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溫珩便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喜歡桂花的,即便公務繁忙也會抽出兩本相關的書來瞧瞧,我當時還笑他,“你莫不是官當得累了,要改去當花匠?”頓了頓,又覺著這個想法挺好,就樂呵呵的湊上去看,“唔,你喜歡丹桂么?我倒是較之喜歡茶花的,反正得空,也能在前院種些?!?/br> 他抬頭看我一眼,眸中一閃而過不知名的情愫,淡然的收了畫卷,“你若是喜歡,我們可以且試著種些看看?!?/br> 院中的丹桂沒能栽活,我的茶花自然也沒有養活,溫珩自那以后回來的時日越來越少。 溫府離皇宮離得遠,他忙的時候偶爾會回父家丞相府,第二日一早又匆匆的離去。 我只有去皇宮才得遠遠見到他,但是總被鐵青著臉的渝水擋住,攔在外庭。無聊了,便看宮中新栽種的丹桂,漸漸結滿星星點點的細小的花,成片成片的,很是漂亮。 京城氣候并不適宜丹桂的生長,要養活一株,便要耗費頗多的心血。然公主喜歡,宮廷之內丹桂漸漸竟也成了規模。 這事還是在一方家中女眷小宴上聽到的,我只是后輩,沒有說話的份。溫夫人的語調還是一樣的溫婉,但那不容避讓的視線卻帶著些許壓制遠遠地落在我身上,“珩兒近來與祈容公主走得近,畢竟是皇家的人,咱們禮數萬要周全,莫要怠慢了人家?!?/br> “皇上只有這么一個女兒,她要什么不是輕而易舉。就好比這丹桂,哪怕不合適,只要公主喜歡,不也好好在宮廷中扎了根么?” “女子么,若是未有那個金枝命,就要學會低頭?!?/br> 那一場宴,話題來來回回幾次三番的提及公主,提及溫珩??v然都未挑明,座上女眷相視之后的笑總是意味深長而輕蔑嘲諷。 我不知曉她們是如何在背地說我的,正是這樣的時刻,我并不光明正大的身份才愈發的尷尬起來。 可在那之后,溫夫人沒有同我說公主的事,而是問過我納妾之事,我如實道我不愿。她當即便著了冷笑,頭一次與我翻臉,”你不愿?你憑什么不愿?你并無名分,膝下又無子,我此番問你,走一走流程便已算是給你留足了面子,你定要如此任性,叫我難辦么?!” 本是傷不到我的人,秉一份傷不到我的色厲內荏,卻因為那鉆心的“膝下無子”四字,刺得我疼痛難忍。 我終究還是介意的。 那一陣半夜醒來,細細凝著溫珩清秀的眉眼,我捂著小腹,總是久久都不能入眠。 還有一事介懷,便是溫夫人口中那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公主祈容。 溫夫人像是頗有些在意棲梧山莊,故而一直對我禮待有加,此番翻臉絕非是簡單脾性使然,實乃是背后有了些實質性的仰仗,而非僅僅憑借種種流言。 而這一份的仰仗,我很快也就得了答案。 那一日天青微雨,有位著鵝黃色衣裳的小姑娘,笨手笨腳的從墻頭爬過來,摔在我眼前,一臉的泥。 見著我,面色乍青乍紅了好一陣,才挺起胸膛,徑直道,“我是來找溫大人的,他在哪?” 我朝她笑,“公主不知,溫大人這個時辰都是在宮中的么?” 她氣惱的鼓了鼓腮幫子,圓圓的杏眼看上去格外的可愛,也不在意我看出了她的身份,“胡說胡說,他同我說好了今天在茗香樓見面一起用午膳的?!?/br> “現在還是離午時還有一個時辰?!?/br> “對啊,可我想見他了?!?/br> 望著那一雙清澈而驕傲的眼,我一時不曉得該說什么。 這仰仗,便是一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公主不計身份,翻墻來見溫珩的愛慕之心。 我總是信任溫珩的,信他同我一齊跪在山石,指天對地道出的誓言。信他眼底淺淺的依賴,淡淡的溫存。 縱然這樣一個飛揚可愛的女子,有我所沒有的天真爛漫。 再然后…… 我便等到了一封休書,四平八穩的呈在桌上。 …… 信是由丞相府的下人送來的,離開時那輕慢的眼神叫我印象深刻。 小竹端來一杯溫茶,抖抖索索的遞到我的手邊,一句小姐還沒喚出口,便哽咽在喉,嚎啕大哭。 是了,府上的人皆喚的我小姐,而非夫人,因為溫珩沒有給我一個名分。 我從未被他娶進家門,卻被一封休書驅逐了出去。 所謂的變心不是沒有預兆的,我并非瞧不出近些日溫珩同我說話時偶爾的走神,瞧不出他偶爾疏離的冷淡。 還有那一日清晨,他忽而莫名同我道的,阿禾,你恨我么? 我只是全心全意的信任著他,信他不會負我。 小竹趴在我腿上,哭得撕心裂肺。而我輕輕的撫著她的背,“這信,倘若是說丟了,可不可以當成不作數呢?” 即便是到了那個時候,我的心是還沒有死的。 …… 到溫珩休我的那一日,我已經有半月沒能見到他了。 提了信去皇宮,才被渝水攔下。 我自沒有告訴他休書的事,只是道,我要見溫珩,半刻鐘就夠了。 我不想就這樣稀里糊涂的結束我與溫珩十多年相依相伴的感情,再怎么也好,我至少得親口聽他對我說。 面色是騙不了人的,自到了皇宮便從未放縱過我的渝水終于點頭答應,讓我在宮外等著。 這一等,就是三日。 細若蠶絲的綿雨不住的下了三日,早足夠將人淋得透濕。 干凈的雨絲中飄著一種淡香,漫過宮墻,密不透風的從四面八方壓來。 直到夜半,忽而降下瓢潑似的大雨。 渝水終于從那一扇宮門走出,滿身血污,跪倒在我的身前。 刀痕斑駁的衣衫濕透,殷紅的鮮血伴著雨水涓涓而流,蘊著滔天怒火的眸中,竟至于含了淚。一字一頓道,“阿禾,我帶你回山莊?!?/br> 我終是沒能見到溫珩,聽著渝水帶來的種種訊息,心里頭卻明曉南柯一夢,終于盡了。 渝水告訴我,小公主祈容向皇帝請了指婚,年前溫珩便能將她迎娶過門。 他道,溫珩為她費盡心思種下滿京城的丹桂,盡獲芳心。 他道,溫珩本是孽出,不能入仕,是他向圣上言明我的身份,宣稱可據此控制棲梧山莊的命xue,才有了這些年的平步青云。 他道的,并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溫珩。 夜深風急,喧雜的雨聲掩蓋了所有的聲響,空氣中密不透風的桂花香迫得人無法喘息。 等我終于意識到,他道的才是現實之時,心口好似生生的扎進去了一根刺,攪著的疼,卻無論怎么掙扎亦抽不來來,像是鐫刻進了靈魂。 我蹙著眉,久久的在雨中呆立著,不言不語。 直到渝水過來,將我輕輕的拉近懷中。 他身上濃重的血腥味飄來,同冰冷的雨水截然相反,有力的手臂維護下,那溫暖的懷抱卻仿佛是壓垮我平和面具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發著顫,咬著牙,卻忍不住那一聲嗚咽從喉嚨里發出,最終攥緊渝水的臂膀,放聲痛哭。 我不知道,老嬤走后,我還會這樣痛徹心扉,幾近崩潰的慟哭。 周身俱是針扎一般的痛楚,細密而蝕骨,寒風灌進那些傷口,滲進骨子里,叫我冷得瑟縮。 待我終于哭得沒有氣力的時候,渝水一把扶住無力癱軟的我,瞳孔猛地一縮,像是見到什么可怕的事。 我腦中渾渾噩噩,亦低頭去看,才見自個雪白的裙底已然暈開一大灘的血跡。 這是? 我來不及細看,渝水便一把打橫將我抱起,下頜緊繃,幾近青白。 我半晌半晌才緩過神來,有點不可置信,聲音小得幾乎只??谛?,”是……孩子?” 渝水沒有回答我,我在混亂的雨中緩緩的撫上自己的小腹,怔忪得忘了流淚。 那一絲絲的期待與絕望還沒能從渾噩的念想中抽離開,大夫按著我的手,惋惜的同渝水搖了搖頭。 那輕飄飄的惋惜,瞧在我眼中無疑是毀滅性的絕望。 縱然身子疼得抽搐,也死死一把抓住了大夫,這一回眼淚卻是自然的流了下來,像是已然拋卻了所有,“我求求你……” 大夫的眼中并非未有惻隱,好半晌才撇開眼,屈膝在我床邊跪下。 “您是溫夫人罷?我記得您的,您不要再執拗了,這個孩子怎么也保不下了?!?/br> 我自然也是認得他的,卻說不出話來,只拼命的搖頭,聽得他繼而道,“這次小產,其實并非您的過錯,您的身子當下本該是無法生育的。溫大人讓我為您開了避子的藥,沒想到您還是意外的懷上了,可喝了藥孩子還是保不住的,您……您就放棄吧?!?/br> …… 我醒來時,已經是在溫府。 小竹趴在我床邊低頭落著淚,并未察覺。 我小心翼翼的摸了下自個小腹,知道‘他’已經不在那了,空空的,一如我心頭的缺口。 “阿禾,給我生個兒子吧?!?/br> 可,為什么要叫我期待呢? 眼角滑下冰涼的淚,埋進枕里。 長舒一口以后,坦然承認心哀而死…… ☆、第一章 兩年后。 正月之際降了幾場大雪,市集中的茶館生意難得冷清了幾日,小竹盤算著或許今年可以早些將店面關了,在家好生休息一陣。卻又適逢大雪過后,當此窮鄉僻壤的梨鎮來了一大波的北陸官兵,黑壓壓的一撥兒軍隊生得是威風凜凜,儀表堂堂,叫人開足了眼界。沒得半日,冷清的茶館復又恢復了生氣,生意比及盛夏期間也不差分毫。 小竹站在柜臺后撥著算盤,笑得合不攏嘴,抬頭迎客時不經意著眼一掃門外飛揚的大雪,當即便拉長了臉。 大雪遮擋,朦朧視線中正有人慢悠悠的往茶館這走來。步子邁得緩不說,一步還得三回頭,短短一節的路愣是走了半刻鐘。入門后一概無視匯聚而來的眼光,自若的收了傘,開口便是一派清脆的嗓音,秉承著輕慢的語調,”小竹,我回來了?!?/br> 小竹的臉色在見來人一派輕描淡寫的態度之后更便是沉了,停了算盤,“小姐你這是出去出診還是去閑逛了?早晨出去,這個時候才回來?!?/br> 這么揚著嗓子一開口,茶館大廳便有人打趣著插嘴道,“小竹姑娘這是又在訓你家小姐啊,還真是看得緊,你家小姐可都得看著你的臉色過日子了?!?/br> 話音未落,大廳便響起一陣并無惡意的哄笑。 慕禾朝茶客淺淺一笑,不以為然。 小竹卻頓時豎著眉瞪了那開口的男子一眼,“去,不準胡說?!毙∨苤@過柜臺,伸手欲為慕禾接傘。 慕禾神情一動,委婉的捏緊了傘骨沒松手,矜持笑著,”我一會還得出個診,蘇太守家,便是來同你說一聲,晚上不在家吃飯了?!?/br>