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章
蒙蒙暮色從樹梢上落下來。 暗幕垂地,葉老二仍蹲在門口抽旱煙。 抽完一鍋敲空了煙袋鍋子,再挖上一鍋繼續抽。 因為和老大家鬧了事,家里媳婦大小娃娃今天都沒出去。 輪著番兒地等洗澡,沒等到的,就在院子里坐著,拿著舊毛線撐在手指上翻花繩玩。 大哥葉安國和二哥葉安軍在自己屋里。 葉安國也是個性子軟的,看著眼前的窗格子,對葉安軍說:“今天這鬧得,抹了我爸的面子,也把大伯一家徹底得罪了?!?/br> 葉安軍在那擺弄他的家伙什,幾樣剃頭的工具。 他沒考慮太多,只道:“怎么辦?小蘇瓷已經出頭了,護的是咱媽,難道咱們就看著爸打小蘇瓷嗎?我們不過拉住了我爸,又沒做什么?!?/br> 他們確實沒多摻和什么,只是沒讓葉老二打蘇瓷。 但葉安國心里還是不踏實,慢聲道:“你說小蘇瓷今天怎么回事,吃了槍藥似的,威脅了大伯和大伯母不說,還把奶奶罵了個狗血淋頭。還有我爸,也被她罵得臉都綠了?!?/br> 葉安軍道:“雖然是把大伯一家得罪了,但我覺得還挺解氣的。平常就是我們受人欺負不敢出聲,我爸也就是教我們忍忍忍,忍到什么時候是個頭?小蘇瓷都支楞起來了,我們可不能慫?!?/br> 葉安國看向他嘆氣,“不慫你能做什么?就旁邊吳大彪家,隨便叫叫那就是一大家子人,一人一腳上來你能挨得???他家不講理,你能天天跟他家鬧?鬧得過嗎?到頭來吃虧的,還不是我們自己。我爸教我們忍也沒有錯,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不是嗎?” 聽了這話,葉安軍也抬起了頭。 攢著氣想要說點什么,但半天沒有說出來,因為葉安國說的是事實。 他們家在向陽大隊本來就是小門小姓無依無靠,唯一能蹭點面子靠一下的也就是大伯家?,F在和大伯家算是決裂了,他們要是不小心著過日子,受點氣就跟人干,那肯定吃虧。 攢了半天的氣,xiele。 葉安軍松了語氣道:“那晚上找小蘇瓷說說吧,忍一忍,少惹事?!?/br> 葉安國低眉深深吸口氣,念叨了句:“都怪我沒用?!?/br> 當時他要是能去當兵,給家里掙點頭臉,哪至于到現在還活得這么窩囊。 葉安軍好像知道他在說什么一樣,接話道:“怎么能怪你,你是被人頂替的,又不是沒被挑選上。是咱家窮,咱爸沒用,耽誤了大哥你的前途。咱爸要不是年輕時候當逃兵,咱家能過成這樣?說不定咱都成干部子弟了!” 本來他們葉家最該有前途的,就是大哥葉安國。 他讀書讀到高中,成績一直很好,做事也踏實努力。當時被挑選去參軍,看到通過的名單時,一家人高興得一宿都沒睡。 結果沒想到,在真正發通知的時候,他沒有收到入伍通知。 而沒在名單上出現的吳大山,卻收到了入伍通知書,穿著軍裝在村子里炫耀了一圈。 雖然入伍兩年他就復員回來了,但因為擁有當過兵的光鮮履歷,還有他爸吳有金的關系,他很快就在縣城找了份工作,給運輸公司開車,工資不菲。 葉安國沒能入伍,自然回來當農民。 別說他本身是農民出身,在城里不容易找到工作,就是城里娃娃,近來這些年畢業,也全是要上山下鄉的。 只有上山下鄉,接受過貧下中農再教育,才有機會招工回城。 而像葉安國這種土生土長的農村娃,畢業這一回來,基本這輩子就是農民了。 現在再說起這些事來,葉安國只會輕輕嘆口氣。 他早認命了,心里雖難無遺憾,但他并不抱怨葉老二。 他軟著聲音說:“咱爸要不是當逃兵,就被那顆炮彈炸死了,都沒我們這家人?!?/br> 葉安軍接話就道:“沒有才好,早知道過這苦日子,我寧愿不出生!” 話越說越難聽起來,葉安國也就不說了。 他最是知道他爸不容易,每天起早貪黑去干活,整個人黑瘦黑瘦的,也算是拿命在養活這一家老小了。也就這么幾年,他畢了業幫忙,他才稍微輕松一些。 葉安軍感覺到自己說話說過了,也就閉了嘴,繼續擺弄他的剃刀剪刀去了。 *********** 葉老二蹲在門口又抽了一鍋子的煙草。 抽完他輕咳兩聲,把煙袋鍋子里的煙灰扣干凈,便撐著大腿起來了。 起來緩一下,轉身進院子,二話不說就去雞窩那里。 伸頭往雞窩里面瞧,隱隱看到草窩里有幾顆雞蛋,便拿了竹籃子過來撿雞蛋。 他晚上主動去雞窩撿雞蛋可是難得。 蘇華榮覺得不對,便跟過來問他:“拿雞蛋做什么?” 家里總共就養了幾只雞,每天下那么點雞蛋。 她要把這些雞蛋都攢起來,拿去供銷社換點零花錢,給家里多湊點添油買鹽的錢。 葉老二拎著雞蛋出雞窩,清一下嗓子道:“你跟我一起,去大哥家,給大哥和我媽賠禮?!?/br> 說著看向棗樹下的幾個丫頭,又補上一句:“還有小蘇瓷?!?/br> 蘇瓷在教葉安家寫字,頓了手里的樹枝。 葉蘇紅和葉蘇芳在翻花繩,也頓住了,都看向葉老二臉上。 蘇瓷倒是沒有抬頭看葉老二。 她只頓了一下,就繼續滑動手里的樹枝,不咸不淡道:“你愿意給人當牛做馬你自己去,別帶上自己的老婆孩子,我們不愿意?!?/br> 本來葉老二抽了那么多旱煙,都已經冷靜下來了。 結果現在聽到蘇瓷這句話,氣血一瞬間又頂上了他的天靈蓋。 他眼睛驀地一瞪,盯著暮色中的蘇瓷:“反了你了!” 這一聲如炸雷一般,嚇得院子里的幾個娃都抖了一下。 屋里的葉安國和葉安軍也聽到了,忙起身出來,看又怎么的了。 葉蘇英和葉蘇梅在屋里洗澡,聽到動靜也沒出來。 議論也不敢出聲議論,只往彼此臉上互相看了一眼。 蘇瓷扔了手里的小樹枝,抬起頭來。 她倒是沒什么情緒,看著葉老二慢聲慢氣問:“為什么要去賠禮道歉?今天我說的話,哪一句說錯了?” 葉老二死死盯著蘇瓷,不知道她今天吃錯什么藥了。 他厲著臉色和嗓音道:“家里的事情,什么時候輪到你來指手畫腳了?我和你大哥二哥還沒死呢!今天你得罪了你大伯一家,明天你還想得罪誰?!你是不是想讓我們家在向陽大隊沒法立足?!” 蘇瓷輕笑一下,“給人當牛做馬,被人欺負得連句硬氣話都不敢說,被人吐了口水翻了白眼就自己忍著,被人打了巴掌,還要幫人家揉揉手,就能立足了?” 葉老二發現自己說不過她,氣得放下竹籃子,鉆進灶房就拿了鐵叉出來。 鐵叉是燒火棍,大約是家里打人最疼最狠的東西,一根鐵棍掄在腿上,不癱也得瘸幾天。 葉蘇紅、葉蘇芳和葉安家都反應很快,嚇得忙起身從棗樹下跑走了。 葉安國和葉安軍還有蘇華榮要過來攔著,卻沒能趕上。 葉老二拿著燒火棍到蘇瓷面前,抬手就要往她身上掄,滿臉都是要打死她的架勢。 蘇瓷沒慌也沒跑,動作干脆地起身,抬手一把抓住葉老二的手腕,把他的胳膊架在半空中。 葉老二蹙眉想往下掄,卻發現這丫頭的力氣大得驚人,他居然完全動不了。 蘇華榮和葉安國、葉安軍見葉老二沒掄下來,也就松了一口氣,忙動嘴勸了葉老二兩句。 看葉老二不動,蘇華榮又勸蘇瓷,“丫頭,你就服個軟吧,別再跟你爸犟了?!?/br> 蘇瓷捏著葉老二的手腕,盯著葉老二的眼睛,說話語氣還是慢卻硬,“我沒有在跟他犟,我是在告訴他,他這個一家之主做得到底有多失敗,現在反省悔悟還不算太遲?!?/br> 葉老二落不下手來,心里忍不住發虛。 他向來就是欺軟怕硬的人,是真的沒想到四丫頭能這么硬氣。 蘇瓷嫌手舉著酸,一把推開葉老二。 然后她在板凳上坐下來,神色平常繼續說:“娶了媳婦二十多年,沒把腰桿活直了,也真是難為你了。別說自己是一家之主,這二十多年你立起來過嗎?你自己立不起來,光想靠著你哥和你媽過日子,可惜你媽不疼你,把你當奴隸。還是那句話,你愿意扒著他們給他們當牛做馬,你自己去,別帶上你老婆孩子?!?/br> 蘇華榮聽到這話是很有感觸的。 她嫁過來的時候,想著是要過好自己的日子??蓻]想到葉老二是個立不起來的,非得依附著老大家過日子,什么都要問他媽和他大哥的主意。 依附這么多年,好處沒撈到,盡是給人家當牛做馬了。 蘇華榮自然有怨言,因為大部分都是她在當牛做馬,可她一個媳婦能說什么做什么呢。那是人家的親媽親哥,說多了免不了吵架打架,她又打不過葉老二,只能順著他。 葉老二此時又被蘇瓷刺激得渾身發抖。 要不是暮色重起來了,都能看出他眼睛里正在噴火冒紅光。 他死死捏著手里的火燒棍,然后猛一下擲在地上。 擲完轉身就走,裝雞蛋的竹籃子也沒拿,便出院門去了。 沒有人跟著追出去,蘇華榮、葉安國、葉安軍,還有葉蘇紅、葉蘇芳和葉安家,都站在一旁看著蘇瓷,又驚又懵說不出話。 葉老二在家里吃大癟出門,這可是破天荒的頭一次! 作為一家之主,他從來都是讓別人瘸著腿出門! 而蘇瓷依舊面色尋常,從小板凳上站起來,拍一下肩上的塵土,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語氣平平道:“該我洗澡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