前請罪應當算自新,《大昭律》中載有明文犯者自新按律減輕處罰。 她以系統定位了卓泉的位置,即刻退出太學翻身上馬,一路奔向肅王別苑,可此時已是日落西山,閉坊鳴鉦之聲不止,她就這樣一路奔馳仍被攔在光德坊外。卓枝眼睜睜的看著坊門閉合,心中慌張異常,但是卻無能為力。 明日,十方突厥可汗尚在上京,圣人一定不會當著外人的面顯示兄弟不和。明天,她還有機會,她決心先回到府中將此事告知壽春縣主,熟料她方踏進坊門,就見壽春縣主的儀駕在前,捻金珠簾隨風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勒住韁繩,催馬快速上前,可是也趕不及,儀仗已然起駕,她一路追著上前,顧不得禮態,高聲喚道:“阿娘,阿娘!” 鸞架一側珠簾板卷,壽春縣主回首凝望著她,眼中閃動著異樣的神采,她低聲說了幾個字,便有小黃門適時停下腳步,立在道旁垂手等待,見到卓枝,小黃門行禮:“裕太妃娘娘口諭,宣縣主娘娘進宮侍疾,小侯爺速速回到府中休憩罷,快到禁夜之時了?!?/br> 她失魂落魄目送著鸞架遠行,直到小黃門幾不可見,方才拖著步子回到侯府。鸞架經過麗正門,一路直行從西側門入宮。守在門前的內侍見鸞架長長一拜,直到車輪聲漸行漸遠,他才起身快步向著太真殿行去。 太真殿內青色篆煙裊裊,彌漫的煙氣使人看不清楚御座之上,那天下第一人的表情,門外內侍恭謹的回稟聲音響起,圣人放下奏折,內侍監王德全躬身喚道:“圣人有令,進來說話!” 藍衣內侍躬身推開門扇,開合之間帶來一陣熏風,霎時吹散了滿屋煙霧,圣人眼神莫測垂首望來,內侍慌忙跪下:“圣人萬安,容奴婢回稟,壽春縣主業已進入禁內......刺殺肅王那夜,太子殿下確在幽篁里,那女郎的身份未明,奴婢無能,陛下息怒?!?/br> 圣人饒有興致的問:“不明?” 藍衣內侍再度頓首:“女郎身披殿下外袍,從頭到腳遮掩嚴密,只漏出滿頭烏發,觀她身量絕非身高七尺的男兒?!?/br> 適時,王德全遞上一盞茶,見圣人面色不善,他訓斥道:“老實回話,頭發上可有什么釵環?耳朵呢?熏香?太平宮的奴婢是干什么吃的!大活人不見了,也找不出是誰?” 藍衣內侍雙手遞上羽林衛口述的折子,微微搖頭:“那時已是寅時初刻,眾人都歇下了?!?/br> 圣人挑起眉頭,無聲的蔑笑:“太子無緣無故半夜去幽篁里干什么?” 王德全知曉這是在問他:“殿下秉性溫純,與身邊人親近幾分,倒是常事?!?/br> “嘩啦”一聲,杯盞忽的斜擲在桌案上,淡色茶水瞬間傾倒滿案,王德全趕忙上前搶救奏折,就聽圣人淡淡地說:“王德全你識人不明,看不懂我的好兒子了,你瞧瞧那張折子,太子上書請朕收回成命,免去卓枝的東宮伴讀之職,著實算不上親近??!” 藍衣內侍瞬間跪下,王德全也忙恭謹的跪下:“圣人之明猶如日月,奴婢愚鈍?!?/br> “也罷,”圣人卻又笑了,語氣一轉嘆道:“朕正要發作建寧侯府,若是太子避之大吉,毫不干涉,也算是孝順兒子?!?/br> 他愉快地拾起朱筆,展開那張奏折,朱筆沾墨水微微一勾,他說:“好,準了,太子明日就借著扶靈之事隨突厥可汗一道遠赴靈州;至于建寧侯府牽扯謀逆之事,為了避免朝野震驚,此事按下不表,待突厥可汗離京,這事統統,”他淡淡的沉吟片刻,目光順著青窗望向西南方,微微勾起唇角說:“就交由另一個兒子來罷?!?/br> 圣人撂下朱筆,心情放松,說:“宣應相,應修撰一道入宮罷,朕許久沒有好好下一盤棋了?!蓖醯氯響?,他將那幾份圣人方才批得奏折一道抱出太真殿,方才緩緩退下。 與此同時,方才回到建寧侯府的卓枝,尚未來得及坐定,便聽到耳邊系統不甘寂寞叮咚一聲。 “叮咚,系統檢測該小世界已經開啟新支線,請玩家選擇支線并完成任務!” “請問玩家是否開啟新支線系統解說?如果需要,系統將自動扣除20點?!?/br> 新支線? 除了文臣武將此外,還能有什么選擇? 難道像玩游戲那樣,可以玩出其他結局嗎? “叮咚,已扣除20點?!?/br> “叮咚,新支線簡介:元令四年,肅王借東陽王遺子撥亂世,反諸正,先后西交吐蕃,東攏韃靼,以圖大業。時五年九月東宮遇刺不治,諸王奪嫡,朝局大亂。時年冬圣人宴飲忽而吐血不止,江夏王殿前陳情,齊王伏誅。江夏王五鳳樓登基,河西定陽王挾福頤公主之名趁此謀亂,七路藩王清君側,率軍百萬長驅直入據關中。元令九年,肅王胸有丘壑,據西北不出,直待藩王之亂久久不平,各自損耗,最終鐵騎踏上京,一統大昭,玩家功勛在身獲封攝政公主?!?/br> “至此玩家達成結局:攝政公主?!?/br> 第108章 玩家是否接受開啟支線…… 炎炎夏日, 仿若有誰忽的傾倒滿銚冰塊,激的她渾身一顫,背上額間生滿了淋漓冷汗, 熏風攜裹著無窮無盡的熱氣撲面吹來,又好似烈火烹油,一時冷一時熱,她靜立原地,好半晌才頹然坐到臺階上。 “我, ”她聽見自己低啞的聲音, 怔愣片刻, 忽然意識到和系統對話不需要出聲。 清和堂不過是小半月未曾回來,怎么抬眼一看滿是陌生, 庭中繞階而生的牡丹紛紛凋謝,零落一地殘紅,院中那株石榴樹更是只余下滿樹枯枝殘葉, 好生蕭條。 她抬手抹去額間冷汗, 胸腔之中那顆劇烈跳動的心臟終于平復, 她眨了眨酸澀的眼睛, 心中問道:“東宮九月遇刺?是誰?” “叮咚, 事關任務,無可奉告?!?/br> 她又問:“我可以不開啟支線嗎?” “叮咚,經過系統測算, 建議玩家開啟支線!” “為什么?” “叮咚,系統經測算玩家若按照主線劇情, 近五年之內大昭境內海清河晏,并無任何大型戰爭?;谕婕疫x擇武將之路,元令九年之前, 玩家無法達成官居一品的成就。屆時玩家生命值降低一以下,則游戲自動結束,結局失??!” ——“還有期限嗎?” “叮咚,官居一品提示您:您的生命值還有四年。請玩家仔細查看基本信息,系統更新信息時已經提醒!” 卓枝心臟猛的跳了一下,她重新打開個人面板,看到那條不甚明顯的信息,從前她一眼掠過,完全沒注意到她的生命值由“?”變作“20”。 她喃喃自語:“為什么?我能活多久是系統規定的嗎?如果這一切都由系統規定,何必又要我去做什么?!?/br> 系統滋滋片刻:“叮咚,玩家這具身體機能不健全,毒性甚深,唯有完成任務后才能將全部點數兌換為生命值,自動加成名臣光環!” 風聲也安靜,整座清和堂似乎充斥著沉默的靜謐。 萬事突變仿若滅頂之災,她慢慢地走向庭中石榴樹,輕柔的撫摸它的枝條,縱使她的力道輕之又輕,“咔嚓”一聲,枝條折斷落在冰冷的梅花石徑上,那枝條已經太過衰敗,哪怕是一陣輕柔的風也能使它折斷,粉碎,最終化作虛無縹緲的齏粉。 她無言垂首,腰脊上竄起一股冰寒的冷意。卓枝微微笑,很快她控制不住越笑越開,最終她勉力扶著石榴樹,整個人滑落進花泥中,她樂不可支,笑著笑著干脆躺倒在一片花泥中。 “河西定陽王挾福頤公主之名趁此謀亂,七路藩王清君側,率軍百萬長驅直入據關中,民不聊生,上京百萬民,十不存一。元令九年,肅王胸有丘壑,據西北不出,直待藩王之亂久久不平,各自損耗,最終鐵騎踏上京?!?/br> 那段話歷歷在目。 荒謬,真是荒謬。 她不是玩家。 系統才是玩家。 她聽見自己心中說:“還是說,這才是系統的游戲?它將我玩弄于股掌之間,高高在上俯視著我,嘲笑我生如螻蟻,恬不知恥向罪魁禍首下跪求饒,只為了多活那一日半日?為我一人之生,令天下生靈涂炭?” 從前看到類似的問題,倘若玩家是一個絕癥病人,那么他愿不愿意按按鈕,每按下一次,他便能多活一天,而世上同時會有一人死去。不過是紙面上的問題,毋論對錯??墒?,當這個選擇真正擺在她面前,她根本不可能選擇按下按鈕。 她不是頭一日來到這世界,她見過飽受韃靼之苦的流民百姓,也見過屠城之后的空寂無人滿地血跡的城陽,還見過解除保泉之圍那日滿城歡欣雀躍。若為了她能長命百歲,就要是這樣的悲劇不斷上演,長達數年之久,她做不到。 她也不是圣人。 但她想,這種事任何一個普通人都做不到?;蛟S是她的問題太過復雜,又或許是其他原因,系統滋滋不語,最終系統急切的說:“叮咚,玩家這具身體機能不健全,只有獲得更多氣運,才能完成任務,”它的聲音好似魔鬼的引誘,“玩家將會獲得一世盛名,榮華富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你不想擁有嗎?不費吹灰之力,玩家是否接受......” 它一連問了數遍,卓枝已經不愿回答它。 “叮咚,玩家拒絕接受支線任務,系統將于三個月內暫停玩家一切系統權限!請玩家妥善深思,選擇有利的任務!” “叮咚,請玩家接受第一次拒絕支線任務的懲罰!雷劈之刑(0/3)?!?/br> 好像一下子吹熄了燈,耳邊全部雜亂聲音瞬間消失。 又是這個,卓枝閉上眼,她想起上次遭受系統懲罰時的感受,那種痛入骨髓,甚至懲罰之后,身體還會產生幻覺,時不時輕顫,好似又有一道道雷悍然劈下來。但是那種疼痛卻是精神上的,肢體并無絲毫損傷。 她心平如水。 此時此刻她已經是心絕望至極若死灰般,那種疼痛和威脅并不能使她的心波動分毫,反而是一種異樣的憤怒盈然于心,使她久久不能平靜。卓枝深吸一口氣,她若有心情大幅度變動,那他,東宮便能察覺什么。 雖說如今兩人再無關聯,但她也不愿他得知什么。 三 二 一 第一道雷劈了下來。 時間過得很快,又好似很緩慢。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感覺到草叢中蟲鳴聲聲,卓枝摸了摸心口,身體猶在不自覺發顫,但是她心里并無異樣,也感受不到其他情緒??磥?,系統給與的精神傷害,只要她心里無明顯波動,東宮便不能感知。 卓枝仰躺著望天,心道正如從前那次,系統提示過若東宮身亡則小世界瞬間顛覆,重新確立天命之子。這個支線或許就是重新確立天命之子后的結果,新的贏家看來應該是肅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