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林家村有一半的人家都姓林。好巧不巧的,按照輩分,林安還真得叫里正一聲堂爺爺。 里正拿著煙桿敲了敲,罵道:“你個蠢婆娘說什么呢?要不是之前安哥兒家里分家,你死命的拽著我不許去主持分家,害得安哥兒他們這一房兩個男娃,最后只得了幾間破屋子,四畝田地,二兩銀子,連個牲畜都沒得,把安哥兒得罪的死死的,我至于現在要親自上安哥兒家里去嗎?” 按照輩分,里正的確不用親自去林安家里??墒侵袄镎闶堑米锪肆职惨淮?,林安這次又是秀才的頭名,還被縣太爺派了師爺親自來關照的。里正眼瞅著林安前程回來了,當然要親自去和林安重新處好關系。 他是老了,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不需要巴結什么人了??墒撬旅孢€有孫子在呢?,F在和林安交好了,他們總吃不了虧。 里正婆娘也不是看不明白,訕訕道:“那、那也是他六爺爺一家分家不公正,他們那一大家子得罪了安哥兒。關咱們什么事情?好歹的,安哥兒他娘生病那會,咱們家里可借了銀子的!” 里正不吭聲了,里正婆娘這樣抱怨著,可是手上動作卻干脆,一會子功夫就備了四十個雞蛋、半罐子糖、一小片白rou,還有兩串銅錢。 里正瞅了那竹籃里的東西一眼,道:“把rou拿了,給安哥兒家里擔上十斤白面。他們家被分出來的時候,可是丁點東西都沒分著。糧食……恐怕也是要買著吃的?!?/br> 里正婆娘臉色一變:“那也不用白面。咱們家也就留了三十斤白面給我大孫子吃,平常誰也舍不得吃。這次怎么能……” “叫你去你就去!”里正瞪了婆娘一眼。 里正婆娘邊擦眼角邊說:“我都跟了你這么多年了,你就為了一個小輩這樣和我吵,就不怕家里晚輩看笑話?” 里正不怕婆娘吵,就怕婆娘哭,頭疼了一會,才說出他的另一個打算:“頭發長見識短!安哥兒功名恢復了,名下就能有二十畝田地不用交稅!他分家的時候一共才分了兩畝地,剩下的十八畝地……” 里正婆娘反應過來,按照本朝律令,考上秀才的,不但可以見官不跪,四處游歷不需路引,還會免除徭役和大部分賦稅。其中每個秀才名下可以有二十畝田地免田賦。安哥兒功名恢復,名下又只有兩畝田地,她男人還是村子里的里正…… 里正婆娘動作立刻麻利了許多。 林安家里被堵了個水泄不通。 林安身子不好,原本還睡著。后來來的人太多,又是一副不見到林安誓不罷休的模樣,林安只能強撐著起了身,跟特意來看他的人周旋。 村子里的人當然知道林安身子不好,原本是想著跟林安說上兩句話,把東西撂下就走,讓林安記得自己的情就好了。只是誰也沒料到,林安他居然不要rou!還不要他們塞的錢! “這rou可是新割得啊,安哥兒你身子那么差,站都站不住,不吃點rou補補,那怎么能行?” “就是就是,咱們也就是拿來了兩串錢,給你們應應急而已,這可算不得什么。安哥兒就收下,也沒人說你啥子?!?/br> 本來么,林安以十三歲的幼齡考上了秀才,讓他們村將來有依靠,現在給他湊點份子錢都是該當的。怎么這安哥兒愣是不肯聽呢? 林安穿著長袍,卻是搖頭苦笑。 直到里正帶著婆娘來了,拿著煙桿隔空點了眾人幾下,好生替林安解釋了一番,眾人才明白過來,這讀書人都有講究——他們莊戶人家,家里長輩沒了,守孝三年,不穿鮮亮的衣服,不嫁不娶,這就算是守孝了。至于rou,莊戶人家干的是力氣活,沒錢的人家就罷了,但凡有點家底的人家,隔上十天半月,總要吃上一回rou,好歹解解嘴饞,然后斗志昂揚的繼續干力氣活去。 可是林安眼看著得了功名,卻是講究起來了。 林安沒料到在林家分家時一直避而不出的里正,這會子卻來替他出頭了。 他稍稍想了想,就對著眾人一拱手,苦笑道:“諸位叔伯兄弟,嬸嬸嫂嫂,不是林安不識好歹,圖講虛名。只是寡母青年守寡,為著我們兄妹四人不肯再嫁,青春虛耗數載。更為了林安能有銀錢讀書,能有機會考得功名,日夜做繡活不得眠,雙眼更是……因著林安而哭瞎。寡母之恩義,我們四兄妹如何能忘?區區百日不食葷腥,也是我們兄妹唯一能為寡母做的了?!?/br> 林安的一番話,讓眾人緩了緩臉色。是了,林安虛講究,把他們襯得不孝順了是不假??墒莿e的不看,但看林安那寡母為這四兄妹早晚辛苦,哭瞎了眼睛,林安這個“虛講究”,也就不是那么礙眼了。 里正道:“百日不食葷腥?” 林安身子搖搖欲墜,嘆道:“家中還有兩畝田地,將來家里也是要種田養家,我們四兄妹無一成年,這樣的力氣活干下來,卻不沾葷腥,涂講虛禮,虧了自己的身子,那才是傻了的?!?/br> 林二丫最是機靈,一邊幫著大姐扶著兄長,一邊哭道:“哥哥以前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我們本就是莊戶人家,要不是娘為著我們兄妹哭瞎了眼睛,讓我們兄妹愧疚心疼,我們、我們也不會……” 眾人原本看著林安一家“講究”起來,像是和他們要劃清界限似的,心中多少有些不舒服??墒沁@會子聽著林安只打算守上百日,其他的還是和大家伙兒一樣,也就沒說什么了。 帶著rou的,趕緊回去換了別的東西回來,看著里正給了面,他們給不起白面,粗糧卻還是能勻出一點來的;帶了兩串錢的,在和林家你推我讓之后,到底是留下了一串走了。 這送東西、收東西看著簡單,卻也讓林安兄妹忙活了一下午,到了傍晚,家家戶戶都開飯了,這才都走了個干凈。 “哥,你先去床上躺著,我去給你倒碗紅糖水?!贝笱究粗职材樕珣K白,忙扶著林安回了房間。 林安知道自己這個身體因為頭懸梁錐刺股,寧可不吃飯也要讀書的緣故,稍稍有些低血糖,平常還好,這兩場大病下來,身體虛弱的厲害,如果不好好養著,以后也有的麻煩。 于是他也只好端著那碗紅糖水,捏著鼻子喝下去了——他可是記得真真的,上輩子的時候,這紅糖水,可是女生在大姨媽來的時候才會喝的! 現在好了,他這一重生,不但要像個女人一樣的“嫁”出去,還要時時刻刻記得補血什么的,林安終于明白五味雜陳到底是個什么意思了。 林大丫跑去給哥哥煮紅糖水了,林二丫把東西抱起來分別放好,就遲疑的跑過來看哥哥了。 “哥,你晚上想吃什么?大家送來了很多雞蛋還有菜,我們終于不用吃野菜了!”林家這段時間拮據的很,雖然有獵戶幫忙,可是林大丫和林二丫也實在不好意思讓獵戶為了這個給他們錢去買菜,因此兩個人愣是趁著春夏的天氣,每天跑出去挖野菜來做菜給家里人吃。 林安知道這段時間兩個meimei都辛苦了,摸了摸二丫的頭,“二丫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別心疼東西,咱們一家都得好好補補身體。做好飯,就去把平哥兒和茂哥兒接回來?!?/br> 茂哥兒是那獵戶的小侄子,七月十五鬼節出生的。父母都不肯要他,是那獵戶回來,看他可憐才養著的。 林二丫點頭,就要跑出去。 “急什么,我還沒說完呢?!绷职残χ?,“做上兩碗蛋羹給兩個小的吃,然后再攤些雞蛋餅,留下咱們一家吃的,別忘了給隔壁送過去?!?/br> 隔壁除了莫大嬸一家,就是那獵戶的家了。 獵戶昨個兒打了只狐貍,雖然是雜色的,今個兒還是帶著狐貍去縣城里了。臨走前,還說賣了狐貍,把林安的藥給買回來。眼看天色擦黑,那獵戶也該回來了。 林二丫張了張嘴,悶聲悶氣的點了點頭,就去廚房做飯了。他們家欠那獵戶這么多,就算哥哥的功名恢復了,可是他們家怎么有臉面在把這門婚事給推了呢? 況且,就算是把婚事給推了,哥哥也要背上一個不信義的名聲,將來做官都不好做。 林二丫眼睛紅了紅,低著頭不說話,手上利索倒利索的緊,幫著林大丫攤韭菜雞蛋餅,還燒了一小鍋雜糧粥,三碗雞蛋羹。 林大丫去林安屋子里把空了的紅糖碗端了過來,手腕上還掛了兩包草藥。見林二丫正在分雞蛋餅,就說:“分出一盤子給莫大娘家送去就行了,秦大哥過來了,說是要和哥一起吃飯?!?/br> 林二丫呆了呆,木然的分好雞蛋餅,忽然扯住林大丫的袖子:“姐,真的沒法子了么?要不我替哥哥嫁給秦大哥?就算秦大哥將來打我罵我,只要哥哥能有前程,我也認了?!?/br> 林大丫眼一紅,忙忙又睜大眼睛,將衣袖抽回來,照著林二丫的后背打了幾下,氣道:“混說什么?這話是你一個女娃能說的?秦大哥不但是哥哥的未婚夫,還是我們林家一家的恩人,你不想著報恩,反而明知秦大哥只喜男子,卻要嫁給他,這哪里是報恩,根本就是結仇!” 林二丫雖然小,但村子里的女娃什么不知道呢?她也知道自己這念頭不對,可是想到兩次中了秀才頭名的哥哥,就忍不住有這種匪夷所思的念頭。只是錯就是錯,她只能干站著讓林大丫打。 可是,林二丫還是忍不住道:“可是大姐,哥哥一旦嫁給了秦大哥,將來就算考中了狀元,朝廷也不會封官的,哥哥將來……將來最多當個夫子,還要被旁人講究……我、我舍不得哥哥這樣受苦?!?/br> “我不會讓他受苦?!?/br> 一個低沉的男音傳來,兩姐妹嚇了一跳。 回頭看去,就見一青衣短褐的高壯男子,正站在廚房門口,睜著一雙黑沉沉的眸子,平靜地看著她們。 ☆、第3章 被灌藥的小秀才 “秦、秦大哥?” 林大丫和林二丫呆了呆,不知所措。 秦止淡淡地看了二人一眼,上前一步,看著廚房的東西,問:“我來端安哥兒和我的食物?!?/br> 林大丫忙忙把一大盤子雞蛋餅、一海碗的雜糧粥、一碗雞蛋羹放在一塊平滑的木板上,又放好碗筷,遞給秦止。 秦止端著木板就離開了。 回到林安的房間時,秦止就發現林安在抬頭往房頂看。 房頂破了一個臉盆大的大洞,還有數個小洞。 這會子正是夏末,天還不算冷,但再過些時候,天氣驟冷,或是下上一場大雨…… 林安頓時苦了臉,頗為惆悵。 人家穿越來要么就是達官貴人,要么雖然窮,但有一副可以奮斗種田的好身體,就他現在這個身體,在陰濕冰冷的地下水牢里泡了半個月的小腿,就算是沒有受別的酷刑,這文弱書生的身子也毀了大半了。 別說是種田了,就是想要爬個房頂,補個洞,估計都能半路摔下來。 難道要大丫上去補? 林安面色登時更苦。 秦止把東西放在房間里的一張瘸腿的桌子上,桌子登時晃了兩下,險險沒灑出粥來。 林安:“……”這窮的! 秦止:“吃飯?!焙敛黄婀值淖?,然后伸出腳,用腳尖墊住瘸腿的那只桌子腿兒。 林安:“……” 兩人雖說已經定親了,但彼此并不熟悉,尤其是秦止比林安大了十三歲。林安出生的時候,秦止生得高壯,吃得還多,干脆被家里后母攛掇著,當成十六歲的成丁,給送出去為家里服徭役,一去就是十三年,給秦家省了六次的徭役名額。 原身林安只在母親的喪禮上見過秦止一面,就一命嗚呼了。 穿越過來的林安一直昏迷在床上,整日昏昏沉沉,也就是今天剛醒,就碰上了衙門里的師爺跑來看他的事情。 林安想,如果原身沒把他的記憶留下,他估計當時立馬就能露餡了。 兩人一句話都沒說的吃完了一頓飯。 林安是病號,理直氣壯地干坐著。 秦止收回墊桌子腿的腳,開始收拾碗筷,擦桌子,然后要推門出去。 林安說:“秦大哥待會還過來?” 秦止定定地看著林安,半晌才說:“三哥?!?/br> 林安:“?” 秦止:“我在家中行三,你以后,叫我三哥?!?/br> 林安也覺得叫“秦大哥”很奇怪,聞言就點了頭:“三哥,你待會還過來么?我有事情要說?!?/br> 秦止板著臉說:“你晚上的藥還沒喝?!彼运粫隙ㄟ^來。 而且……秦止抬頭看了眼林安的屋頂,趁著天還沒黑地太透,還得給林安把屋頂給補了。 可惜準備好一肚子話的林安,沒能等到秦止給他送藥,就昏昏沉沉的趴在瘸腿的桌子上睡著了。 秦止過來后,看了一會,就熟練的給林安脫鞋脫衣,扛到床上靠著,也不叫醒林安,捏著林安的下巴就給人灌藥。 整個過程林安都沒醒。 秦止把人給放進薄被里,趁機捏了捏少年微涼的手,皺眉。這才是夏末,少年身體就涼成這樣。等到冬天,那要怎么過? 還有,林安就算是被懷疑科舉舞弊,可終究才十三歲,連成丁都不算,頂多算是個孩子,怎么都不該被關到水牢里整整半個月,一個審訊他的都沒有。這里面究竟發生了什么? 等到林安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已經到了第二天的晌午。 他抬頭看看屋頂,屋頂上的動已經被補好了。 “哥哥,你醒了?”孩童軟糯的聲音響起。 林安剛想坐起來,就被一個腦袋上頂著兩個發髻的娃娃給撲倒了。 “平哥兒……” “哥哥,壞人來欺負大姐了!他們要退大姐的親!他們還說哥哥的壞話!哥哥,他們那么壞,哥哥帶平哥兒去打他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